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紫禁城、奉天殿。
朱祁鈺半隱在屏風之后,從錦衣衛的一個小千戶手里接過一份情報。
那小千戶想了想,又奉上一張用普通象牙打造的麻將牌。
朱祁鈺低頭看了幾眼,面無表情的從屏風后面轉到了御案跟前,那御案之上,來自各省的奏折摞得整整齊齊,一眼望去便令人絕望。
大太監金英見朱祁鈺落座,使喚著身邊的太監捧來一個精致的方木盒。
待那太監打開盒子,里頭便現出一個瓷瓶,金英小心翼翼的取出瓷瓶,來到御案跟前。
“皇上,仙丹到了。”
朱祁鈺點了點頭,攤開手掌。
金英猶豫著將瓷瓶在他手上一抖,瓶子里立刻滾出一顆鮮紅的丹藥。
朱祁鈺想也沒想,便將這丹藥放進嘴里,又從金英手上接過溫水,一口氣吞了下去。
不一會兒,他的臉上又泛起詭異的紅光,整個人似乎一下子亢奮起來。他立刻從那一摞奏折里抽出一本,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金英欲言又止,站在御案邊上猶豫了半天。
朱祁鈺忽然抬起目光,眼中精光一迸。
“有事?”
金英急忙跪了下來。
“老奴,老奴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祁鈺放下奏折,瞇著眼看著他。
“你跟了朕也有五年了吧,你不知道朕的性子么?講!”
“皇上,這仙丹不能多吃呀!賈貴妃養的那只小花貓原來一年能下兩窩仔,可自從有一次那貓兒去了孫太后那兒的丹爐吃了些仙丹的鉛汞藥渣之后,就再也沒下過仔。再說了,您一天只睡三個多時辰,這樣下去,老奴只怕…”
“金英,”朱祁鈺轉過頭去,“以后不要在朕這兒說這種話了,朕若不是每日吃太后賜的既濟仙丹提神,哪里來的精力料理那些爛攤子?”
金英咬了咬牙,重重磕了個頭。
“皇上,您不是還有內閣么?他們可以替您分憂呀…”
“大膽!”朱祁鈺“啪”地拍案而起,把桌上的奏折“唰”地一下奮力甩到了金英的臉上,“這是你一個奴才能管的事?你也想學那個王振宦官干政么?”
“老奴不敢!”金英委屈的淌下淚來,“老奴知道自己只是個奴才,老奴這輩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多陪皇上走幾年!”
朱祁鈺似乎察覺到金英的真情實意,坐了下來。
“你知道就好,拿回來吧!”
“老奴遵旨!”金英顫巍巍的撿起奏折,將之交還給朱祁鈺。
朱祁鈺凝視著御案上的燭火,忽然嘆了口氣,輕聲說道:“金英,你曾經問過朕,如果太宗皇帝還在世,會不會讓建文皇帝活著住進紫禁城,是吧?”
金英目光一跳:“皇上,老奴…”
朱祁鈺擺了擺手:“朕做不到,朕是真的下不了手呀。太上皇他…,罷了,你且去傳少保他們過來。”
金英欲言又止,只得訕訕去了。
不多時,朱祁鈺離開了御案,背著身子,站在一張巨大的海圖前。
商輅恭恭敬敬的站在他的面前,正在給他講解海圖。
朱祁鈺聽商輅說了亞米利加,又聽他說了歐羅巴和南洋,不由得微微頷首。
“閣老對太宗很了解呀。”
“臣以為,本朝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其實遠邁唐太宗。”
“哦,如何遠邁了,說說看?”
“他們一個注重陸權、一個注重海權,唐太宗更向北方用兵,征突厥、高句麗無不大勝之,造就了陸權的極盛,而本朝的太宗皇帝則更注重西南、東南方向的海權,他向南洋用兵,擊滅海賊王陳祖義,剿除蘇門答臘權臣,在他控制大洋的時代,就連倭王也主動俯首稱臣,沿海捕殺自家的倭寇。”
“為什么,因為太宗皇帝發現,歷朝歷代為了抵擋北方修筑長城,擋住的并非是外國人,真正的外國人是那些金發碧眼的胡人!太宗皇帝能夠不拘泥于歷朝歷代的陸權思路,稱霸大洋,實在是位雄主,未來注定是大洋的時代,只有擁有一支能夠縱橫南洋、歐羅巴、亞米利加的強大的艦隊,才能保我大明江山千秋社稷。”
朱祁鈺背著手踱著步子,眼里流光閃動。
“朕以為有宋以來中華日益孱弱,皆因重馭世之術,而輕經世之道。我大明雖然地大物博,可人口增長起來只怕更快,下邊的窮苦百姓更是不可勝數,”朱祁鈺望著那張巨大的海圖,不疾不徐的說道,“只有用太宗皇帝的法子,讓百姓自由遷徙,開拓四海,才能勉強將土地兼并、王朝更迭的周期推遲幾代人。”
“皇上,您真打算要開海?”
