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關前。
一個大腳的少婦背著個兩三歲的小娃娃,手臂上還挽著個大包袱,順著黃土大道艱難的向前走著,這少婦好不容易來到了攔路盤詢的關卡前,剛一放下那小娃娃,小娃娃便鬧騰起來,指著排在她們前邊一個漢子手里的燒餅。
“媽媽,我肚子餓,要吃餅餅…”
“乖,餅餅不好吃,我這里還有饅頭,吃饅頭好不好?”
這小娃娃委屈的看著那漢子手里的餅,哭著叫道:“媽媽,吃完餅餅,我自己走路…”
“忍住,不許哭…”少婦緊緊咬著牙,臉色蒼白的掏出一個饅頭,掰了一小塊塞到了那個小娃娃的嘴里,“狗娃快吃,吃完了就自己走,不許耍賴。”
少婦再抬起頭來,忽然發現遠處的那隊邊軍之中,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少婦顧不得許多,一下子抱起狗娃,沖著遠處拼命揮手。
“李元青、李元青…”
李元青正背著籮筐,遠遠聽見有人喊他名字,轉過頭看了一眼,立刻呆住了。
他丟下籮筐,拼命的向那對母女跑去…
一家人總算是團聚了,晚舟夕照,夕陽黃昏,看著千里迢迢給自己來送衣裳的江小舟,李元青心里又是難過又是感動,原來,小舟為了帶狗娃來見自己,將自己的嫁妝都當成了盤纏,她舍不得坐客船來京城,便趁著漕運的糧船,一路從杭州到了通州,再一路打聽,沿著陸路來了此地,其途中的辛苦實在是一言難盡。
這時候,李元青見狗娃怯生生的看著自己,心里一酸,沖她伸出雙手:“過來呀,狗娃別怕,讓爸爸好好看看你。”
狗娃紅著個臉:“媽媽說,不要相信陌生人。”
“狗娃呀,這是你的爸爸,親爸爸呀,他不是陌生人!”
李元青有些哭笑不得:“小舟,她怎么還叫狗娃?”
“這個名字不好么?她很喜歡呀。”
李元青看了眼狗娃,幾個月前他離開家的時候,狗娃還不會說話,這小孩子長起來可真快,一轉眼就能咿呀咿呀說話了,真不知道小舟帶這狗娃吃了多少苦。
“你們母女跟著我吃苦了,我想呀,給她起個大名吧,好聽一些的。”
“那你肚子里墨水多,就給她起一個唄。”
“嗯,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便給你留下個念想,不如就叫…”
小舟噗呲一笑:“我不過就送了件衣裳過來,怎么就對你有救命之恩了?”
“罷了,不說也罷,”李元青笑了笑,“我現在覺得狗娃這個名字也挺好,你看她小腦袋圓滾滾的,多可愛。”
李元青走過兩步,摸了摸狗娃的腦袋,又道,“這一路過來,我早就想通了,等打完了這一仗,我就陪你們回去。從今往后我再也不離開你們了,就老老實實做個莊稼漢,只要每天陪著你和狗娃,哪怕是在天涯海角,我也就知足了。”
“天涯海角?也好,免得在家鄉總有人背后指指點點,說我橫刀奪愛。”
李元青一怔,低頭想了想,坦然一笑。
“只怕還是我那位好兄弟富貴的緣故吧,一個人如果得了昧心好處,一定會極力說別人壞話的,有時候冤枉你的人比誰都更清楚你是被冤枉的。這都是我沒用,不過咱們也不用怕,胡公子和蘇小姐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等我回去之后,事情總歸是能說清楚的。”
其實他心里還有個話沒講,那就是那位蘇小姐,有些事蘇小姐固然愿意為自己分辯清楚,可她早已與胡公子成了親,也就不方便拋頭露面替自己解釋了,否則那才真是越描越黑。
畢竟血濃于水,狗娃和李元青相處了這么一小會兒,就爸爸、爸爸叫個不停了,李元青抱著狗娃的小臉蛋晃晃親親,不勝歡喜。
小舟用手支著下巴,一臉幸福的看著李元青。
“你說,以后再也不離開我們了,是真的么?”
“當然是真的!”李元青笑了笑,手兒放在胸口那鴛鴦荷包上,心中忽然一動。
這里邊的銅鏡可不是個普通的鏡子呀,明明是一小塊麝香放進去,竟能變出兩塊來,這東西不就跟傳說中的聚寶盆一樣么?不過,這件事暫時還不能讓小舟知道,懷璧其罪,萬一她要是說漏嘴了,不知會惹來什么大禍。
這般一想,他臉色變了變,迫不及待的直起身子。
“我忽然想到個事,我得去找余百戶說道說道,那些賞銀我不要了!”
“賞銀,你說的是什么賞銀?”
“來不及和你解釋了,再遲的話就來不及了!”
說話間,李元青解開吊著銅鏡的那個布袋,從里頭摸出兩塊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麝香,反過刀背都敲扁了,遞給了小舟。
“這是你給我的麝香,看,這兩塊能換好幾兩銀子呢。還有這些,這里是三兩銀子,這是上頭給我們和備倭軍來京城的食宿銀子,這一路上有余百戶關照,我就沒舍得花,還有這里,一共是六十五個銅錢,這些也是我攢下的,你都替我收好了!”
