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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事冗權分,則官不勤

  秋風卷著些許塵埃,在殿前打著旋兒,平添了幾分蕭瑟。

  天已漸冷了。

  薛國觀攏了攏官袍的袖口,跟在一名小太監身后,低著頭匆匆趕路。

  這是他第一次蒙受陛下單獨召見。

  昨日武英殿上的熱血,此刻早已冷卻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明言的憂慮與忐忑。

  修路。

  這差事聽起來不大,甚至有些瑣碎,可接上手了,才知曉其中水深。

  他領了差事不過一日,便撞了兩個軟釘子。

  工部尚書薛鳳翔,言語間客氣周到,只說部里事務繁忙,人手緊張,若薛大人需要,他們一定“盡力配合”。

  至于工科都給事中郭興言,更是連面都沒見著,只托人傳來一句話:“知道了。”

  基本上是給了一切除了支持以外的支持。

  這里面固然有他一個刑科給事中,將手伸到工部地盤的應激反應。

  但真往里深看,其糾葛之深,還遠在六部之上。

  薛國觀心中沒底。

  他不確定那位年輕的新君,是否真的清楚這潭水有多深。

  他自萬歷四十七年登科,在官場摸爬滾打了七年,歷任地方,輾轉戶、兵、禮三科,自問治政不是弱手,有信心將這事料理得明明白白。

  但做官不是只有做事而已,萬一押錯寶,多年辛苦立馬清零。

  他一個陜西老憨,不屬東林又不屬閹黨,到時候連個幫忙起復的都不見得有。

  那句“朕會給你一切能給的支持”,分量到底有多重?

  是帝王心血來潮的隨口一言,還是深思熟慮的金口玉言?

  他不敢賭,也賭不起。

  思前想后,他干脆連夜寫了一篇含糊策論,天明了就送入宮中。

  名為詳陳方略,實為投石問路。

  若是陛下果踐其言,那這差事,便是上好的登天之階。

  到時候誰擋在他面前,誰就是擋他仕途之路。

  可若是陛下…

  薛國觀輕嘆一聲,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上的烏紗帽。

  宦海沉浮,有時候,能對得起自己的俸祿,便已是極限了。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卻見乾清宮的宮門內,司禮監掌印高時明正急匆匆地往外走,臉上神色古怪,既有幾分尷尬,又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高公公。”薛國觀連忙停步,拱手為禮。

  高時明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停下腳步,看到是薛國觀,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原來是薛大人,快請進吧,陛下已在殿內等候多時了。”

  說罷,他竟是連寒暄都省了,對著薛國觀微一頷首,便側身快步離去,那背影,仿佛身后有什么猛獸在追趕一般。

  薛國觀愣在原地,心中愈發忐忑不安。

  躊躇片刻,他終究還是深吸一口氣,將所有雜念壓下,邁步踏入了這座大明最尊貴的宮殿。

  “臣,刑科都給事中薛國觀,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莊重的大禮參拜之后,薛國觀依著慣例,直起上半身,便準備等候平身旨意。

  然而,預想中“平身”的指令并未傳來。

  他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只手已經有力地托住了他的手臂。

  “薛愛卿,免了這些繁文縟節吧。”

  朱由檢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竟是親自走下了御座,將薛國觀從地上拉了起來。

  “隨朕來。”

  薛國觀誠惶誠恐,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被朱由檢拉著,踉蹌著跟上。

  他入京時日尚短,只在武英殿見過新君一次,實在沒經受過幾次這種“漢祖之風”的熏陶。

  兩人幾步之間,就來到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屏風前。

  薛國觀只看了一眼,心中頓感不妙。

  只見他的奏疏,此刻竟被完全拆解開來,化作數張小小紙頁,整整齊齊貼在屏風之上。

  朱由檢松開手,負手立于屏風前,并未看他,而是像在欣賞一幅畫作。

  “薛愛卿,你這篇策論,朕看過了。”

  他的手指輕輕點在第一張紙頁上,

  “其一,規范制度,言京師街道修繕,當立長久之法,以絕后患。”

  手指劃過,點向第二張。

  “其二,嚴肅考成,言修路之功過,當有明確賞罰,以激其心。”

  又到第三張。

  “其三,善用民力,言可于農閑之時,征民夫修路,以省國帑。”

  朱由檢的手指不急不緩地一一劃過那些條陳。

  每一條,都是薛國觀字斟句酌的產物,每一條,都顯得那么的…四平八穩,無懈可擊。

  同時也,毫無用處。

  終于,朱由檢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薛國觀那張強作平靜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條條在理,句句懇切。”

  他先是贊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聲音卻冷了三分。

  “只是,朕不信,這就是你薛國觀的真實水準。”

  “薛愛卿,你這篇奏疏,似乎與你的才華并不相稱。可是有什么難題,不能在奏疏上明說么?”

  薛國觀忍不住手指一抖。

  他看著朱由檢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原來知道!他居然知道!

