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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朕能釣到魚嗎?

  西苑釣魚臺。

  湖面平滑如鏡,倒映著澄澈的藍天與岸邊開始泛黃的垂柳。

  (附圖,釣魚臺湖心亭風景,此時剛好秋季,絕美)

  一根釣竿斜斜地探出,竹制的竿身在微風中紋絲不動,唯有那根細若游絲的魚線,垂入水中,在水面漾開一圈若有似無的漣漪。

  釣竿之后,是穿著常服的朱由檢。

  他并未執竿,雙手籠在寬大的袖中,身子微微前傾,目光落在水面的浮漂上,眼神悠遠,不知是在看魚,還是在看這滿湖的秋色。

  他的身前,漢白玉的臺基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凹槽,釣竿的末端便穩穩地插在其中。

  王體乾躬著身子,侍立在他身后三步遠處,眼觀鼻,鼻觀心,將自己的呼吸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份寧靜。

  四下里,除了偶爾的鳥鳴與風拂過柳梢的沙沙聲,再無半點雜音。

  良久,久到王體乾以為皇帝已經入定時,朱由檢淡漠的聲音才悠悠響起。

  “王體乾,你說這湖里有魚嗎?”

  聲音不大,卻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王體乾連忙上前一步,臉上的笑容謙卑而恭謹。

  “回萬歲爺,這西苑的活水,年年都有內官監放養新魚,別說魚了,便是金絲鯉、玉尾鯽這等珍品也不在少數。”

  “想來是昨夜天涼,魚兒都沉到水底取暖,不愿動彈罷了。”

  朱由檢“嗯”了一聲,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水面。

  “那是這魚餌不香嗎?”

  王體乾的腰彎得更低了些,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真誠:“萬歲爺說笑了。御膳房用的魚餌,乃是精選的粟米混著香油、蜂蜜調配而成,別說是魚,便是奴婢聞著,都覺得香甜。”

  “想來是這滿池的魚兒都太過愚鈍,不知龍餌之貴,錯過了這天大的福分。”

  朱由檢點點頭,不再說話,只是繼續看著那根魚線發呆。

  陽光漸漸下斜,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身后的漢白玉欄桿上。

  他知道,湖里有魚,餌也夠香。

  只是,魚兒在水底,各有各的心思。

  有的在觀望,有的在試探,有的,則是在等著別的魚先去咬鉤。

  靜水流深,聞喧嘩者,非魚,乃我心也。

  他等的,又何嘗是這湖里的魚呢?

  與此同時,數十名身著各色官袍的文臣,在兩名小太監的引領下,穿過層層宮門,正向著皇極殿走去。

  隊伍的最前方,是剛剛被起復的前任閣臣韓爌。

  很快,皇極殿到了。

  當韓爌邁入大殿的門檻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殿內并未如往常日講那般,僅設皇帝御案一張,而是如同殿試一般,整整齊齊地擺放了百余套桌椅。

  每一張桌案上,都備著一杯清茶。

  而在桌椅之側,則間隔著立著數張屏風,只是屏風上蒙著一層素白的宣紙,看不清后面到底是什么。

  (附圖,底圖來自真實的皇極殿圖片)

  他正驚訝間,身側的黃立極輕笑一聲,熟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虞臣兄,找找自己的名牌吧,桌上都有牌子呢。”

  說罷,黃立極自己張望了片刻,便徑直走到最前排左手第一張桌案后,施施然坐下。

  韓爌猶豫了片刻,他身后一些在職的官員已經紛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各自落座。

  只剩下他身邊幾個同樣是剛剛起復的臣子,還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已經落座的黃立極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他轉過身來,對著韓爌招了招手。

  “虞臣兄,過來吧,你的位子在這里。”