“全都給我,那你怎么辦?”
“放心吧,我今后有的是好法子掙錢呢。”李元青又道,“我這就去找余百戶,你們先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丟下狗娃去了。
此時北京城外。
也先的主力已攻破紫荊關,經易州、良鄉,盧溝橋而來。
十月已半枯黃的草木之間,也先的十支千人方陣排成雁陣,如同一把彎刀驅趕著被他們擄掠的數萬百姓,與北風一同卷地而來,在他們的頭頂,黑云翻滾、崢嶸疊起,一層又一層的波浪云,或白或青、或淡或濃,也像是被無形的力量驅使,滾滾向著城樓涌來。
這是瓦剌人慣用的伎倆,不放百姓入城,則守將必不得不與這些同胞百姓骨肉相殘,若放這些百姓入城,則瓦剌的騎兵必將尾隨奪門,長驅殺入。
城頭之上,德勝門守將石亨眉頭緊蹙。
“怎么辦,咱們要不要開門放那些老百姓進城?”
石亨斜了一眼,見說話的是副將毛福壽,立刻又輕蔑地扭過頭去。
“毛將軍呀,呵呵,我看你久居京城養尊處優,沒在邊關和瓦剌人打過交道吧,這城門哪有這么好開的?”石亨冷言冷語嘲諷起來,“你怎么知道這些人里頭有沒有奸細,要是里頭混著百八十個瓦剌兵,也穿著百姓的衣裳藏著兵器進來呢?若被他們搶了門去怎么辦,縱然搶不下城門,他們在京城里四處點火,你我的腦袋也就沒了!”
正說著,一名親兵匆匆來報。
“報都督,于謙于部堂前來督戰!”
話音未落,一眾人已然登城了,為首一名老者身姿挺拔,長須飄灑,頭戴長翅幞頭官帽,身著大紅色的官袍,石亨心知這可是二品以上大員才能用的服色,略一分神,便顧不得自己身披精鐵大鎧,用力彎下腰去。
“石亨見過部堂大人。”
“不必客套,聽說瓦剌人來了,情況如何?”
“情況不太妙,大人請仔細看那邊,瓦剌人正在用擄來的百姓打頭陣,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到城下了,這一招毒著呢,我們根本不好下手。”
于謙皺了皺眉,深深的吸了口氣。
“你帶兵多年,有什么對應的法子?”
石亨略作沉吟,目中閃出一道精光。
“除非…,我軍主動派兵出城,先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若能取勝便可順勢將那些百姓收入城中。只是如今我部既有山東的兵又有山西的兵,既有備倭軍又有新兵,東拼西湊良莠不齊倒在其次,關鍵是軍心不齊吶,一旦不能取勝,軍心再這么一亂,后果不堪設想吶。”
于謙默然,緩緩向北邊望去,這石亨說的不無道理。
“部堂大人勿憂,這事包在我毛某人身上了!陣而后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是從前岳飛岳武穆留下的話。”那毛福壽瞟了石亨一眼,咬著牙冷冷一笑,“待會我帶著八百京營弟兄出城之后,勞煩石兄立刻關閉城門,絕了我手下那些弟兄回城的念想。此去若不能取勝,今后毛某的家小就拜托兩位大人了。”
“毛兄弟…!”石亨一愣,漲紅了臉,幾步過去抓住毛福壽的手,“我石亨絕非貪生怕死之輩,我再撥你三千騎兵,你我一同下去。”
毛福壽的手被他這么一抓,愣住了。
“你是說…,你要與我一同下去?”
“我倆從前素未共事,又都是粗人,這些日子是有些相互齟齬看不過眼。”石亨原本緊繃的臉,突然臉一紅,“可過了今日,你我就是生死弟兄了!”
毛福壽重重咽了口唾沫,眼眶一下子紅了,猛地扭過頭去。
“部堂大人,此去若我一人獨回,請砍了我腦袋懸于城頭!”
兩人攜手聯袂便走,于謙目送兩人的背影漸去漸遠,猛地一擺手道:“取我甲來。”
不多時,數個方陣的明軍,列成陣列集結在德勝門甕城內的平地上,他們個個擎著火銃和刀槍挺立在陽光之下,十多個錦衣衛縱馬穿插來回巡視,百余名將校則如雁翅般分列軍陣前方,陣前一員老將一身精鍛山紋甲,正是全身披掛已畢的于謙。
數乘快馬飛馳而至,為首之人滾下馬來。
“于部堂,屬下奉命趕到!”
恰在這時,甕城側面的大門緩緩開啟,于謙臉上的神色一下子變得莊重起來,他轉過頭,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著那地上的兵部侍郎吳寧。
“吳寧,待我出城后傳我軍令,京師二十二萬大軍全部出城,列陣迎敵!”
“屬下遵命!”
“大軍出城后立刻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兵入城者殺無赦!”
“屬下遵命!”
“由錦衣衛在城內巡查,但凡發現有軍士穿著號服盔甲不出城作戰者殺無赦!”
“遵命!”
“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今日便是死戰之時!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斬其將!軍不顧將先退者,后隊斬前隊!”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