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四,別裝了。”
朱由檢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飄飄蕩蕩地落下。
魏忠賢拜伏在地,身子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
魏四…
這個名字,已經有多少年沒人叫過了?三十年?還是四十年?
久遠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那時他還是河北肅寧一個街頭游俠,每日吃喝嫖賭,好不快活。
若不是那賭攤惡霸欺人太甚,他又豈會棄根入宮。
但眼前這位新君又從何知道這個姓名?
宮里人多數只應知道他的名字是李進忠而已。
這位新君年僅十七歲,直到前日都只是深居王府,萬事不知。
他又如何知道這個被他埋葬在記憶最深處的名字?
突如其來的不確定性,打翻了魏忠賢原有的思路。
憨厚、忠誠這幅面具,還能在新君這里吃得消嗎?
這位新君要的,與先帝所要的,會一樣嗎?
魏忠賢心念急轉之下,背上已是冒出了薄薄一層冷汗。
萬歷十七年他入宮時,已是31歲了。
僥幸拜在東廠提督太監,孫暹名下,又分與御馬監劉吉祥下看管。
31歲才入宮的中年太監,哪里會有什么前途?
不過是憑著這幅憨厚老實,混了個甲字庫僉書之位罷了。
然而甲字庫所掌不過銀朱、黃丹、烏梅、藤黃等各類染料,權是沒有,油水更是不多。
每天呼廬飲博雖然痛快,但終究又囊中羞澀之時。
魏忠賢干脆找了個借口出宮,直接就往四川而去。
老祖宗孫暹的掌家邱承云正在彼處做礦監,借著這個名頭未必不能唬上幾許銀兩。
當是時,徐應元、趙進教等賭友,看到他如此偷跑出宮的大膽行徑,誰不稱他一聲好漢?
沒料到宮中與他相惡的徐貴,居然預先將此事通告。
害的他一到四川,就被邱承云倒鎖房中,斷絕飲食,試圖將他餓死。
好在僧人秋月路過,見他忠厚純善,不似惡人,好言相勸,這才得脫性命。
——從那一刻起,魏忠賢就知道,這宮中與天下并無不同,無權無財,終究不過是世間螻蟻一只而已!
拿了十兩路費回宮后,魏忠賢便借著秋月僧人這條線,搭上了內宮監總理馬謙。
靠著馬謙的資助和帶挈,慢慢地在甲字庫攀附而上,漸漸寬裕起來。
又舍下了錢財去結識了王安名下的魏朝,結為兄弟,這才漸漸攀上了富貴之路。
王安何許人也?
萬歷皇長子朱常洛之伴讀是也,板上釘釘的未來宮中一號人物!
魏忠賢得了魏朝推薦,又以憨厚忠誠之態,拿下了王才人辦膳之職。
王才人又是誰?
萬歷皇長孫朱由校之生母是也!
借著辦膳這個職位,他擠入了這個圈子,又勾搭上了客氏。
客氏又是誰?
皇長孫朱由校之乳母是也!
一步又一步,他魏忠賢到這里才真正成了這宮中一號人物!
從此再也不是那個能夠被倒吊鎖在房門之中的嘍啰了!
但——他也要牢牢抓住他的命運才行!
對王安,魏忠賢事若子侄,客氏得賜人參一袋,約重三十斤,他立即拿著送到了王安直房之中,曰:天賜富貴,叩獻作湯用。
對朱由校,他更是躬心伺候,唯恐不至。借著辦膳之名,他在十庫之中,騙取藥材、玩好、財務、果品、花卉,又轉獻到朱由校身前。
對客氏,這個皇長孫親之信之的特殊人物,他更是百般討好,一點點撬走了好兄弟魏朝的墻角。
到了最后,他與魏朝于午夜為爭奪客氏、為爭寵于上,大打出手,最終鬧到天啟寢宮門下。
天啟驚起,司禮監掌印盧受、東廠鄒義、秉筆王安、李實、王體乾、高時明、沈蔭、宋晉等也都齊齊批衣驚起。
天啟皇帝金口玉言:客爾只說,爾處心要著誰替爾管事,我替爾斷。
到了這一刻!又是如何?又能如何!
客氏心中哪有所謂愛情?
魏朝以久侍之功狷薄狂傲,而我魏忠賢憨猛好武,又不識字而樸實易制,此勝在我!
王安之處又是如何?
王安薄面好臉,向以儒士之舉,安能忍此名下太監生事?
其遂打魏朝一掌,勒令其告病往兵仗局調理,實則發配矣,此勝又在我!
我魏忠賢,終于真正站到了高處!
而我的前面,還剩是王安、還剩高時明、還剩盧受…
他們或是內書堂出身,或是先帝的伴讀,或是勾連朝中大臣,以清廉聞名天下…
但這又如何?!
到最后,還不是由我這個不識一字的閹貨笑到了最后!
這一切似乎在魏忠賢腦海閃過,又似乎未曾出現分毫。
僅僅是僵住片刻,拜伏于地的魏忠賢甚至都沒有時間細想,他只是順從了自己三十年來養出的本能,做出了最理智的反應。
魏忠賢緩緩抬頭,一瞬間,額頭滲出的鮮血,便順著他那張老臉,緩緩滑下。
鮮血與眼淚鼻涕混在一起,顯得狼狽不堪,格外可笑與滑稽。
他諂媚而恐懼地笑著,將最懦弱的一面毫無保留地放在了這位新君的面前。
“陛下,老奴過去諢名確實是魏四”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如今唯望能乞骸骨,還望看在老奴伺候了先帝一場的情分上,網開一面啊…”
他哭嚎著,再度用力磕頭求免,嘴里不斷重復著,“求求陛下大發慈悲。”
朱由檢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那顆不斷叩首的頭顱,忍不住再次握了握手中的劍柄,微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姿勢,以保證拔劍速度。
做好這一切后,他才端起周鈺為他重新沏好的熱茶,淺淺喝了一口。
午后的陽光透過格窗,在大殿的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一切都顯得那么靜謐。
只有魏忠賢一下又一下的磕頭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響,顯得那么空洞。
周鈺坐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雙圓圓的杏眼睜大,心中緊張不已。
天啊,這就是新君上位,清理權閹的現場嗎?
