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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處山東之中,南臨沂山、北接渤海,濟南城毀,郡司都新設于青州。青州城池不大,一下子塞進來四五個大衙門,駐軍也激增數倍,頓時擁擠起來,使這座千年古城有些承受不堪。
在清晨的霧氣里,常年未經修葺的城墻露出殘缺的痕跡,石板街的條石給踩踏得光滑溜溜,衙役驅趕到民眾讓到道側。林縛身穿青甲緋袍,提勒韁繩,在數百精騎的簇擁下,緩緩從東城門進城,并不在意道側民眾或仰望或敬畏或羨慕的目光。
湯浩信代天子巡山東,在城東占了一處大宅當行轅。
湯浩信處理公事熬了夜,凌晨才剛剛睡下。林縛趕到湯宅,沒有讓馬朝去把湯浩信喚醒,湯浩信一大把年紀承擔重任,殊不容易,他與林夢得、孫敬堂等人便在大堂里安心的等待湯浩信睡醒來。
等了片刻,伺候的丫鬟端了茶水送過來,林縛才覺得宅子里過于冷清了。
湯浩信從京中到津海,身邊就馬朝及四五名家人伺候,從津海到山東也是如此。這么一處大宅子,除了山東地方撥給的百余名護兵外,空空蕩蕩的,不要說辦事、護衛的人手,便是傳信報信的人手都不足。
想想秦城伯當初離開江寧時,隨扈、役從上千人,家人連同箱籠財貨整整裝了十二三艘大船,北上時引來數萬民眾聚得朝天蕩、石梁河兩岸圍觀,湯浩信在這方面的聲譽比大越朝絕大部分的官員要好得多。
林夢得與林縛交換眼色,有些話在湯宅不便隨意的談,林夢得眼神里要傳遞的意思也很明顯,湯浩信能使喚的人手太少了。
青州軍嘩變時,山東提督陳德彪毫不猶豫的在柳葉飛背后捅了一刀,授信符給林縛使他在山東用兵,但是在鎮壓青州軍嘩變之后,陳德彪并沒有表現出對湯浩信有多么的親熱。葛祖芳是個平庸無能的官員,在山東地方也沒有什么勢力,倒是巴結得很,但是沒什么大用。
湯浩信以宣撫大使權知青州府事,掌山東軍政大權,除了提拔張晉賢、杜覺輔兩人加強對膠萊河漕糧運務的控制之下,就沒有更多值得信任的人手可以提拔來任為親信心腹。
這不能不說是湯浩信最大的一處短柄。
陳塘驛大敗,天子震怒,為此擔責的西秦黨官員在朝中或貶遷或問罪,十不存一,楚黨趁勢崛起,當時湯浩信是有機會入閣拜相的。一是因為年紀與身體的緣故,再者他兩個兒子都是扶不起的阿斗,顧悟塵也剛剛結束十年的流邊生涯返回京中,怎么看也不像能迅速崛起繼承自己政治聲望的樣子,湯浩信便將學生張協推到臺上去。
畢竟張協是他多年來栽培的學生,由得意門生繼承政治資產并發揚光大,也算是一樁值得留傳的青史佳話,湯浩信只擔任太子少保這樣的虛職,沒有直接掌握朝中事權。
甚至為了身后聲譽,湯浩信平日也刻意的深居簡出、樸行拙言,閑時以著書立說為趣,疏乎交際。
這樣一來,楚黨內部形形色色的人自然都聚攏到張協身邊。張協本人正值壯年,野心勃勃,也刻意的扶植私人。短短兩三年的時間,張協不僅升任次相,進一步穩固了朝中權勢,在楚黨內部也有完全取代湯浩信之勢。
青州軍嘩變,湯、顧與張、岳之間的矛盾近乎公開,雖然將柳葉飛徹底的擊垮,但是楚黨內部絕大部分的官員都出奇一致的站在張、岳那邊,就算有些人還沒有公開表態,湯浩信也不敢用。
湯顧與張岳的分裂來得突然而猛烈。從表面上看,林縛率江東左軍北上勤王,與岳冷秋在濟南因為進軍路線產生分歧是引起矛盾最直接的因素,之后江東左軍在燕南四戰四捷居勤王首功則是矛盾激化的催化劑,但這一切背后不是沒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就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林縛與林夢得、曹子昂都有過認真的分析跟思考。
陳塘驛慘敗后,天子震怒,西秦黨在朝中不是一下子就失勢的,至少陳信伯到現在還竊首相之位而不倒。這一切都不是天子仁義念舊情,最根本的原因則是為陳信伯所提拔的李卓手握東閩近十萬精兵,是為陳信伯、西秦黨最重要的外援。
奢家窺準了時機,息戰歸降,李卓調任江寧守備,東閩精銳給分拆,陳芝虎部調防燕山,這才使得楚黨在朝中正式的取代西秦黨得勢。陳信伯此時猶能不倒,除了李卓在朝野仍有很高聲望外,更主要是皇帝限制楚黨的帝王心術罷了。
實際上,陳信伯在朝中已無多大作為。
張協不可能不細察西秦黨的得失,楚黨得勢之后,也并非岳冷秋想去東閩擔任總督就能擔任總督,一切都應該是張協有意的安排。
張協希望岳冷秋在外郡掌兵權,能與他形成“內相外帥、互為援應”的權力格局,從而達到在朝中長居相位、屹立不倒的政治目的。
張協也許一開始對栽培他的湯浩信還是心懷感激的,但是一切變化源于顧悟塵在江寧崛起太快、太迅速、太強勢了。
顧悟塵結束十年流邊生涯歸帝京,短短兩三年的時間就升任從二品光祿大夫散階、加直學士銜。李卓調離江寧后,要不是岳冷秋及時補上,在江東、在江寧才無人能抗衡顧悟塵。
林縛所表現的軍事才華以及江東左軍及東陽鄉勇所表現出來的戰力更是讓人生畏,張協又怎么能不怕顧悟塵及林族在進剿洪澤寇、東海寇的過程中進一步的崛起?
