(六千字不到一點,也算兩章)
天色陰霾,云氣翻騰,天色陡然黯淡下來。秦子檀伏低身子,幾乎是趴在馬背上,擰回頭來看天,心里忍不住悲鳴:“這時候下暴雨?”
過了這段河谷,翻過一座低矮山頭,就算出了永嘉;這時候下大雨,只能擠在河谷里避雨,后面的追兵又近,想到這里,秦子檀臉上已失從容淡定的氣度,有著掩飾不住的慌亂,狼狽不堪。
東海一役,秦子檀斷了一臂,騎馬本就不便,但從永嘉撤出時,他的左腿給流矢貫穿,不良于行,只給左右扈從簇擁著,趴在馬背上。溯楠溪江而上,山路崎嶇不平,秦子檀雖然不用擔心會給從馬背上摔下來,但吃盡苦頭。
在身邊,隱隱約約的有廝殺聲傳來,沒想到這么一會兒工夫,淮東軍就又追了上來,跟他們的殿后兵馬撞到一處。
“狗日的賊老天……”溫庭瑞手兜著韁繩,抬頭看天將下雨,氣急敗壞的罵道。
倒怪不得他如此怨恨,三天前他們計劃夜間從永嘉城撤出時,就是楠溪江上游的一場暴雨誘發山洪,將山路多處沖垮,猝然間打亂他們的撤退計劃。
在他們將撤未撤、軍心浮動之際,淮東軍大舉攻城,從東南角搶登城頭。
淮東軍一改以往戰術,改用火油罐引燃密集投擲開道。八閩戰卒雖披堅甲,但給大量火油潑濺到身上給引燃,猝然間措手不及,給打得陣腳大亂,死傷慘重。
淮東軍登城兵馬勢如破竹直取東城門樓,進而大肆潑油引火,將橫亙楠溪江上、銜接永嘉與上塘的棧橋引燃,切斷兩城之間的聯系。
形勢如此險惡,秦子檀、溫庭瑞倉促出逃。上塘很快失陷,即便是永嘉本城,也是依靠近千名自愿當死士的傷卒留下來殿后,主力才能倉促撤出來。
永嘉守軍在戰前就有萬人,戰時奢飛虎在東陽縣又抽調約三千八閩戰卒增援永嘉,最終從永嘉城撤出的,加上傷卒都不到四千人。
淮東軍并不就此收手,在后面緊追不舍,迫使溫庭瑞分批投入數百死士殿后,阻攔追兵。
傷卒及將領家小坐船走水路,但楠溪江上游水窄流急,險灘又多,深入百余里后,水道已經不利百石以上的大船通過,大量的傷卒及將領家眷都被迫棄舟登岸。
雖說從永嘉到仙居也有兩百里路,但山路崎嶇,又給暴雨沖垮數處,就更為艱險。
少數人馬通行,或許無礙,但三四千人又夾著大量傷病及家小擠在其間,就顯得額外的擁擠、混亂,便是將輜重都拋棄,他們一天難走上三十里路。
眼下只能指望臺州守軍先一步撤到仙居,能派兵馬來接援。
偏偏三天前的那場暴雨后,又連續三天放晴,似乎老天都在幫淮東軍追殺他們似的,叫溫庭瑞心頭如何不憤恨?
屋漏偏逢連夜雨,眼見淮東軍從后面追上來了,偏偏這時候又將有傾盆大雨而來——看著擁擠在狹窄河谷里的部眾臉上倉皇不安,溫庭瑞都有抱頭痛哭一場的沖動。
“庭瑞,你看西北面的山上,似乎有什么不對勁啊!”秦子檀艱難的坐直身子,三天來倉促逃亡,讓他大腿兩側給馬鞍磨得鮮血直流,他指著西北面的崇山峻嶺,提醒溫庭瑞看去。
“沒有什么不對勁啊!”溫庭瑞順著秦子檀的手看過去,那邊的山頭很寧靜,沒有看出什么異狀來。
“平靜得過分啊,”秦子檀雖說狼狽,但還沒有失去分析能力,說道,“我們數千人進入河谷,兩邊山林都應該鳥飛獸驚才是,沒有動靜才是異常!”