她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檢,只見他溫潤如玉的面龐襯著劍眉星目,正小口喝茶,淡定無比。
朱由檢疑惑地轉眼看過來,嚇得周鈺心虛一笑,在榻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端起茶壺給朱由檢倒茶。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魏忠賢的磕頭速度越來越慢,力度越來越輕。
他感覺額頭癢得好像要長出肉了,但每次用力嗑下去的疼痛,又讓他一陣哆嗦。
他根本不敢停頓,只能祈求那萬分之一的希望。
怎么辦?怎么辦?
這樣沒用嗎?
要如何才能活下來?
到底要如何才能活下來?!!
終于,朱由檢放下了茶杯。
“砰”的一聲輕響,卻讓魏忠賢的身體再次劇烈地一抖。
朱由檢緩緩從御座上站起身,卻沒有看他,而是踱步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圖前。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圖上的山川河流。
“魏四,你說,這大明的江山,美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閑話家常。
魏忠賢的磕頭聲,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完全摸不著頭腦。
“美…美…”他只能含糊地應著。
“是啊,很美。”朱由檢的指尖從山海關一路滑動。
“遼東,直隸、山西、陜西、四川…”
“但這錦繡河山,居然遍布你九千歲的生祠?”
他轉過身,目光終于落在了魏忠賢的身上,眼神里全是冷意。
“看來,天下之間,感念你恩德的人,可謂層出不窮啊。”
“那朕又算什么呢?”
魏忠賢渾身冰冷,汗如雨下。
“老奴,愿清退所有生祠,獻上家業,只求陛下開恩啊…”
魏忠賢又要磕頭而拜,卻被朱由檢抬手打斷。
“魏四,別再演了。”
“朕站在皇兄身旁,看了你十余年,早已將你看得一清二楚。”
魏忠賢的磕頭聲,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朱由檢走到他的面前數步,手按刀柄,留足防備余地。
這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殺意,只有平和。
“所以…別裝了。”
“讓朕好好和那個魏四聊聊,和真正的九千歲魏忠賢聊一聊。”
“別侮辱自己,別侮辱朕,更別侮辱朕的皇兄。”
“再這樣裝下去,你恐怕唯有一死而已了。”
這幾句話,平平淡淡,從把握權柄的人主口中說出,卻殘忍無比。
魏忠賢渾身顫抖,他甚至已分不清那股恐懼是他演出來的,還是真實的。
但他,幾乎是本能地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他停止了磕頭,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頭。
他收斂了臉上所有的憨厚與懦弱。
僅僅只是抿著嘴,一言不發,便似乎有一種孤狼的氣勢迷茫開來。
他的眼神,不再是渾濁和諂媚,而是變得銳利如鷹,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少年皇帝。
然后,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腰桿,不再是常年彎曲的弧度,而是挺得筆直,像一桿沉寂了多年的標槍。
整個人的氣勢,在這一瞬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果說方才的他,是一條搖尾乞憐的老狗,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頭再無退路的孤狼。
(附圖,老魏不演了~或者其實還在演~)
他沉默片刻,終于還是跪在原地,直接大禮參拜。
“陛下遠見萬里,奴婢確實是班門弄斧了。”
“在下河北魏四,愿為陛下所用!”
朱由檢靜靜地看著他,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贊許的神色。
“這樣,才是朕心目中的九千歲。這樣,我們才好往下談。”
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
“朕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也知道你多少有些本事在身。”
“否則,如果僅僅是忠心,皇兄也不會那么信重你。”
魏忠賢抬起眼,目光如炬:“陛下想談什么?”
事已至此,再無退路。
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為躲賭債,自宮求活的那天。
那一天割掉的是命根,今日要賭的,是這條殘命。
不,或者殘命都賭不到。
但無論如何,只要有萬一希望,他魏四又何懼壓上一切!
“讓朕看看你的價值所在!”朱由檢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朕要殺你,易如反掌。”
“但如果以逆閹罪名殺了你,就意味著要殺掉現下半個朝堂,要殺掉皇兄辛辛苦苦統一的事權。”
“朕初登大寶,不想讓這朝堂,亂得太厲害。”
“更不想重走皇兄當年的老路,再花數年平復黨爭。”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
“所以,讓朕看看你的價值吧…”
“否則…”
朱由檢話不說完,只留給魏忠賢自己去想。
否則什么…
還能是什么!
魏忠賢心中大怖,卻還是強作鎮定,看向朱由檢,問道:“陛下要老奴做什么?”
“很簡單。”朱由檢伸出一根手指,“閹黨之中,哪些人是真的窮兇極惡,貪得無厭;哪些人,又只是趨炎附勢,隨波逐流。想必你心里,有一本真正的賬本。”
“朕要這本賬。”
“你寫出來,朕,就承你的情。”
魏忠賢一時間沉默了。
???
你是皇帝。
九五之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想殺誰就殺誰,又何必從他這里獲得所謂“真正的賬本”?
如此輕易之事,真能換一條生路嗎?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微微躬身道:“奴婢…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