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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快跑日講是個陷阱

  “…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朱由檢背完了《大學》的最后一句,將目光投向了倪元璐。

  “倪愛卿,朕所背誦,句讀可有錯漏?”

  倪元璐連忙出列,躬身道:“陛下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句讀分明,無一錯漏。”

  朱由檢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千余字的文章,背下來不難。難的是解其真意。朕于此篇,恰有不解之處,還望倪愛卿與諸位先生不吝賜教。”

  來了!

  倪元璐深吸一口氣,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仿佛又重了幾分。

  日講不比經筵。

  經筵時,講官可帶講章,展卷官翻一頁,講官講一頁便是。

  說白了,那就是公開課,一板一眼,全無意外。

  而日講,卻不可帶講章入內,問答全憑臨場發揮,這對講官的學識和應變都是極大的考驗。

  “陛下請講,臣等必知無不言。”

  朱由檢緩緩開口:“《大學》開篇便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然,朕讀朱子《四書章句集注》,卻見有言,所謂‘親民’,當作‘新民’解。這又是何故?”

  倪元璐聞言,稍稍松了口氣。

  這個問題,是程朱理學的核心論點之一,只要是正經科舉出身的官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陛下既然讀了《章句集注》,自然也看到了注解,又何必明知故問?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倪元璐沒有時間深思,拱手回道:“陛下圣明。臣試為陛下解此一問。”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程子與朱子改‘親’為‘新’,在當時便引來諸多質疑,當年便有人質問朱子,‘以己意輕改經文,恐非傳疑之義’,然朱子自有其萬全之考量。”

  倪元璐的語氣變得莊重而肅穆,仿佛回到了當年課堂上老師講學的現場。

  “朱子之論,其一,便在于‘以文義推之。’”

  “大學之道,首在‘明明德’,此乃修身,是為內圣。”

  “內圣之后,必當外王,推己及人,使民具新,既使天下之人亦能明其明德。”

  “若解為‘親民’,則與‘明明德’之意稍有間隔。”

  “然若解為‘新民’,使百姓革其舊染之污,自新其德,則與前文‘明明德’之意一氣貫通,此為義理上的必然。”

  朱由檢點點頭,從這個角度而言,也不難理解程朱理學為何逐漸成為顯學。

  新民一出,明明德就從自身修養變成了推動他人修養的基礎,又和《大學》后續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遙相呼應。

  他這幾日研讀的時候,都忍不住為這套嚴絲合縫的理論拍案叫絕。

  倪元璐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其二,則在于‘以文辭考之’。”

  “朱子以為,《大學》第三章,通篇皆在解‘新民’之意。”

  倪元璐一字一句背誦出了第三章的原文: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此三者,皆是‘新’字。若綱領為‘親民’,則后文與前文便相互割裂。唯有綱領是‘新民’,方能經傳一體,脈絡貫通。”

  說到此處,倪元璐微微挺直了腰桿,聲音也更洪亮了些。

  “更有甚者,若從文字源流考據,親新二字,在古時本就時常通假。”

  “如陸德明《經典釋義》,即指出“新逆”本作“親迎”。”

  “由此可見,以‘新’易‘親’,非是臆改,更是為了復其經文之本義!”

  倪元璐最后陳詞發言道:

  “故而,在程朱看來,大學之道,先明己之明德,再新他民,最后一同止于至善,此即所謂大學三綱是也!”

  一番話說完,邏輯之嚴密,考據之詳實,引經據典,層層遞進,堪稱無可辯駁。

  這就是程朱理學,儒家的巔峰之作。

  其體系之完善、之無懈可擊僅從這“新親之改”便可見一斑。

  朱由檢等他講完后,也不評判,而是繼續拋出了第二個問題。

  “倪愛卿所言,確為朱子之學正解。”朱由檢微微頷首,目光卻突然變得銳利,“然朕近日讀《傳習錄》,見王陽明堅持當為‘親民’而非‘新民’。愛卿以為,此說又作何解?”

  這簡單的一問,卻讓殿中氣氛驟然一緊。

  倪元璐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此題難答嗎?

  難答個鬼!他乃是浙江上虞人,浙中王門就在鄉土左近,他又哪里會不懂王學!

  真正的難題在于,皇帝在這個場合,問出這個問題,其背后代表的含義!