  韓爌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卻是在第三排的一個位置。

  他遲疑著走過去,坐了下來。

  椅子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又鋪了坐墊,厚實而溫暖。

  一坐下,他便忍不住舒服地松了口氣。

  自從被罷斥后,魏忠賢又對他坐贓兩千兩,他變賣了所有家產,又向親朋故舊借貸,才勉強湊齊罰款。

  最后,只能狼狽地住到祖墳邊的草廬之中。

  還是后面風聲漸小,他才在故舊的資助下,重新住進了宅子之中。

  但那草廬陰冷潮濕,不過短短一年,便讓他落下了一到大冷天就手腳冰冷疼痛的毛病。

  他下意識地扭了扭身子,溫暖舒適的感覺讓他有些不適應,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不安。

  恰好,禮部尚書來宗道就坐在他的右前方。

  韓爌皺著眉,壓低了聲音,正色道:“子由兄,如此似乎不合祖制啊。日講乃經筵之常,旨在為君王解惑,何曾是如此規設?”

  來宗道轉過頭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

  這等事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正常來說祖制是要堅持的,但各位大臣又不是賤骨頭,怎么樣更舒服還是明白的。

  這大明,向來是有利于文臣的就祖制,不利于文臣的就要革弊,哪里有什么真正祖制一說。

  他出于名聲考慮,上了幾道奏疏勸諫,皇帝只是溫言回復,卻一直不改,久而久之他也懶得多事了。

  就在這時,旁邊有人輕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若事事都要講祖制,那太祖爺的剝皮實草之刑,也當恢復才是。”

  韓爌心中一怒,猛地轉頭看去,卻見周圍的人都正襟危坐,或低頭看茶,或整理衣冠,根本看不出是誰在刺他。

  他胸口一陣起伏,終究還是強行按下了火氣。

  離京數年,這些小輩怎生得如此無禮!

  陸陸續續地,勛貴、翰林、六科給事中們也都進來了。

  林林總總百余號人。

  眾人尋著自己的名牌各自落座,相熟的便隔著座位,壓低聲音交談起來,殿中一時嗡嗡作響,竟有了幾分菜市場般的喧鬧。

  “這到底是要做什么?真是日講?”

  “我看未必,日講哪有這般陣仗?上次那個大明之問題,今日如果要攤開來講,那無非是吏治、財稅、邊事那幾樣。如此說來莫不是今日就要定新政?”

  “要定新政,豈能都坐著?成何體統!”

  最后這句話,卻沒什么人接茬。

  就在這時,一名小太監走到殿前,猛地一甩拂塵,尖聲長唱:“肅靜!”

  被規訓了已久的文武百官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閉上了嘴,大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司禮監掌印太監高時明,這才從殿側的陰影中緩緩走出。

  他輕咳一聲,目光掃過全場,朗聲道:

  “人既然到齊了,咱家就宣布今日日講的章程。”

  “陛下于十日前,留下一問,曰:‘今日大明之問題為何?’諸多翰林先生不辭辛勞,呈上經世公文數十篇。陛下批閱之后,龍心大悅,認為其中頗多裨益,更有‘天下第一雄文’出世,不忍獨享,故而召集各位臣工,一同品鑒。”

  話音剛落,殿中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

  尤其是翰林院所在的區域,更是瞬間騷動起來。一個個翰林學士、侍讀、編修們,全都挺直了腰板,眼神熱切地左顧右盼,臉上寫滿了期待與自負。

  天下第一雄文!

  會是自己的那篇么?

  定然是了!

  自己的那篇文章,引經據典,鞭辟入里,舍我其誰!

  “肅靜!”

  小太監再次高喝,這次卻連喝了三聲,才讓漸漸失控的場面重新安靜下來。

  皇帝不在,這“日講”又非傳統日講,高時明也不是魏忠賢那等積威數年的權閹,眾人的心態,不知不覺間已經放平了許多。

  高時明也不惱,等到徹底安靜下來后,他才繼續開口。

  “翰林院共上交經世公文三十七份,以解此問。”

  “司禮監經廠庫,已奉旨將其印刷成冊。還請各位在陛下來之前,先行閱讀完畢。時限,兩個時辰。”

  “陛下,將于申時初刻,駕臨皇極殿,與諸位共議。”

  高時明一揮手,數十名小太監立刻魚貫而入,將一摞摞尚帶著墨香的冊子,分發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韓爌接過冊子,只覺得手臂猛地一沉。

  竟然有一尺多高!