再仔細去看顧悟塵與林族的關系,恰恰也是“內相外帥、互為援應”的格局。
此時顧悟塵與林族的勢力還遠在江東外郡,看上去弱小,但是一旦燕山防線徹底的崩潰掉,帝都被迫遷往江寧,顧悟塵與林族所形成的這種權力格局將迅速提升到舉足輕重的高度——張協稍有閃失,給顧悟塵取代并非難以想象的事情。
即使無法明目張膽的打壓顧悟塵及林族,即使眼睜睜的看著林族將觸手伸到京畿臥榻之側的津海,張協也要將岳冷秋迅速推到江淮總督的位置上,限制顧悟塵與林族在江東的進一步發展與壯大。
其實走到這一步,湯顧與張岳之間的矛盾已經無法再遮掩下去了,特別是林縛一開始就表現出不跟岳冷秋茍合、合作的態度。
即使皇上調李卓掌兵部、陳信伯的相位有進一步穩固的趨勢,張協依舊將顧悟塵視為他最緊迫的威脅。
在殘酷而冷血的權力斗爭面前,什么師生情義都是單薄無力的。
這也是湯顧要急于跟林族聯姻、將顧君薰嫁給林縛的根本性因素,湯顧已經承受不了林族給別家拉攏的損失了。
林縛擁兵進逼山東,就算有“擁兵自重、恃寵驕縱”之嫌,湯浩信也必然選擇支持林縛、支持江東左軍。
林縛端著茶盅,想著等會兒怎么勸說湯浩信主動向陳信伯、李卓靠攏。
湯、顧跟張、岳分裂后,手里只有津海漕這一張底牌,在朝野的勢力太弱,還不足以形成抗衡力量,與陳、李聯合,才有抗衡張、岳的可能。
林縛心里還是想盡可能幫助李卓去實施平虜策戰略構想的;這時候,岳冷秋拉攏肖玄疇在按察使司內部限制顧悟塵,顧悟塵要是能在江東取得董原的支持,局面將不至于太被動。
林縛坐在大堂上胡思亂想著,林夢得與孫敬堂閑扯些家常話,等候了一個時辰,湯浩信才睡醒過來,攏著衣裳往外走,一邊系襟扣,一邊責怪馬朝:“林縛進城時,你便應該喚醒我,哪里讓他們坐等一個時辰的道理?早知道你這樣,當初就應該將你趕回江寧去,免得耽誤了大事。”
“湯公,是我堅持不讓馬朝鬧醒你了,你要怨,還是怨我就好,”林縛站起來給跨步走進來的湯浩信行禮,說道,“這關頭,什么事情再重要,都沒有你的身體重要!”
他這話倒不是拍馬屁,湯浩信已經七十有二了,須發皆白,身居太子少保,出入宮中輔佐政事,還能修身養性,但是這時候湯浩信要負責山東這副爛攤子,山東郡司又都廢后重組,諸事都千頭萬緒,沒有一個穩定的體系可以依賴,可以說是湯浩信要事事關心,林縛最擔心就是湯浩信的身子會先扛不住。
張協將山東這副爛攤子砸到湯浩信的手里,難道真就沒有這層險惡的用心在里面?