  王學流傳雖廣,但在朝堂之上,尤其是在經筵、日講這種場合,提及王學,甚至將其與程朱理學并列發問,這還是大明朝頭一遭!

  這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首輔黃立極,卻見對方依舊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大殿內,氣氛愈發凝重。

  朱由檢也不催促,只是端坐著,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倪元璐深吸一口氣,躬身道:“回陛下。陽明先生之論,確實與朱子之判有別。”

  倪元璐定了定神,聲音沉穩了些許,開始系統地闡述王學的觀點。

  “陽明先生以為,《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之舊本,并無脫誤,自然當悉從其舊。故而親民不應改為新民。”

  “其一,陽明先生認為,《康誥》之‘作新民’,乃是使殷商遺民‘自新’,以作周之新民。”

  “而朱子所言‘在新民’,乃是君上以德教‘使民新’。前者是民自作,后者是君使然,不可混為一談。以此為據,在陽明先生看來,有張冠李戴之嫌。”

  “其二,陽明先生以為,通覽《大學》全文,自‘治國平天下’以下,皆是發明‘親’字之意。”

  “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皆是親民、愛民之意,于‘新’字并無發明。”

  “故而,陽明先生論斷,‘親民’乃孟子所言‘親親而仁民’,親之即仁之也。”

  “亦如孔夫子所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即是‘明明德’,‘安百姓’即是‘親民’。說‘親民’,已然兼具教養之意,若說‘新民’,便偏了。”

  朱由檢聽完,不置可否。

  坦白說,王陽明的立論,單從文辭上而言,遠不如朱熹之邏輯嚴謹。

  但明知難辨,又為何要辨呢?

  親民、新民,一字之差,兩方思想。

  他們在辯論的到底是什么?

  朱由檢對此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還要看看這晚明學術界的看法。

  就此,他干脆地丟出了他的第三把匕首。

  “那倪愛卿以為,他們為何觀點不同呢?”

  他頓了頓,似乎怕倪元璐會錯意,又特意補充了一句。

  “朕問的,是他們觀點不同的根源為何,卻不是問,他們誰對誰錯。”

  此言一出,眾人初始不覺。

  細細咀嚼過后,頓時滿殿皆驚。

  連黃立極都忍不住抬起了眼皮,驚疑不定地看向御座上的年輕帝王。

  好一個不問對錯,只問根源!

  這是超脫了經義表面,只指大道了。

  這怎么會是一個17歲的繼任天子能問出來的問題?!

  他究竟在信王府都讀了些什么!

  倪元璐的腦袋徹底宕機了,他張著嘴,支支吾吾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對學術紛爭將起的擔憂,對皇帝心思的揣測,對不可知未來的恐懼…無數念頭混雜在一起,讓他徹底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朱由檢等了片刻,見他不能回答,也不動怒,只是將目光掃向其余眾人。

  “諸位愛卿,可有人能為朕解此一惑?”

  無人應答。

  這已經不是敢不敢答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答的問題。

  倪元璐被皇帝這輕輕一瞥刺激,一股讀書人的血氣猛然沖上頭頂。

  他絕不能成為第二個“三不知閣老”!

  “陛下!”他猛地一抬頭,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臣學問淺薄,愿為陛下一試!”

  朱由檢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好,請愛卿言之。”

  倪元璐腦中飛速地組織著語言,多年所學在這一刻仿佛融會貫通。

  他緩緩開口,為自己爭取著思考的時間。

  “回陛下。欲解此惑,當溯其源…”

  “程朱大家,將‘親民’改為‘新民’,其意在于,君子明明德之后,當推己及人,革除百姓舊染之污,使其日新,此乃‘作新民’之意。”

  “此乃教化之功,是自上而下,以一人之德,新天下之民。重在格物致知,向外求索,以理為繩,規范萬民。”

  “故而言‘新’,是取教民之意。”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觀察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見他并無異樣,才繼續說道:

  “而陽明先生,則力主恢復古本之‘親民’。”

  “他以為,‘親’字已包含了‘新’意。親之,則愛之;愛之,則教之。”

  “百姓感君上之親,自然去惡從善,日日自新。若只言‘新’,則君民之間,仿佛隔了一層,失了那份一體之仁。”

  “陽明先生之學,重在致良知,向內求索。君子與民本為一體,愛民如子,乃是良知本性之發露,非是刻意為之。”