“朕聽說如今東南沿海的官兒根本不怕被罰俸祿,因為人家一年走私賺的錢可以百倍于俸祿,他們下得海,朕開不得?朕不光要開海,朕還要開疆,開辟萬里海疆!朕要繼承太宗皇帝的志向,為萬世子孫開辟一份前無古人的基業!”朱祁鈺望著那張巨大的海圖,猛地一揚手,“為了實現這份基業,朕三年之內,還要廢漕改海!”
商輅一怔,立刻跪下叩了個頭。
“漕運乃是百萬漕工衣食所系,當從長計議,切不可操之過急呀!”
朱祁鈺面無表情的盯著商輅。
“從長計議…,那些為了保住漕運每年無辜喪命的黃河災民會不會希望我們從長計議?那些歐羅巴人會不會等我大明從長計議?呵呵,自仁宗起,江南士紳便和海商開始相互勾結,費盡心機讓朝廷禁海,好讓他們這幫人走私賺個盆滿缽滿,這幫子人還讓江南普種桑林茶葉,以至于連江南那些魚米之鄉也鬧起饑荒,他們蠢么?他們不蠢,他們為的是趁著饑荒在江南兼并土地!為了維持這幫人的奢靡生活,這幫人高呼什么‘為民請命’!‘為天下大眾發聲’!‘要為正義執言’!一邊又逼得朝廷不得不將手兒攤派到本就窮弱的北方山河四省,如今這幫人又要阻撓朕從海上漕運的國策了,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要雇傭倭寇海盜對抗朝廷了,真到了那一天,只怕是坐在這張龍椅上的都是些木匠皇帝道士皇帝傀儡皇帝了,對了,不知閣老今天的晚飯,是在哪兒吃的呀?”
“臣…,臣是在首輔陳循陳閣老家里吃的。”商輅抬頭看了一眼,見朱祁鈺仍然面無表情,心里一緊,便倒豆子似的一口氣說了下去,“臣吃完晚飯,陳閣老又叫來了吏部的兩位主事,大家坐在一起玩了兩把麻將牌,哦,我們沒有賭錢,不過玩到第三把的時候,不知怎的,少了一張牌…”
朱祁鈺面無表情的伸出了手,又慢慢的攤開。
他的手里,赫然是一張象牙制的麻將牌。
“是不是,少了一張九筒?”
商輅嚇了一跳,這才明白了朱祁鈺的手腕,立刻跪了下來。
“皇上…,臣…”
朱祁鈺將九筒丟在他面前,又背過手去。
“今后離那幫人遠一點!金英,少保該來了吧?”
商輅的腦門貼在奉天殿冰冷靜謐的金磚地面上,他臉上、手上全是冷汗,他心里明白,剛才要是說了半句謊話,甚至是不經意的錯漏了一個細節,自己這顆腦袋今天晚上只怕就要搬家了。
便在這時,于謙應宣入殿。
“景泰皇帝萬歲,萬萬歲!”
朱祁鈺回過頭,瞧見于少保,臉上總算露出了幾分笑容。
“廷益,你來了。”
“皇上,您還沒休息呀。”
“朕剛服了仙丹,不用休息。”說話間,朱祁鈺看了地上的商輅一眼,又轉過頭去,“閣老你也快快起來吧,不要叫少保看了笑話。對了,廷益呀,朕大半夜的讓金英去請你過來,是想讓你們倆個陪著朕一起看看當年太宗朝鄭和鄭公公下西洋留下的海圖。”
于謙走上前去,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轉過頭盯著朱祁鈺。
“皇上,這張圖臣認得,雖是南洋的伊比利亞人手繪的,卻仿自我大明的坤輿萬國全圖!”
于謙又看了商輅一眼,笑道:“這圖上那些漢字的地名,必是出自商閣老的手筆。”
“好眼力,”朱祁鈺笑了笑,“少保你來看這張圖的東邊,朕從來沒有想到,亞米利加的那塊大陸竟然有這么大,而我堂堂大明居然還沒有半個亞米利加大。少保你再往西邊看,這兒一大片都是歐羅巴,喏,這兒就是伊比利亞,少保你可別小瞧這塊小陸地,它的東邊是巴塞羅那國,西邊是里斯本國,你知道這個里斯本國才多大么?還沒一個浙江大!”
朱祁鈺嘆了口氣:“可朕聽商閣老說,就是這么兩個小小的彈丸之國,竟然把這個天下一分為二給占了,伊比利亞東邊的歐亞非大陸歸里斯本國,伊比利亞西邊的亞米利加大陸歸巴塞羅那國,如果要照這么算,那么咱們堂堂大明,竟是這個里斯本小國的藩國!我大明以為他們是蠻夷,可再這般固步自封下去,用不了幾代人,我大明就會淪為真正的蠻夷!”