  薛國觀的內心長舒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做出關鍵決斷。

  他要講真話了——至少先講一部分真話。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朱由檢拱手長揖,聲音里帶著一絲苦澀,卻也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鄭重。

  “陛下圣明,燭照萬里,臣…慚愧。”

  他沒有再為自己辯解。

  “非是臣有意欺瞞,實是這修路一事,看似微末,實則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事冗權分,則官不勤;政出多門,則事不一。臣…有心無力啊。”

  朱由檢臉上的笑意斂去,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點頭示意繼續。

  薛國觀定了定神,緩緩道來。

  “陛下,這京師修路一事,牽扯勞役、違建、鋪路、巡視等若干事,權責歸于各司,牽扯復雜。”

  “其中京中權貴、民宅,商鋪多有占地經營,堵塞溝渠之事,此事慣例由工部虞衡司負責。”

  “但若要修理街道,疏通溝渠,則又是工部都水司的職權。”

  “除此之外,錦衣衛亦有指揮使一名,領旗校若干,奉旨巡城,也管此事。”

  朱由檢臉上的表情,終于出現了變化,那是一種混雜著驚訝與荒誕的神情。

  他本以為,薛國觀最大的難題,無非就是錢的問題。

  為此,他甚至已經精心準備了一套“搞錢方案”,正要接著修路這個線頭,好好鬧他一鬧。

  卻怎么也沒想到,難倒英雄漢的,居然不是錢?

  薛國觀低著頭,沒有察覺皇帝的異樣,苦笑一聲,繼續說道:

  “陛下,即便撇開這些權責糾葛不談,單說調動人手。若只是常規的填補坑洼,需調動五城兵馬司,或是經由順天府尹,調動京中各坊的火甲。”

  “可若是要新筑道路,替換石板,那便需要大批勞役。如此,便可能要動用衛所班軍,甚至是刑部的囚役。”

  他說到這里,終于抬起頭,直視著朱由檢。

  “陛下,臣乃刑科都給事中,職權所限如此。”

  “陛下想來也知曉此京師盤根錯節之事,因此若無陛下進一步的授權,臣…實在是寸步難行。”

  朱由檢尷尬一笑,裝做胸有成竹的樣子,表示朕確實早就知道。

  但他心中卻有些疑惑。

  在他印象中,大明不是號稱“小政府”嗎?怎么和迭床架屋的宋朝一個樣了?

  這到底是什么樣的神仙組織架構?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叫高時明,想問問這位大明官制百事通,大明的規矩是不是一直都這么離譜。

  可話到嘴邊才想起,高時明已經親自去取那勞什子《經世文編》去了。

  他遲疑了片刻,將目光重新投向薛國觀,裝做引導式發問的樣子:

  “那么薛愛卿以為,為何會出現如此一事多門之景象呢?京師如此,地方難道也如此嗎?”

  就是這句話!

  薛國觀的眼中,瞬間爆發出了一團精光!

  皇帝問的,不是“該怎么辦”,而是“為什么會這樣”!

  一詞之差,天壤之別!

  前者是修路之問,后者則是國是之問了。

  這才是他薛國觀真正想要的登天之階!而不是什么修路!

  修幾條破路能有多少功勞?!哪里值得他堂堂都給事中勞心費神!

  他強壓下內心的激動,努力將腰桿挺得筆直,沉聲說道。

  “回陛下!地方之事,斷不至此!”

  “我朝地方,設有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三司分權。

  “然自成化年后,多設巡撫、總督于其上,總攬一省大權,事權歸一,令出一門,尚無此弊。”

  “至于京中之事…”

  他頓了頓,認真斟酌了一下用詞,但最終還是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京中之事,多因事立職。”

  “以街道修繕為例,國朝之初,本是都水司一司之責。后因其事不善,便加了虞衡司共管;再后來,又添了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巡城御史…皆可管之。”

  “每增設一衙門,其效立竿見影。然則,日久年深,人情滋生,法度松弛,其效又乏善可陳。”

  “便如京中捕盜之事,先是五城兵馬司,后設京營巡捕營協管,最終又添了錦衣衛西司房。如今是白日歸兵馬司,夜間歸巡捕營,又設錦衣衛,則不分日夜,皆能插手。”

  朱由檢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捕盜一事當初問田爾耕奸細一事的時候就說起過,卻沒料到背后居然如此荒唐。

  他算是徹底聽明白了。

  感情這就是一個不斷打補丁的系統,為了解決一個問題,就設立一個新部門,可舊的部門又不撤銷。

  久而久之,補丁迭著補丁,系統臃腫不堪,效率低下,互相掣肘。

  人情侵奪制度,制度確立后,人情又再度侵奪,往復循環,自古皆然。

  而且他猜,這人情的泛濫源頭,估計就是大明的歷代皇帝。

  難怪京師的治安和環境,會敗壞到如此地步。

  朱由檢看著眼前一臉苦楚糾結,卻又帶著一絲期盼的薛國觀,心中已然了然。

  他遞上來的那份空洞奏疏,敢情只是個引子,目的全在今天這場召對上。

  朱由檢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計較。

  這件事對于他來說,是個完全超乎意外的難題——他之前沒想過這么快去動京城的權力蛋糕。

  但既然有個線頭,薛國觀也真愿意去做,那也無妨提前動動。

  雖然他對這事根本沒有預案,但這對領導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領導面對突然起來的難題,最通用的解法,永遠只有一個。

  朱由檢微微一笑,朗聲開口。

  “修路的難題,朕已經聽懂了。”

  “甚至,薛愛卿未曾明說之言,朕也聽懂了。”

  “京師體系冗余若此,諸事荒弊,權責不明,此乃病灶所在!”

  他踱步回到屏風之前,簡單鋪墊幾句之后,目光又重新定格在薛國觀的臉上。

  “——那么,薛愛卿認為,此局當作何解?”:wbshuku

飛翔鳥中文    大明王朝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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