  “故而言‘親’,是取養民之意。”

  他越說越是流暢,原先的緊張和恐懼,已經盡數化為一種闡發學問的從容與自信。

  “故而,陛下所問,為何觀點不同。臣以為,非是字句之爭,而是其根本路徑之別。”

  “程朱重外,以理為繩,故言‘新’,有規矩方圓之意;陽明重內,以心為本,故言‘親’,有血脈相連之情。”

  “其本心,皆是為國為民,欲達‘止于至善’之境。正如《中庸》所言,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之謂也。”

  話音落下,倪元璐長身一揖,拜伏于地。

  “臣,愚見。”

  文華殿內,寂靜無聲。

  朱由檢撫掌,由衷贊了一聲:“彩!”

  倪元璐心中一喜,剛要謙遜幾句。

  朱由檢的終極之問,便如期而至。

  “倪愛卿所言,甚是精彩。然,朕還有一問。”

  “學問之道,貴在知其然,更貴在知其所以然。”

  朱由檢的笑容里,帶著一絲讓倪元璐心頭發寒的意味。

  “那么,兩家為何又會有這個根本的差別呢?朱子為何要求諸于‘理’,而陽明子,又為何要求諸于‘心’呢?”

  倪元璐的得意,戛然而止。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御座上那個笑意盈盈的皇帝。

  為什么?

  朱子就是理,陽明就是心啊…開蒙讀書以來,就是如此,天經地義。

  這…這哪里還有什么為什么?

  看著他茫然的樣子,朱由檢笑著站起身來。

  “這個問題,或許可以再放大一些。”

  他環視各位閣臣與日講官,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孔子為何要定‘仁’學?漢時,又為何是古文經學取代了今文經學?”

  他看著已經呆若木雞的倪元璐,笑了笑:

  “別急,倪愛卿。”

  “此問,無需你現在就答。”

  他掃視全場,目光深邃,意味深長地說道:

  “明日日講暫停。三日之后,再開日講。朕望屆時,諸位愛卿能解朕今日之惑。”

  說罷,他對著眾臣微微一拱手,道:“請先生們吃湯飯。”

  這就是日講、經筵約定俗成的結束語了,類似端茶送客一樣。

  滿堂閣臣與日講官,無論心中是何等驚濤駭浪,此刻都只能齊齊跪倒在地,行大禮參拜。

  “臣等,謝陛下恩賞。”

  內閣值房內。

  黃立極、李國普、施鳳來三人捧著熱茶,誰也沒有先開口。

  壓抑的沉默中,是揮之不去的震撼。

  良久,還是黃立極長嘆一聲,打破了沉寂:“今日,忘了請陛下練字了。”

  施鳳來苦笑著接口道:“石笥兄,陛下恐怕,已經無需我等來教他練字了。”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這日講,恐怕也是陛下需要一個由頭罷了。否則,怕是連日講也不用了。”

  是啊,能問出“孔子為何定仁學”的帝王,其心思,早已超脫了經書的窠臼。

  他們這些人雖然讀書多年,卻也治政多年,又怎么會看不懂這問背后的意義。

  黃立極也沒有料到今日之場景。

  數天前他請日講,其實也不過是新帝登基的慣常流程而已,誰想到會搞出這么石破天驚的一問。

  他沉吟片刻,竟然也憋不住心里話:“難道…這世上,真有天授?”

  值房內又是一陣沉寂。

  過了片刻,黃立極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國普:“國普,為何一言不發?”

  李國普仿佛才從沉思中驚醒,他放下茶杯,神色凝重地道:“陛下這是…要開新學啊!”

  ——你想半天就是在想這個?這個事情誰看不出來啊!

  施鳳來追問道:“新學?依你看,是程朱?是陸王?還是兼收并蓄?”

  李國普搖了搖頭,滿臉苦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經義之爭,歷來非口舌之爭,乃國本之爭。陛下今日之問,石破天驚,我等三人,哪個是治經大儒?如何能講出些新意?”

  他看向窗外,喃喃道:“真不知道,三日之后,日講官們能講出些什么。”

  三人聞言,盡皆沉默。

  這話說得隱晦了。

  三日后哪里是日講官要講話,

  分明是這位新君躍躍欲試,正待講些什么才真。:wbshu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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