于謙默默看著朱祁鈺,一言不發。
商輅緩了口氣,慢慢說道:“少保,方才晚輩與皇上議了議,想要扭轉這個局面也不是不可能。第一條就是要在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建造一批新的戰艦,重新恢復當年鄭和鄭公公的龐大海軍,第二條就是逐漸往這兒、這兒移民,這樣的話有個幾代人就能占據南洋形成屏障,如此伊比利亞人就無法再從海上威脅我大明了,江南沿海倭寇的問題也能一并解決,其實這些太宗皇帝從前經略海洋,早就已經在做了,我們現在接著做,應該還來得及。”
“請問商閣老,建造戰艦是筆不小的開支,錢從哪里來?”
商輅猶豫了一下,指向京杭大運河。
“廢漕改海,皇上的意思是從這里入手!”
于謙的眼中亮了一下,很快又熄滅了。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歷朝歷代這河工漕務在朝政之中,比起整肅朝綱更為重要,至于其中各方種種利益得失之繁瑣,更是盤根錯節。
“前日朝會上戶部有人曾提過廢漕改海,首輔和其他幾位閣老的態度都很堅決,百萬漕工衣食所系,這么多的人要靠運河吃飯,這的確是個不小的問題。不過為了維護這條運河,朝廷每年要撥款數百萬兩銀子,這筆支出確實又過于龐大了。”
商輅點了點頭,又不假思索的吐出一串數字。
“的確如此,朝廷去年撥付了四百三十三萬兩疏通運河。如果廢漕改海,按照南京龍江船廠當年的記載,一艘四十四丈寶船的造價是三千兩,鄭公公的船隊全盛時一共有六十三艘這樣的寶船,造價一共是十八萬九千兩白銀。”
“當年的鄭和艦隊,還有大小四種規格更小的戰艦,平均造價在一千七百九十兩,當時建造了兩百艘這樣的戰艦,總造價是三十五萬八千兩,加起來整支鄭和艦隊的總造價是五十四萬七千兩,加上水手補給等等各種的開銷,每年不會超過七十萬兩。”
“這也就是說,朝廷一年花費在漕運上的銀子,就可以新建六支鄭和艦隊!只要拿出這其中的兩支艦隊從錢塘江這個口子入海,在海上單獨從事漕運,整個京師的漕糧問題就解決了。”
朱祁鈺與于謙凝神聽著商輅娓娓道來,交換一下目光。
“商閣老,你可知如今漕船的數目是多少?”
“一萬一千六百艘,漕軍二十七萬八千余,這都是定額。而如今江南的稅賦也基本仰仗這股力量來運輸,如果…,我這兒說的是如果,如果百年之后那些歐羅巴人也擁有了一支跨洋的艦隊,而我大明沒有相當的海上力量,那么他們只消將艦隊開進長江,停泊在鎮江揚州的江面上,便能立刻截斷漕運。”
朱祁鈺輕咳一聲。
“商閣老,這種說法過于聳人聽聞,今后不要再提了。”
“臣遵旨!臣以為,一旦廢漕改海,柳閣老他們所說的百萬漕工衣食所系反而不是最大的問題,漕運的民夫、漕船的水手、建船修船的船匠,甚至是原先漕軍,完全可以在海運上重新找到生計。到時候,這些人也很容易變成移民、水手和海軍,追隨我大明的艦隊去南洋、西洋,甚至是亞米利加大陸上,開疆拓土,一展宏圖。”
于謙死死盯著海圖,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海圖上象征京杭運河的那條黑線。
“商閣老一席話實在令人茅塞頓開,朝廷去年撥付了四百三十三萬兩,究竟有多少花在了采購石料和民夫工銀上,我看很不好說,還有運河沿途的那些商行,這里頭一查一牽扯,只怕那些利益相關的朝臣就會一齊炸開。如果我們陡然提出廢漕改海,恐怕那些人就不光只是在朝堂上炸堂這么簡單了。”
“那就讓他們來好了,朕不怕!”朱祁鈺眼中閃著不屈的光,咬牙切齒的說道:“廷益呀,六年前,朕就應該趁著京城大捷的聲威廢漕改海扭轉乾坤,如今朕再要推行這個政策,只怕就是千難萬難了!唯有廷益你,當年擊敗也先名動天下,只有你來提這個建議,朕才能有一絲機會與他們抗衡…”
“知其不可而為之,臣入京的那一年,就已經在家里備好了棺材!”
“皇上,商輅也愿意助少保一臂之力!”
朱祁鈺一怔,看著兩人,眼里閃出淚花。
“好,好呀,若是廢漕改海議不成,你我君臣三人,早晚黃泉再見了!”
于謙坦然一笑:“臣于謙,領旨!”
商輅咬咬牙:“臣商輅,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