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華美的廳室內,兩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坐在紫檀嵌琺瑯的繡墩上,不住地朝簾子后張望,可惜那幅湘繡簾,繡了滿滿的喜鵲鬧梅,讓人瞧不見里間的景象。
著綠衣的女子不耐煩起來,問簾旁守著的丫鬟道:“知梅,這都甚么時辰了,大少夫人怎么還不起來?你趕緊進去催催,就說我和王姨娘等著請安呢。”
知梅伸出食指,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勸道:“李姨娘再等等罷,大少夫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上起床,不許讓人催的。”
李姨娘柳眉倒豎,忿忿地別過臉去。
王姨娘沖知梅笑了笑,柔聲道:“我不著急,大少夫人成日操持家務,定是累著了,我們等一等,是應該的。”
李姨娘暗中嘀咕,成日操持家務?是成日忙著打馬吊才對罷。她一扭頭,正好瞧見王姨娘臉上的笑,她一向自命清高,實在看不慣那副諂媚的樣兒,竟起身先走了。
王姨娘跟沒瞧見似的,仍舊若無其事地坐著,靜靜等候。
又過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聽見簾后有人懶懶地喚:“知梅,我的衣裳呢?”
知梅匆匆掀簾進去,取下黃花梨衣架上的一套紫色衣裙,送到床前,然后退至一旁侍立,她知道,自家大少夫人穿衣時,不喜旁人侍候。
王姨娘端了一盆溫水進來,先遙遙對著架子床曲了曲腿,再才去準備一應洗漱用品。
一刻鐘后,孟瑤,所有人口中的大少夫人,終于穿好了衣裳,伸著懶腰,慢吞吞地自帳子后轉了出來,走到臉盆架子前,接過摻了香料的澡豆粉,開始揉泡沫,洗臉。
王姨娘在一旁殷勤伺候,試水溫,絞毛巾,待得孟瑤換到妝臺前,又忙著開香粉,遞油膏。
孟瑤抬了抬眼,朝旁邊一掃,發現少了一人,問道:“李姨娘呢?”
王姨娘答道:“回大少夫人的話,李姨娘先走了。”
孟瑤又問:“為何先走?”
王姨娘老實答道:“妾身不知。”
王姨娘本是家里的丫頭,雖然在不久前撞大運,被抬作妾室,卻一直不得大少爺歡心,因此做甚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人。孟瑤曉得她這性子,雖然覺得掃興,但還是沒作聲。
知梅自小丫頭手里接過一把涂了油的梳子,來幫孟瑤梳頭,快嘴道:“還能因為甚么走,等得不耐煩了唄,這樣目無主母的妾室,就該給她一頓板子,看她下回還老實不老實。”
孟瑤深以為然,但仍出聲斥道:“胡說,咱們書香門第,怎能動不動就見血光,傳出去讓人笑話。”
她的夫君,賀府大少爺,乃是州學教算術的一名教書先生,故而有書香門第一說。
知梅聽訓,垂了頭,但卻不甘心:“難道就白白放過她?”
孟瑤撥弄著玳瑁甲套,漫不經心道:“多大點子事,翻《守則,照著罰她便是。”
孟瑤口中的《守則,乃是簡稱,全名叫《妾室守則,此《守則本是孟瑤母親溫夫人所編,無奈溫夫人治夫嚴謹,一個小妾也無,直到夫君過世,這本《守則也沒派上用場,于是只好轉贈給了閨女孟瑤。
知梅翻開線裝本《守則,指著第二款第一條,念出聲來:“妾室侍奉主母,須晨昏定省,不得有誤。若有違反,罰月錢二錢。”
孟瑤“嗯”了一聲,示意她照著去做。
知梅掩不住地驚喜,湊到孟瑤耳旁道:“大少夫人,扣下李姨娘這二錢銀子,后宅款項,就該寬裕些了。”
孟瑤嘆了口氣,苦笑。賀府雖然有錢,但大少爺只肯按月給后宅撥款,這筆錢,內含家中一應開銷,包括各人的月錢,雖然夠用,但遠談不上寬裕,據說這是因為賀家大少爺出身貧寒,擔心家中女眷大手大腳,才定下了這規矩。
知梅為后宅款項多了二錢銀子,就能歡欣鼓舞,孟瑤看了,很有些心酸感覺,但她為了大局,還是駁了知梅的話,讓她把扣下來的錢,賞給王姨娘。
知梅先是不忿,但馬上就想通了,當即取來二錢銀子,遞與王姨娘。
王姨娘捧著銀子,喜出望外,爬下磕了兩個頭,才去了。
這日恰好是月末,第二天就是月初,發月錢的日子,李姨娘的月錢,總共才一兩,這二錢銀子一去,就只剩下八錢,氣得她摔了個花瓶,趕到正房,要討個說法。
她到底還是怕孟瑤,不敢進屋,只在外拉著知梅理論。知梅有條不紊地翻《妾室守則與她瞧,給她講道理,末了補充一句:“雖然扣了你的二錢銀子,可大少夫人又沒討著好,全賞給王姨娘了。”
這《妾室守則,李姨娘也曾得過一本,可她又不識字,早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此刻見了知梅這本,也是兩眼一抹黑,一個字也不認得。正因為她辨不出《守則上的句子,所以更加留意知梅口中所述,一聽說她短掉的二錢銀子是王姨娘得了,二話不說,掉頭就走,穿過角門,直奔東北角的獨立小院子。
無子的妾室,本沒有資格單獨成院,更何況這兩名妾剛有身份,還沒有圓房,但孟瑤厭煩她們嘰嘰喳喳,這才格外開恩,分了她們一人一間,院名兒都是一早就取好的,王姨娘那間名聽泉,李姨娘的則叫賞菊。
李姨娘到了聽泉院,仗著這里離正房遠,叉起腰就罵開了,撇開那些難聽的詞,大意無二,就是叫王姨娘趕緊把二錢銀子還回來。
王姨娘迎到門口,怯生生地辯解:“李姐姐,那錢是大少夫人賞給我的,不是我偷拿。”
李姨娘一指頭戳到了她的額上去,罵道:“大少夫人給,你就敢拿?那是我的錢!”