  高時明看著眾人震驚的表情,語氣幽幽地補充道:“各位,請開始吧。”

  話音剛落,大殿內瞬間爆發出比剛才更加劇烈的議論聲。

  “兩個時辰?看完這一尺多高的冊子?這怎么可能!”

  “如今的經世公文便是如此,講究實證、數據,沒有萬字打底,都不好意思叫公文。”一個年輕的翰林頗為得意地向旁邊的人解釋道。

  “你們看,這冊子上的墨跡似乎還未全干,當真是連夜印出來的?”

  “咦?為何這些策論,都沒有署名?”

  韓爌沒有參與議論,他抬起頭,掃視了一圈鬧哄哄的大殿,目光恰好和斜對角的劉鴻訓對上,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深深的迷茫。

  他又抬頭,望向大殿最前方那張高高在上、卻空無一人的龍椅,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就是那位剛登基的新君嗎?

  為何…行事如此不同尋常?

  治國當以穩重,如此輕佻,縱使寬仁巧思,終究于國無益啊。

  他搖了搖頭,不再多想,伸手拿起了最上面的第一本奏疏。

  一行意氣縱橫的標題,瞬間映入眼簾。

  《論吏治不清乃天下第一大弊疏》

  僅僅是標題,便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

  韓爌深吸一口氣,翻開了正文。

  開篇,是一段高屋建瓴、振聾發聵的破題之言。

  “欲正其末,必端其本;欲清其流,必澄其源。”

  “吏者,國之本,政之源也。蓋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不患于無賢,而患于賢之不舉。”

  “今大明之積弊,盤根錯節,千頭萬緒,然究其根本,皆出于吏治之不清。”

  “官冗而事廢,人浮而政怠,上之善政,不下于民;下之疾苦,不達于君。”

  “若此弊不除,則新政無以推行,國庫無以充盈,邊事無以安寧。”

  “故臣以為,今日大明之問題,萬千之眾,紛繁復雜,然其最要者,唯吏治二字而已!”

  韓爌忍不住低聲一贊。

  難道這就是那篇天下第一雄文?

  他忍不住瞇起了眼睛,翻開了第二頁,將冊子湊得更近了一些,

  “本朝知縣貪腐數據·表一”

  然后便是密密麻麻的數字陳列在表格之中。

  韓爌倒吸一口冷氣。

  他抬起頭左右張望,眾人沉浸在閱讀之中,聲音已漸漸安靜下來。

  他又低頭看向這本冊子。

  片刻后他打開其余幾本冊子,簡單一翻,卻發現確實通篇都是表格。

  這這這?!

  這經世公文,怎么和薛國觀的修路公文又不一樣了?!

  西苑,釣魚臺。

  一名小太監跑到朱由檢身后,開口稟告:“陛下,皇極殿那邊已經開始了。”

  朱由檢點了點頭,卻將一根手指放到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

  “小聲些,別驚了朕的魚。”

  周圍伺候的太監、宮女們聞言,一時間全都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天地悠悠,只剩下風聲、鳥鳴,與樹葉被風吹過的嘩啦啦聲。

  兩個時辰,轉瞬即逝。

  皇極殿內,漸漸又熱鬧了起來。

  一些看得快的,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冊子,開始與鄰座之人低聲交談。

  一些看得慢的,則依舊皺著眉頭,逐字逐句地細細品讀。

  “寫得真好啊!鞭辟入里,振聾發聵!”

  “都說翰林官兒只會舞文弄墨,不干實事,今日一見,方知此言大謬。這其中好幾篇,若無對地方政務的深刻洞察,是斷然寫不出來的。”

  “這有何奇?他們雖身在京中,卻可隨時查閱歷年奏疏,又有同年、同門、同鄉在各部任官,可供詢問,多用些心思,寫出這些也不足為奇。”

  也有人憂心忡忡:“這三十七篇文章,幾乎將我大明朝的弊病說了個遍。若要同時并舉,推行新政,恐怕會失之倉促,過猶不及啊。”

  “不錯,治大國如烹小鮮。這般迅猛,恐非社稷之福。”

  更有人搖著頭,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文章雖好,但所言之事,終究還是局限于一隅。陛下問的是‘天下’之問題,這些策論,似乎還稱不上那‘天下第一雄文’的名頭。”

  “說起來,你們覺得,陛下今科取士的題目,會不會也是這個?”

