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給張懋修的家書
文言文版本 汝幼而穎異，初學作文，便知門路，吾嘗以汝為千里駒。即相知諸公見者，亦皆動色相賀曰：“公之諸郎，此最先鳴承者也。”
乃自癸酉科舉之后，忽染一種狂氣，不量力而慕古，好矜己而自足。頓失邯鄲之步，遂至匍匐而歸。丙子之春，吾本不欲求試，乃汝諸兄咸來勸我，謂不宜挫汝銳氣，不得已黽勉從之，竟致顛蹶。藝本不佳，于人何尤？
然吾竊自幸曰：天其或者欲厚積而巨發之也。又意汝必懲再敗之恥，而俯首以就榘矱也。豈知一年之中，愈作愈退，愈激愈頹。以汝為質不敏耶？固未有少而了了，長乃懵懵者。以汝行不力耶？固聞汝終日閉門，手不釋卷。乃其所造爾爾，是必志騖于高遠，而力疲于兼涉，所謂之楚而北行也。欲圖進取，豈不難哉？
夫欲求占匠之芳躅，又合當世之軌轍，惟有絕世之才者能之，明興以來，亦不多見。吾昔童稚登科，冒竊盛名，妄謂屈、宋、班、馬，了不異人，區區一第，唾手可得。乃棄其本業，而馳鶩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舊業已蕪。今追憶當時所為，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復尋前轍。晝作夜思，殫精畢力，幸而藝成。然亦僅得一第止耳，猶未能掉鞅文場，奪標藝院也。
今汝之才，未能勝余，乃不俯尋吾之所得，而復蹈吾之所失，豈不謬哉！
吾家以詩書發跡，平生苦志勵行，所以貽則于后人者，自謂不敢后于古之世家名德。固望汝等繼志繩武，益加光大，與伊、巫之儔，并垂史冊耳。豈欲但竊一第，以大吾宗哉？
吾誠愛汝之深，望汝之切。不意汝妄自菲薄，而甘為轅下駒也。
今汝既欲我置汝不問，吾自是亦不敢厚責于汝矣。但汝宜加深思，毋甘自棄。假令才質駑下，分不可強；乃才可為而不為，誰之咎與？己則乖謬，而徒諉之命耶？惑之甚矣！且如寫字一節，吾呶呶諄諄者幾年矣，而潦倒差訛，略不少變，斯亦命為之耶？區區小藝，豈磨以歲乃能工耶？吾言止此矣，汝其思之。
白話文版本 你從小就聰明出眾，剛開始學寫文章，就懂得門道，我曾經把你比作能日行千里的良駒。就連那些與我相熟的叔伯們見了你，也都驚喜地向我道賀說：“您這幾位公子里面，這個將來肯定是最先出人頭地的。”
然而，自從癸酉年科舉之后，你忽然染上了一種狂妄之氣，不掂量自己的能力就去盲目效仿古人，喜歡自我夸耀、沾沾自喜。這就像是到了邯鄲學走路，結果不但沒學會，連自己原來怎么走路都忘了，最后只能狼狽地爬著回來。到了丙子年春天，我本不想讓你再去應試，但你的幾位兄長都來勸我，說不應該挫傷你的銳氣。我不得已，只好勉強聽從了他們，結果讓你又一次名落孫山。說到底，是自己的學問技藝不到家，又能埋怨誰呢？
不過，我私下里卻又暗自慶幸，心想：這或許是上天要讓你積累得更深厚，以便將來有更宏大的作為吧。我原以為，你必定會因為接連失敗的恥辱而吸取教訓，從此能夠靜下心來，老老實實地按規矩做學問。可哪里知道，這一年里，你的文章越寫越退步，性情越受鞭策反而越加頹廢。
要說你天資愚鈍嗎？從來沒有聽說過誰是小時聰慧，長大了反而變得糊涂的。要說你不夠用功嗎？我也聽說你整天閉門苦讀，書不離手。可學問卻只有這點成就，這必定是因為你心志過于高遠，而精力又因為涉獵太廣而疲憊不堪，正所謂想去南方的楚國，車卻往北方走。這樣下去，想要取得進步，豈不是太難了嗎？
想要既能追尋古人的精妙，又能符合當世的規范，只有才華舉世無雙的人才能做到，自我朝開國以來，這樣的人也并不多見。想當年，我年少時就考取了功名，僥幸博得了不小的名聲，便狂妄地認為屈原、宋玉、班固、司馬遷也不過如此，一個小小的功名，簡直是唾手可得。于是我便拋下了應試的本業，一頭扎進浩瀚的古典文章里。結果三年下來，新學問沒有成就，舊的學業也早已荒廢了。如今再回想當年的所作所為，只能是徒增笑柄，讓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直到甲辰年我科場失利，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掂量能力，回到原來的治學道路上。白天寫作，夜晚思索，竭盡心力，才僥幸學有所成。即便如此，也僅僅是考中進士罷了，遠沒有能夠在文壇上縱橫馳騁、獨占鰲頭的地步。
如今你的才學，尚且不如當年的我，卻不肯潛心學習我成功的經驗，反而要重蹈我失敗的覆轍，這難道不荒謬嗎？
我們家族是靠著詩書這樣的經典傳家起步的，我一生磨礪心志，砥礪品行，以此為后人做出表率，自認為不輸給古代那些有德行的名門世家。我本是希望你們能繼承我的志向和事業，并將其發揚光大，能與伊尹、巫咸那樣的賢臣名相并列，載入史冊。難道我的期望，僅僅是讓你們考取一個功名來光耀門楣嗎？
我實在是愛你之深，對你期望之切。沒想到你卻如此看輕自己，甘心做一匹拉著車轅的劣馬。
事到如今，既然你希望我別再管你，我自然也不敢再過多地責備你了。但是，你應該自己好好想一想，不要甘心自我放棄。假使真是天資駑鈍，本分如此，那確實不能強求；可你明明有這個才能可以做到，卻不去做，這又是誰的過錯呢？是自己行事荒唐，卻要把責任都推給命運嗎？這真是糊涂到了極點！
就拿寫字這件小事來說，我苦口婆心地說了你好幾年，可你的字依舊是那樣潦草不堪、錯漏百出，沒有半點長進，難道這也是命里注定的嗎？這么一點小小的技藝，難道非要花上數年功夫去打磨才能精通嗎？
我的話就說到這里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