伏兵!溫庭瑞陡然想到這個可能,驚了一身冷汗。
雖說兩側都是崇山嶺峻不利大股兵馬通行,但是淮東軍要是有三五百精銳穿山過林潛入到前方不是不可能。尋常時候,三四千八閩戰卒根本就不怕給三五百奇兵偷襲。但這時候后有追兵,眾人倉促逃亡有三天,正精疲力歇又驚惶不定,士氣受到嚴重的挫傷,而且大股兵擠在河谷里混亂不堪,這時候給淮東軍潛過來的三五百奇兵偷襲,后果將是災難性的。
“王見雄!”溫庭瑞大聲吆喝,讓親信小校親自帶領斥候摸到西北面的山林上去偵察,又下令各部加強對左翼的警戒,又派了半營精銳,在尾后再組織起一道攔截追兵的殿兵屏障。
溫庭瑞剛部署下去,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的打下來。
當世指揮傳訊手段本就有限,大雨之下,溫庭瑞除了能調動身邊隨扈精銳外,對外圍的部隊就失去有效的控制手段。
這時候,大雨模糊了視線,兩人隔著數步扯嗓子咕,都能聽岔了,人又擁擠著四處避雨,隊列混亂,傳令兵通行困難,想要找下面的將領傳達溫庭瑞的命令都困難——換誰處在溫庭瑞的位置,都會束手無策。
秦子檀下馬來,扈從扯開布蓬讓他避雨,秦子檀擔心西北面的山嶺里真藏有伏兵,當時的形勢只能讓他心里期盼伏兵不要趁大雨發動襲擊。
斥候渾身淋濕鉆回來,稟報進入河谷的逃兵的情形。
張季恒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繃緊著臉,將隨他潛過來的兩名營將、幾號哨將喊到身來,一名哨將,舔著滑落到嘴邊的雨水,問道:“摸上去,打他娘的?”
所謂奇襲,就是要運動到敵人所意識不到的方向,在敵人沒有防備之際,迅速在局部形成兵力優勢,進行強襲,一舉將敵軍擊潰。
要讓敵人無法提前覺察,要做到行軍隱蔽,能進行奇襲的兵力自然不可能多,特別是張季恒他們要從險峻小道翻越北雁蕩山,速度慢不說,也根本不可能將太多的兵馬帶進來。
當然兵力太少,發動奇襲也不可能成功,至少要保證一舉突襲,就能造成敵陣的混亂,這才能以少擊多,獲得勝利。兵力太少,一旦讓敵人穩定腳陣,很可能一次反攻,就將突襲兵馬消耗光。
逃入河谷地帶的永嘉守軍有三四千人,但隨張季恒早在四天前就潛進來的精銳才三百余人,藏在山地里有四天時間,才候到浙閩軍北逃至此。
按說要發動突襲,張季恒手里的兵力還是有些少,而且追兵給攔截在下面,短時間里也很難沖上來支援。但是河谷狹窄的地形以及此時的瓢潑大雨,都是對發動突襲極有利的因素;沒有這場大雨,張季恒也只能拖到夜里才敢對逃兵隊伍中段發動強襲。
眼前形勢對發動突襲有利,張季恒斷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看著周遭眾人,說道:“怕死鳥朝天,大人可是在永嘉城里等著我們傳捷呢!等會下去,各人都帶一部,從北往南,打穿了就是大捷,停下來就是死,都給我拎清楚了,不要雞/雞媽媽的猶豫!”
諸將應諾。
大雨之下,弓弦軟濕,射箭無力,不能依賴弓弩,大家都將弓弩丟下。不單弓弩丟下,張季恒又帶頭將浸了雨水而變沉重、濕澀的外甲、襯甲脫下來。
一旦給逃兵穩定陣腳,雙方出現僵持,他手邊這點兵力,根本不夠消耗的,穿甲不穿甲,意義不大,突破、打亂敵陣的速度一定要快,厚甲反而成了累贅,三百余人都輕裝上陣,分作數隊,持著刀盾槍矛往山下的河谷北口子摸下去……
張季恒率部從山林里沖出來,首先將剛上要摸上山的十數斥候殺敗;浙閩軍在北側河谷口子上的兵卒有所警惕,但大雨使他們的反應能力大為降低,無法將突襲在開始時就遏制住——衣甲給大雨浸透,動作遲緩,大雨與狹窄不平的地形,將北側以傷卒、將領家小為主的人馬陣列拉得狹長而混亂。
大雨模糊了視線,無法摸清有多少淮東軍突襲過來,前面組織的薄弱攔截陣列很快就給沖潰,本陣給突襲的淮東軍沖進來,很快就引起難以遏止的混亂。
