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這時候,另一邊的那個孫立也向周懷安打問起來。
“我說周老兄,咱們如今這些人馬是打哪里來的?將不知兵,這可犯兵家的忌諱。”
好一會兒,周懷安才從土木之敗中緩過神來,慢吞吞的答應起來。
“本來想著到了駐地再跟你細說的,既然你問了,我便給你好好介紹介紹。咱們這批弟兄一共是六百個,基本都是半個月之前剛到京城的部隊,就連我們這些人的手上的火銃,也有許多是從土木堡戰場回收的,要說起這些弟兄的出身,那就有些復雜了,天南地北的人兒都有,有的原先是山東的衛所駐軍、有的是河南的正操軍,有的甚至還是浙江沿海的備倭軍。你再看那邊那一伙,他們是原先正牌神機營的,在土木堡撿了命逃回來的,如今又重新加入了我們,還有他們那伙人身邊的那幾個穿錦袍棉襖的,個個都是京城的富家子,他們是自告奮勇來投軍的。”
“對了,還有兩位把總你得認識一下,一位是從浙江過來的備倭軍的百戶,余有糧,看見了么,他非常擅長調教馬匹,和他說話的那個小兵,祖上從前還跟著家父打過仗立過功呢,回頭再介紹你們認識吧。你身邊這位是是從山東登州過來的火器營把總,杜威。”
杜威在馬上向孫立抱拳,孫立也雙手抱拳一拱。
那杜威說:“前些天還聽周總兵說起您的大名,是宣宗北伐時軍里有名的悍將,我們幾個還琢磨圣上剛赦你出獄,您還不知怎么憔悴呢,今早真見了您才覺得您氣概不凡,比咱們想象的可要壯實多了。”
“原來擔心你騎不了馬,我雇車昨兒一早就到了房山。”周懷安也笑了笑,“結果沒想到他老孫是一天也不肯休息,咱們有這樣的兄弟在,何愁不能守住關口?”
“哈哈哈,”孫立道,“周老兄,你怎么知道我在牢城里就沒騎馬練過家伙?那牢里頭的規矩雖然多,但有一條:有銀子銀子吃苦、沒銀子人吃苦。只要是銀子管夠,又或者像老子這樣,受牢城相公的賞識,你就是在里頭天天吃喝嫖賭也沒牢頭敢為難你。”孫立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哎,咱們如今守關的方略,可否見告一下呢?”
周懷安還在想孫立的話,被他一問,便道。
“從邊報來看,此番敵軍分兵兩路,一路是也先的瓦剌主力,正在大同方向,另一路是打著脫脫不花可汗旗號的,以韃靼和兀良哈為主的部隊,這支人馬繞過宣府,去向不明,極有可能是沖著我們居庸關來的,他們這一路的人馬估計在三萬以上。”
“三萬?”孫立一愣,“那,我們有多少人馬?”
“整個關口算上我們也就三千多人,朝廷雖然從遼東抽調四千,從宣府抽調六千兵力增援我們,可他們未必能及時趕到。”
“你打算怎么辦?”
“太宗朝在八達嶺的關口外邊三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城修了好些軍城軍堡,如今不少已經荒棄,據此,我打算今日就親自帶人越過八達嶺抵達北面的武威軍堡,并在五日之內,讓周邊那些軍堡里頭的守軍一齊撤退到我們居庸關。”
孫立想了想,又問:“那些地方的守軍攏共有多少人?”
“聽說加起來能有個六七千人,不過估計里頭有不少吃空餉了,能有個五千就不錯了。順利的話,如果這五千人補充到關城里,勝算就大多了。”
孫立聽周懷安說話條理清晰,不免心中佩服,雙手按住馬鞍發問。
“不知總兵大人出身哪支部隊?”