王姨娘不善言辭,對接不上,只好閉了嘴不作聲。
李姨娘見她懦弱,愈發來勁,指著院門上頭的匾額,奚落道:“都說你這院子好,后頭有眼泉,可大少爺連多看你一眼都不肯,再多一眼泉水又怎樣?”
李姨娘出身好,娘家乃是后街上有名的殺豬李,而王姨娘是從人牙子手里買來的,所以她在王姨娘面前才敢如此囂張。
王姨娘連個娘家都無,不敢應其鋒芒,便一個勁兒地朝角落里縮,想要藏起來。
李姨娘這人,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見她好欺負,罵完了就還想動動手,揮著胳膊將王姨娘猛地一推。旁邊就是個博古架,受了震動,一個沒擱穩的木頭盒子落下來,正好砸在王姨娘頭上,立時血淌了一臉。
李姨娘嚇壞了,拔腿就跑,一氣奔回自家的賞菊院,關上門躲了起來。王姨娘性子再軟,受了傷還是曉得疼,捂著額頭就朝正房跑,欲尋孟瑤主持公道,不料卻在半道上遇見了大少爺賀濟禮,就哭著把李姨娘欺負她的事情,向他講了一遍。
賀濟禮面無表情地聽完,一把推開她,怒氣沖沖地趕到正房,質問孟瑤為何不理后宅妾室紛爭,責怪她治下不嚴。
知梅聽了,都替主母委屈,剛剛發生的事,孟瑤就算想管,也得需要時間不是?哪有剛剛得到消息,就趕來興師問罪的。
孟瑤正在算賬,撥著一架角上包了銀皮的算盤,朝賀濟禮掃了一眼,冷冷道:“妾身的確不懂治下,不如賣了罷。”
賀濟禮斷沒想到孟瑤是這樣的回答,愣住了。他今年還不滿二十歲,出身佃農之家,靠著老母親和兄弟日夜替莊主種地賺的一點錢,七歲進學,十五歲算術科狀元及第,十六歲就進州學當了教書先生,一路順風順水,升任教授也是指日可待。
他雖是個教書先生,為人卻不迂腐,極會暗地里做生意賺錢,在短短的三兩年時間里,白手起家,掙得了一份頗為可觀的家業,并在一個多月前,將城中門當戶對的孟家女兒孟瑤娶回了家。
當朝最為尊師重道,他在外面,處處受人尊敬,唯獨進了家門,在孟瑤面前只能聽到冷言冷語。那兩個妾室,雖然是老母親選的人,但都是經孟瑤同意了的,若今日不愿管理,那日點頭做甚么?
賀濟禮這般想著,滿腹都是氣惱。
孟瑤仍舊只瞧算盤,后悔兩個字,恨不得寫到臉上去,她不是后悔講了要賣妾的話,而是悔當初不該偏信了媒人的巧舌,只聽說賀濟禮少年英雄,又生得好看,就慫恿母親把她嫁到了賀家來。賀濟禮雖然長在鄉間,但天生白凈,又生得眉清目秀,任誰見了,都要贊兩聲“比畫兒上的女子還好看”——不過他本人,并不喜歡這樣的稱贊就是了。
孟瑤嫁到賀家,洞房里掀了蓋頭,發現媒人所言不虛,一陣竊喜,但還沒美多久,鄉下的婆母就進了一回城,一氣替賀濟禮納了兩個妾。她天真地等著賀濟禮開口說“不”,卻始終沒等到,無奈之下,只好迫于婆母壓力,吃了妾室遞上的茶,收下兩個姨娘。
此時他們兩口子隔著一張桌子,面對面坐著,我心里怪你,你心里怪我,怪來怪去,卻無一人開口講出來,只聽見那算盤珠子,噼里啪啦地亂人心弦。
賀濟禮到底不滿二十歲,少年心性,等了一等,仍不見孟瑤下文,干脆賭氣道:“賣就賣,隨你。”說完,氣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