溫庭瑞與秦子檀給裹在陣心,三四千人擠在一起,找人都困難,遑論調兵遣將穩定陣腳了,只是人挨人的傳令,往山里撤……南面是從永嘉城追出來的淮東軍主力,根本沒有退路,也無法阻止北面的混亂,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淮東軍潛過來打伏擊,東面是因大雨而變得暴躁、湍江的楠溪,此時只有盡可能疏散多的兵力進山林,伺機打反擊,將混亂制止住。
大雨及混亂使得溫庭瑞的一切努力變成徒勞,即便是溫庭瑞與秦子檀兩人也給裹纏住,無法撤到山里去。
鮮血混雜著雨水,一旦前陣給擊潰,后陣將卒只能在混亂中給脅裹往后走,但最狹窄處僅十數步寬的河谷地形,一旦有人跌倒,擁擠、踐踏,就引起更大、無法遏制的混亂,有無數人往西面山林里逃,便更多的人給擠下水勢洶涌的楠溪……
這場大雨勢頭減弱收住之時,逃入楠溪河谷的永嘉守軍就徹底潰敗了。
張季恒殺透過去,身邊也就僅剩三十余人,其他人都殺散了,但聽著四處的喊殺聲,便知道大家趁亂殺得敵軍大潰,自身傷亡反而有限。
張季恒身上掛了無數傷,鮮血淌下,有如血人,筋骨也軟。他在淮東軍里也是以勇武著,但殺得太疲,看著敵軍還有小股聚集打反攻的趨勢,咬牙激勵身邊部眾,笑道:“只要殺下去,才能活著享受戰功啊!”張季恒所率突襲兵馬才三百余人,殺透敵陣,實際殺傷敵兵數量也有限。河谷、山林里,到處都是潰兵,這邊離仙居近,不能支撐到后面的追兵趕上來,讓大量潰兵逃回仙居,都不能算大勝。
張季恒終究是人少,突襲時,兵力又分散掉了,北撤的永嘉守軍又是以八閩精銳居多,老卒經驗豐富,雨勢一歇,聚攏三五十人,就能打反擊。張季恒也只是盡可能將更多的人聚集起來,守住河谷中心的位置,好在很快南面有小股潰兵逃過來。這表明劉振之率部將浙閩軍殿后兵力殺潰。
很快劉振之先率五六百精銳趕上來支援,與張季恒匯合,一起再往北突擊,將幾股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小股浙閩軍打潰,占據河谷北口,將絕大多數潰兵都兜在南面,不使其北逃;也防備仙居守軍趕過來接援。
仙居援軍姍姍來遲,淮東軍后續的兵馬都已經開拔過來,牢牢占據楠溪源的要地,將從仙居過來的浙閩軍擊退。不過對楠溪源河谷周邊山林的搜索,一直持續到五月上旬才結束。
楠溪源河谷一役,從永嘉北逃仙居的浙閩軍幾近全軍覆滅。
永嘉主將溫庭瑞及隨扈藏身北雁蕩山一處山坳里,給搜山兵馬發現,反抗而給格殺。
搜山兵馬初時并不清楚殺了一條大魚,溫庭瑞當時也換上普通衣甲,只是反抗額外激烈,使得搜山兵馬損失了十多人,才將他們殲滅,這才引起在楠溪源河谷主持搜山的劉振之的警覺。
只是溫庭瑞的尸首給泄憤的搜索兵馬戳得稀爛,還是將面目近乎全非的頭顱送到永嘉城,才辨認出來。
楠溪源河谷一役,俘敵千余人,殺千人,約有一千四五百人在混亂跌入水勢大漲的楠溪江淹死,僅三四百人穿山過林,逃入仙居。
此時,臺州守軍全面西撤進入臨海、仙居堅守,在橫陽、平明的浙閩軍,也全面收縮到不易受海路攻擊的蒼南縣境內——陳漬率部接收回浦、溫嶺等縣;耿泉山率部接收橫陽、平陽——從二月中旬發動的浙南戰事在持續近三個月之后,暫告一個段落。
此役,浙閩叛軍被迫放棄浙南沿海諸縣,淮東軍收復樂清、甌海、永嘉、平陽、橫陽、溫嶺、回浦六縣,打動陸路與北面明州府寧海縣相接的通道。
近三個月來,在浙南前后十數戰,共殲俘敵軍一萬六千余人。其中八閩戰卒將近一萬人,收編鄉兵民勇五千余人,繳獲兵甲一萬七千余套。楠溪源河谷一役,對淮東軍來說,只有給浙南戰事一個完美的尾聲。
浙南戰事,雖說淮東軍也承受近萬人傷亡,但由于收編鄉兵民勇,又不斷的從地方征募兵勇,在浙南戰事結束之時,先后進入浙南參加的諸部,兵力非但未受損失,新編浙南軍的兵力甚至從戰前九千余人增加到一萬兩千余人。