“我自小便在薊鎮衛軍。”周懷安又坦然道,“薊鎮和兀良哈三衛胡漢雜居,大家歷來和平相處。家父是漢人,家母是蒙古人,所以我自幼就會說蒙古話,總兵賞識我,讓我從總旗、百戶,一路做到都司、游擊,負責防范兀良哈諸部落與漠南韃靼那些部落的聯合。”
“你竟是蒙古人?”孫立一怔,又嘆道:“沒想到呀,你竟然能如此坦誠。”
周懷安微笑道:“家父從小就告訴我,無論是蒙古人還是漢人都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打起仗來都要家破人亡,所以要我胸懷天下安危,為我取名懷安。”
這支人馬逶迤蜿蜒前行,大半日之后,便來到一座山口。
孫立突然瞪大了眼睛,勒住了馬兒的韁繩。
但見前方峰巒如聚,兩山相峙之間,亙臥著一座雄關,猶如石門封天一般不可逾越。關城之上,一塊巨匾之上,五個大字遒勁有力:天下第一關!
這里,便是天下九塞之一的居庸關,亦是京師之北門,想要翻越燕山山脈,此處是最佳亦是最近的捷徑。自漢以來,匈奴鮮卑、突厥遼金無不坐困此關,是以被傳說渲染莫測,鮮有大軍由此叩關南下。
太祖朝大將軍徐達為抵御蒙古,重修了這座關城,如今居庸關城墻高大、南北關各有一座甕城,沿著陡峭的城樓,布置有大小一十六座炮臺,每座炮臺之上都架著足有水桶粗的火炮,有照門有準星,射程在五百步以上!每一門都保養得烏黑發亮,關城里另有一道水門,水門上有閘樓閘機,下邊有鐵閘口,可泄洪可蓄水,整座關城可謂是固若金湯。
孫立緊緊跟上周懷安,但見這關城之外,一條黃土大道之上,滿是一片熱火朝天。
沿著這條大道,兩旁搭起了一座座臨時的大草棚,這些草棚的上面都立著一塊塊木牌子,孫立定睛看了看,有的好像是醫館、有的是粥鋪、有的是歇腳的工棚,有的甚至是防火的鄉勇待的水鋪,連援軍一旦來了需要增加的茅廁也提前用白石灰布置下了。
周懷安一路向他介紹,一旦瓦剌人前來叩關,傷兵從哪里送下來、礌石滾木又從哪里送上去,又如何控制來往的人流,哪里設置關防校驗來往的士卒里面有沒有混入奸細,萬一關口哪里起了火,或是哪里被瓦剌人突破,又如何最快派人頂上去…
孫立認真的聽著,他也是帶兵多年的宿將,剛想出了什么紕漏,立刻又聽周懷安言語里補充上了,他笑了笑,索性不停點頭,心中暗暗佩服。
說話間,周懷安打發杜威帶著神機營入關,又策馬帶著孫立沿著居庸關外城轉了轉,一邊給他講哪些地方防御不足需要加強,一邊詢問孫立的意見。
兩個人從關口南邊的甕城一直轉到水門外,但見圍著那一平如鏡的水閘湖面,邊軍的女眷們正在洗衣淘米,黃昏下,三三兩兩的孩童嬉戲打鬧,給這壓抑的關城帶了一絲人間煙火味,一隊打礌石的邊軍挑著籮筐,沿著城墻根向著更遠的山腰去了。
孫立心中感慨,忍不住開口詢問。
“周老兄,你來居庸關做總兵多久了?”
“正好有一個月了。”
“想不到呀,居庸關我從前也來過,完全沒有這般井然的秩序。周老兄這么短的時間便能將士氣人心收拾的這么好,實在是難得的將才呀。”
“其實也沒什么,”周懷安笑了笑,“我就立了一條規矩,凡是在我這座關城的,不論官職高低,必須和底下的普通士兵同吃同睡。”
孫立聽得眼光一亮,想了想,又慢慢點了點頭。
“聽上去簡單,要真做起來阻力不知有多大呢,不容易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