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血書的情緒,白話文很難完整傳達,所以和之前貼文不一樣,改成文言文在前,白話文在后。
文言文版本 嗚呼,天道無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難測,罔恤盡瘁之忠。嘆解網之無人,嗟縲紲之非罪,雖陳百喙,究莫釋夫譏讒,惟誓一死,以申鳴其冤郁。竊先公以甘盤舊眷,簡在密勿,其十年輔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譽,亦不恤毀,致有今日之禍;而敬修以長嗣,罹茲閔兇,何敢愛身命而寂無一言也。
憶自四月二十一日聞報,二十二日即移居舊宅,男女驚駭之狀,慘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邱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審,其當事噂沓之形,與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經受者,而況體關三木,首戴幪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獨是屈坐先公以二百萬銀數,不知先公自歷官以來,清介之聲,傳播海內,不惟變產竭資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難充者!
且又要誣扳曾確庵寄銀十五萬,王少方寄銀十萬,傅大川寄銀五萬,云“從則已,不從則奉天命行事!”恐嚇之言,令人膽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張門及之,而又以數十萬為寄,何其愚也!吾意三家縱貪,不能有此積,亦不能完結此事,吾后日何面目見之,且以敬修為何如人品也。
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團聚一處,有串通之弊,于初十日,又出牌,追令隔別,不許相聚接語。可憐身名灰滅,骨肉星散,且慮會審之時,羅織鍛煉,皆不可測,人非木石,豈能堪此!今幽囚倉室,風雨蕭條,青草鳴蛙,實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決一瞑而萬世不愧。
暖乎,人孰不貪生畏死,而敬修遭時如此,度后日決無生路!曠而觀之,孔之圣也而死,回之賢也而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者,予于此時,審之熟矣。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滿之嫌,去位有憂國之慮,惟思顧命之重,以身殉國,不能先幾遠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與今日遼藩誣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論,在敬修不必辯。獨其虛坐本家之銀,與三家之寄,皆非一時可了之案,則何敢欺天罔人,以為脫禍求生之計。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嚙指以明剖心!
此帖送各位當道一目,勿謂敬修為匹夫小節,而甘為溝瀆之行也。祖宗祭祀,與祖母、老母𫗴粥,有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決矣。而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賢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婦風,聞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歲孤兒,焭焭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五月初十日寫完此帖,以期必遂,而夢兆稍吉,因緩。十二日會審,逼勒扳誣,懾以非刑,頤指氣使,聽其死生,皆由含沙以架奇禍,載鬼以起大獄,此古今宇宙稀有之事。上司愚弄人,而又使我叔侄自愚,何忍,何忍!
丘侍郎、任撫按、活閻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來,如得其情,則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憐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嗚呼,炯矣黃爐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寧不悲哉!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今張家事已完結矣,愿他輔佐圣明天子于億萬年也!
萬歷皇帝!愿你于青史之上罵名億萬年!——這句一橛柴自己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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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文版本 唉!老天爺難道沒有眼睛嗎,似乎連愛護生命的美德都失去了;人心又是如此的難以揣測,完全不體恤那些鞠躬盡瘁的忠臣。我感嘆沒有人能為我解開這羅網,嘆息我無罪卻身陷囹圄。即使我有一百張嘴,也終究無法洗清那些譏諷和讒言,只能發誓以一死來申明我的冤屈和悲憤。
我的父親本是先帝的舊臣,在機要部門任職,深受皇帝信任。他輔佐朝政十年,功勞卓著,只期望國家能像磐石一樣安穩。他既不求贊譽,也不怕詆毀,卻招致了今天的災禍。而我作為他的長子,遭遇如此悲慘的禍事,又怎敢愛惜自己的性命而一言不發呢?
回想從四月二十一日聽到消息,二十二日我們就搬到了舊宅,家中男女老少驚慌害怕的樣子,慘狀不忍多說。到了五月初五,邱侍郎帶人到了府上;初七日,就提我當面審問。當時那些辦案人員人多嘴雜、亂哄哄的樣子,還有那些差役大聲咆哮的場景,都是我這輩子從未經歷過的,更何況是身帶刑具,頭蒙黑巾的屈辱!我死不足惜,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誣陷我父親貪了兩百萬兩銀子。要知道,我父親為官以來,清廉正直的名聲天下皆知,這筆巨款不要說變賣家產、傾盡所有也還不完,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湊不齊啊!