五月上旬,浙南由旱轉雨,雨天頻繁,山路艱險難行,諸部也陸續撤回永嘉,放棄對楠溪源河谷的搜索。
“這回竟然又讓秦子檀逃出生天,這狗屎運,真是沒有天理啊!”林縛從促俘及擊斃敵將名單里始終沒有看到秦子檀的名字,終是忍不住有些遺憾。
“楠溪源河谷地形復雜,三五百人逃出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高宗庭笑道。
不單楠溪源河谷地形復雜,整個浙南、閩東地區,地形都很復雜。
地勢給崇山峻嶺分割得零碎,兵力的運動,都死死的限制于有限的幾條道路上。
這些使得淮東軍即使在局部占據優勢,也很難痛痛快快的打一仗,通常要一城一地的去血腥爭奪。楠溪源河谷一役,算是開辟浙南戰場以來,打得最痛快人心的一戰了。
林縛越是這樣的抱怨,表明他對楠溪源河谷一役的戰果越是滿意。
此役幾乎全殲逃敵四千精銳,而淮東軍的傷亡包括劉振之追擊時的兵力損失,也就六七百人而已——這樣的大勝,似乎才符合淮東軍的風格。
即使能不能逮到秦子檀,從戰局意義上來說,高宗庭認為不大重要。不過他曉得宋佳的身份,曉得林縛從江寧崛起,就與奢飛虎恩怨糾纏,秦子檀要算淮東的宿敵。
傅青河當年守西沙島殘一臂,差點身死,也是拜秦子檀所賜,包括淮東與浙閩軍諸戰甚至在儋羅島與高麗人打的一戰,秦子檀都涉身其中。在浙閩軍諸人里,除了奢家父子外,淮東最想得而快之的就是秦子檀。
“人不能太貪心,這次將溫庭瑞擊斃,也是意外收獲,”林縛將最新的戰報丟到案頭,“溫家應該就此會一蹶不振了吧?”
奢家再次反叛,其他七姓都附從之,將勢力控制范圍延伸到浙南、浙西以及江西東部,七姓宗族也隨軍向外擴張,劃分地盤。溫家向浙南地區輸送的子弟最多,不僅最后以溫庭瑞為首的永嘉守軍,許多將領、兵卒都是出身溫氏宗族,也有大量溫氏宗族子弟帶著家小趕來浙南,跟地方勢力爭搶田地,壟斷商貿……楠溪源一役,使得進入浙南的溫樂宗族子弟幾乎全軍覆滅。
高宗庭對東閩情形最是清楚,在浙閩,溫氏最受奢文莊的信任,不僅奢文莊的正妻出身溫氏之外,奢文莊還令長子奢飛熊娶溫家女為妻。雖說溫家在浙閩都督府還有多人占據要職,但經歷這么慘重的打擊,溫家想不衰敗也不可能。
宋佳伺立在林縛的身側,雖說她打心底將自己視為林縛的女人,但浙閩軍在東線給打得這么慘,內心深處仍不由的有些糾結。
不要說溫家一蹶不振,要是燕胡不能突破淮泗防線,迫使淮東用兵重心北移的話,奢家至少在東線也將一蹶不振,根本就無法依靠自身的力量扳回劣勢。
早前東閩戰事就持續了近十年時間,大量丁壯死于戰場。東閩二次叛變時,雖說迅速聚集超過十萬人的八閩戰卒,擴編各軍,但已經嚴重透支東閩的人口資源。
奢飛熊率部攻陷浙東之后,浙閩軍就放棄原先的海上發展戰略,轉而將用兵重心轉移到浙西,除了奢家對海上戰略不夠重視外,更為主要的,也許是奢家急于爭奪地盤跟人口,以彌補自身資源的不足吧?
從早前的東海之戰,到淮東奔襲浙東,到這次的浙南戰事,忠于奢家的八閩戰卒,幾乎超過三萬人被淮東殲滅或俘虜。
在經歷十年東閩戰事之后,奢家還有多少忠誠可靠的八閩戰卒可以給消耗?
雖說浙閩軍可以衢州等地征募兵勇補充兵力的不足,但是浙閩軍二次叛反以來,急于保障宗族勢力的利益,對地方搜刮過重,對浙郡的統治很不得人心。
一旦在浙閩軍中,八閩戰卒的比例減低,從地方募勇數量大增,將嚴重減弱浙閩軍的戰斗力。
這時候,周同從外面找進來,站在門口,看著坐在堂上的林縛等人,手攏在腹前,就大笑道:“哈哈,逮到那條大魚!任秦子檀狡猾如狗,這次終是沒有讓他逃出去!”
“哦!”林縛眉頭飛揚,說道,“都過去好幾天了,怎么今天才將他逮到?我都不抱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