湯浩信輕嘆了一口氣,在津海時,他只掌握大局,諸事由林續文、林縛等人替他擔下,沒有什么事情好操心的,這時大為不同,他的身體、精力比起在津海時,已經極大的不如,他心里也清楚自家事,但是已經走到這一步,無論如何只能咬著牙關撐下去。
湯浩信在昌邑嘩變事件上安慰了孫敬堂幾句,便又與林縛說起肖玄疇的事情。
實際上此時顧悟塵在江東的形勢已經不大樂觀,東陽鄉勇的崛起,也使得東陽知府沈戎及東陽府軍必然倒向岳冷秋。湯浩信也是希望林縛與江東左軍能盡快回崇州去,只要江東左軍能在崇州站穩腳跟,延續暨陽血戰在地方所形成的聲望,至少能江東郡更多的勢力暫時保持中立。
“有件事,我要厚著臉皮跟你說一下。”湯浩信臉皮滿是褶子,睡過一覺,精神尚好,攏著手跟林縛說話。
“湯公直管吩咐就是。”林縛說道。
“獄中羈押的四百余人,你這次都要帶走吧?”湯浩信說道,“你替我問他們一下,要是有愿意留在山東的,山東有他們的位置。我打算沿膠萊河建一支運卒隊伍,保障膠萊河道的暢通,一部人可以充入運卒隊伍中去,流刑期間一過,加官進爵,并非不可期……”
流刑有流邊、充軍、充役諸種,流海島是流,編為運卒可以算作充軍。
林縛點點頭,答應道:“行,我幫湯公問一聲,想來有不少人愿留在山東。”
湯浩信見林縛答應的干脆,這么說也是保證會給他留一批人下來,看著一旁的孫敬堂一副唯林縛馬首是瞻、惟命是從的樣子,他心里感慨萬千:如今多事之秋,得人者得勢,但是要如何才能得人?
想他以前,以為天下無人不能犧牲,斷不會為小小的西河會大動干戈做出擁兵進逼山東這樣的狂妄事情,唯林縛梟勇無畏,一怒而拔刀,孫家、西河會自然也死心踏地的為林縛所用。
這里面沒有其他道理可說,唯孫家、西河會認定林縛才能保障他們的利益,自然死心相隨。
這道理說起來簡單,能做到者卻難。
湯浩信一手促使青州軍嘩變,雖然一舉抵定山東大局,但是亂兵流寇為禍地方,遺憾甚烈。雖然將一切罪責都推到柳葉飛頭上,但地方上不是沒有明眼人,這也使地方勢力與湯浩信之間始終有一層隔閡難消。徐見深一來山東,就有好些人主動去抱他的大腿,主要也是地方勢力擔憂湯浩信為保漕運,會犧牲地方利益。
湯浩信又問過林縛對昌邑案會審決議的意見,見林縛沒有意見,便使馬朝給徐學見答復,送奏事折子八百里加緊進京,將這些事情一件件的迅速處理掉,才能拔絲抽繭的將頭緒理出來。
“有一件事要告訴湯公,”林縛說道,“守陽信時,有部分邵武殘兵給我編入江東左軍,也有部分邵武將卒留在陽信,這次張晉賢張大人帶來的五百鄉兵里,有些軍官就是從中提拔,他們與李兵部淵源頗深,這些事情要告訴湯公知道的……”
“哦,我知道了,若有才干,我會用之。”湯浩信點點頭說道,這種事情現在也無法深談,還不知道陳信伯、李卓他們的態度,要找個中間人接觸一下才知道。
林縛午間在城中設宴邀肖玄疇,肖玄疇做賊心虛,匆匆用過宴就告辭離去。
午后,林縛就正式將孫敬軒、孫文耀等人從獄中接過來,名義上說是由江東左軍監刑、押往崇州江口外海島流放充役,林縛也沒有什么顧忌,夜里就在青州城設宴予以撫慰。
除了西河會之外,還有其他二十一家河幫共一百二十余名會眾被擒,他們主要是江寧及附近地區的河幫勢力。
為保證江寧河幫勢力不一下子給擊潰,昌邑嘩變的罪責主要由西河會承受下來,柳葉飛最初幾天搜集的主要是西河會與孫家的罪證,也為保護其他河幫勢力提供條件。除了在昌邑嘩變事件里犯下命案的兩家河幫勢力時,有十余人跟孫家等人一并判處流刑、監刑外,其他十九家都以無罪論處,拖到林縛趕來青州再釋放,便是給林縛將這個人情做足。
林縛在宴席上替湯浩信說了要收留一部分人手留在山東的事情。
孫家是鐵心跟林縛去崇州;林縛也不想讓孫家人留下來,免得湯浩信懷疑他意圖對膠萊河運卒伸手,這時候他們這邊要更團結一些才行。
西河會絕大部分人都是山東西河人,雖然對林縛心懷感激,但是在西河會解散之后,眾人都要考慮自己及家人的實際生存問題,覺得留在山東也算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除了給無罪釋放的百余人,在處于流刑、監刑的三百余人里,最終倒也有四五十人愿意留在山東編入運卒服刑。
林縛與孫敬軒、孫敬堂商議過,只要湯浩信愿意接收,他們還可以讓一部分西河會普通會眾留在山東。
一邊在青州處理這些瑣碎的事情,一邊等待朝廷對昌邑案做出最終的決議,然在四月六日夜間,林縛在青州突然接到傅青河從崇州遞來的急報:東海寇于四月夜大舉登陸侵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