他們還要逼我誣告曾確庵先生寄存了十五萬兩銀子,王少方先生寄存了十萬兩,傅大川先生寄存了五萬兩,還說:“你如果聽話照做就算了,不聽話,我們就奉皇命辦事!”這樣恐嚇的話,真是讓人嚇破了膽。唉,這三家,向來都和我們家有怨,災禍因我們張家而起,卻又要誣陷他們寄存了幾十萬兩銀子,這是何等的愚蠢!我想,這三位就算貪婪,也不可能有這么多積蓄,也無法了結這件事。我將來有什么臉面去見他們?他們又會把我看成什么樣的人品呢?
現在,他們又以我母親、兒子、叔叔、侄子可能會團聚在一起串通口供為由,在初十日又下令,把我們分開關押,不許相見說話。可憐我們家身敗名裂,骨肉分離。我更擔心會審的時候,他們會羅織罪名,偽造證據,后果完全無法預料。人又不是木頭石頭,怎么能承受得了這樣的折磨!如今我被囚禁在陰暗的倉房里,外面風雨蕭瑟,草叢里蛙聲陣陣,更增添了我的悲傷。因此,我禱告天地神明,決定一死以求萬世無愧。
唉!誰不貪生怕死呢?但我生不逢時,到了這般地步,料想以后也絕沒有生路了!放眼長遠來看,孔子是圣人,最終也死了;顏回是賢人,也死了。死,有比泰山還重的,也有比鴻毛還輕的。在此時此刻,我已經想得很明白了。至于我父親,在朝時身居高位,有功高震主的嫌疑;離職后又為國擔憂,只想著先帝托付的重任,要以身殉國,沒能及早預見并躲避禍害,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的功與罪,以及今天遼東藩王誣告的這件事,自有天下后世的公論,我也不必再爭辯。唯獨這憑空誣陷我家的巨額銀兩,以及要我誣告三家寄存銀錢的事,都不是一時半會能了結的案子,我又怎敢欺騙天地、蒙蔽世人,用這種方法來茍且偷生呢?萬不得已,我只能把心跡寫在這張紙上,咬破手指以表明心跡!這份陳情書請各位當權者過目,不要說我是為了保全個人小節,而甘愿赴死。
家中祖宗的祭祀,以及祖母、母親的贍養,有弟弟們在,足以承擔。我死而無憾了。只是我的母親一生辛苦,我的妻子也向來賢惠,小妾還很年輕,她們都有剛烈的性情,聽到我的死訊,恐怕也難以活下去。最讓我心痛的,是我還有一個六歲的孤兒,孤苦伶仃,恐怕也活不成了。
這份絕筆是在五月初十寫完的,本想當天就了結,但因為做了一個稍微吉祥的夢,就暫緩了。到了十二日會審,他們威逼利誘,要我誣告別人,用酷刑來恐嚇我,態度極其傲慢,我的生死全在他們一念之間。他們含沙射影,羅織罪名,興起大獄,這真是自古以來都罕見的冤案!上司愚弄人,卻又逼著我們叔侄來自相殘殺、自我愚弄,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丘侍郎、任撫按,你們這些活閻王!你們自己也有父母妻兒,你們是奉皇命來查案的,如果查明了實情,應該哀憐同情,而不是幸災樂禍,怎么忍心把人迫害到如此殘酷的地步!連三尺高的孩童都知道并同情我的遭遇。現在我萬不得已,只能用一死來表明我的心跡。唉!那煉丹爐的火光多么明亮,而地下的黃泉又是多么黑暗。我的一生就像早晨的露水一樣短暫,馬上就要消逝了,難道不可悲嗎!
如果方便,請轉告山西蒲州的張鳳盤相公,就說我們張家的事已經了結了。希望他能好好輔佐圣明的天子,直到億萬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