  這句話一出,那人周圍瞬間安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劇烈的討論聲。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鞭響。

  緊接著,是小太監尖銳悠長的唱喏聲。

  “陛下——升殿——!”

  黃立極等在職官員,幾乎是立刻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殿中過道的空地上,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其余之人見狀,也紛紛有樣學樣,離席下跪。

  轉眼間,殿中便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陛下——升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在皇極殿內回蕩。

  朱由檢緩步走上御階,在龍椅上坐定,抬了抬手。

  “眾卿平身,入座吧。”

  眾人紛紛起身,黃立極等人已經習以為常,徑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韓爌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坐了回去。

  這一次的感覺,卻比之前更加奇怪。

  皇帝在與不在,同樣是坐著,那感覺,卻是天差地別。

  朱由檢沒有說任何廢話,只是淡淡地開口:“高伴伴,進行下一個環節吧。”

  高時明躬身領命,一揮手,十幾名小太監立刻走到那些蒙著白紙的屏風前,肅然而立。

  高時明清了清嗓子,聲音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三十七份經世公文,陛下已盡數批閱。陛下有言:事不說透,不許呈文。故多番打回之后,如今每篇公文,只限說一事。”

  “各位翰林先生各抒己見,各有專研,但歸結起來,無非吏治、軍政、財稅三事而已。”

  “司禮監,已按照三事被提及的次數,做了整理。諸位,請看屏風。”

  高時明將手向屏風一引,那十幾名小太監立刻伸手,將屏風上蒙著的第一層素白宣紙,齊齊揭下!

  殿中的文武群臣,下意識地抬頭望去,下一刻,所有人的瞳孔,都猛地一縮。

  只見那屏風之上,赫然畫著一個巨大而奇怪的“餅”。

  這“餅”被分成了三塊,顏色各不相同,旁邊還用清晰的楷書做了標注。

  高時明的聲音,適時地再次響起。

  “此乃陛下所發明之‘餅圖’,用以直觀表達事物占比之多寡。”

  “其中藍色者,為‘吏治’,共提及十九次,居其半。”

  “黃色者,為‘財稅’,共提及十一次。”

  “赤色者,為‘軍政’,共提及七次。”

  看著這新奇的圖表,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明白了它的意思。

  可視化圖表,本身就切合了人類最直觀的認知習慣,易懂、清晰正是它們最大的優點。

  然而,還不等他們感嘆這等發明的精妙,一個更重磅的消息,便接踵而至。

  高時明繼續說道:“陛下以為,翰林先生們雖一腔熱血,為國為民,但畢竟久居書房,未經地方政事,所言或許總有偏頗。”

  “而在座的各位,皆是我大明朝堂之砥柱,國之棟梁。陛下也想看看各位的傾向,如此,方為真正的謀國之言。”

  他話音一落,再次揮手。

  幾名小太監立刻抬上來一張長條桌,桌上放著三個半人高的青竹筒,竹筒上分別用斗大的字寫著:吏治、財稅、軍政。

  又有幾名太監推過數張屏風,將長桌圍了起來,只在側方留下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口。

  高時明朗聲道:“稍后,每位大人手中,會發下三顆紅豆。各位大人可依次進入屏風之后,將手中的紅豆,投入你認為最重要的竹筒之中。”

  “三顆紅豆,可盡投一筒,亦可分投兩筒或三筒,全憑各位大人自己的判斷。”

  說罷,他向著龍椅上的朱由檢深深一躬,退至一旁。

  直到這時,朱由檢才緩緩開口:

  “諸位,開始吧。”

  “讓朕看看,我大明的各位肱骨之臣,對這天下大弊,究竟是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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