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之外,京城。
北方起了前所未有的沙暴。
鉛灰色的云層籠罩四野,猶如千軍萬馬,由北面撲過來吞沒了整座北京城,沙塵所過之處,天昏地暗。
京城之中到處門窗緊閉,就連瓦片也被沙塵打得噼啪作響,即便是大白天家家戶戶也都點起了燭火。街坊們都說,這場沙暴席卷了整個大明,不光是京城,就連千里之外的江南秦淮河畔,亦未能幸免。
也就在這一年,英宗朱祁鎮在大太監王振的慫恿下攜傾朝之兵北征瓦剌,很快一敗涂地,連自己也做了俘虜。皇帝老兒做俘虜這事只有兩次,前一次還是宋朝呢,宋徽宗和他的兒子宋欽宗稀里糊涂做了金人的俘虜,被囚禁到五國城,八年后就死了。
十多天之后,風沙總算是停了,天色方露晨曦。
京城的東江米巷,櫛比鱗次開著一整排的米鋪店肆。從街旁三丈多高的老檜樹上望下去,蘊蘊聚聚的都是人頭,巷子兩側還不停有人正在涌入,一個個扶老攜幼的提著空空的米袋,東一簇西一簇的人焦急的團團圍著這些米鋪。
胡家米鋪里,三個伙計被人群堵在門前拼命應付著,說得唾沫星子四濺。那胡家的掌柜遠遠的坐在柜臺后邊,一直半躺在搖椅上閉目打著扇。
不多時,一個賬房先生快步跑了過來,小心翼翼的把腦袋湊到掌柜耳朵邊上。
“東家,我打聽來了,隔壁徐家的老店又漲了。”
掌柜連眼皮都懶得睜開。
“嗯,他家的一斗米,現在要多少了?”
“回東家…,四錢五銀子。”
“好家伙,這才過了幾天吶,價格就已經翻了十倍了。”
“咱們…”賬房先生這時候有些猶豫,“咱們要不要跟?”
“跟!”掌柜忽然睜開血紅的眼睛,也不看那賬房先生,只是伸出五根手指狠狠一比劃,咬著牙說:“有錢不賺王八蛋,咱們也漲!八錢銀子一斗!”
賬房先生嚇了一跳,詫異地看了掌柜一眼。
“東家,這,這…誰還買的起,這可多得罪人吶,往后咱們這生意…”
“往后?往后可就更不止這個價了!你沒聽說皇上都叫瓦剌人給捉走了么,用不了多久,咱們這京城也會被瓦剌人圍住,到時候外省的糧進不來,外面那些人等個十天半個月沒米下鍋,這一斗米就是賣五兩,不,就是賣十兩銀子也不怕賣不出去。”掌柜得意的笑著,突然面色一變,猛地吸了一口濃痰,用力吐在一旁角落堆滿了米的米袋子上,“外頭那些人現在要是嫌貴,正好,老子還不想賣了呢!你去,現在就先把價錢改成一兩銀子。”
賬房先生再不說話了,定定的想了想,便拿定了主意,從門口那三個伙計邊上擠了出來,掃了一眼圍在門前那些買米的老百姓。
這些平日里的街坊鄰居們,也一齊望著他。
賬房先生嘆了口氣,慢慢的轉過身子去,對向一塊招牌門板。
底下所有人的目光,也一齊投向了這塊門板。
這塊門板上糊了一張三寸見方的白紙,正上方是四個大字“今日米價”。
這行字的底下,一斗米的米價從四十銅錢一路猛漲,四十二、四十五、五十二、七十六、一錢二分銀子、四錢一分銀子…
賬房先生緩緩從懷里面摸出一支毛筆,呵了一口氣,像是這么做能把毛筆上的墨化開似的,而后凝重的在“三錢半銀子一斗”上面也重重劃拉了一道,又提筆寫道。
“一兩銀子,一斗”。
底下排隊的眾人,一下子都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片刻,人群突然激憤起來,胡家米鋪的那三個伙計再也支撐不住,人群一窩蜂似的涌進了米鋪…
離東江米巷兩條街的地方,便是紫禁城。
沿著長長的甬道向北、穿透層層厚重的宮門,便是奉天殿幽深靜謐的內殿。
本來宮里為了防刺客,除了御花園以外是一律不載樹的,可此時的紫禁城中,隨處是被北風裹挾而至的落葉,仿佛是正在對抗著宿命,只要一起風,它們就會不甘的打著旋兒掙扎向上,可又無奈的紛紛墜落而下,絕望的落在塵土之中。
夜已深,不遠處的大殿之內一片肅穆,四下點著足有碗口粗細的白燭,二十八名輪值的太監竟披戴著白麻,遠遠立在寢殿的兩側,低眉垂手小心翼翼的插在那兒,仿佛沒有聲氣的人偶似的,可他們無一例外全都豎著耳朵,殿里除了那劈劈啪啪打著算盤的響聲,就只有奏折翻閱時快時慢的聲響。
御案之上,一樽造型別致的香爐燃著南洋進貢的檀香,裊裊異香令人嗅之提神。
奏折翻動的聲音越來越慢,突然停了。
一雙年輕的眼睛緩緩抬起,在他面前十步遠的下方是一張紫檀木長案,案上醒目的堆著一摞摞的賬冊,除此之外便是算盤,行文、筆硯。桌子兩旁站著五位,左側坐著的是首輔陳循、閣臣苗衷、高谷,右側站著的是閣臣柳浩然、商輅。
這五名內閣大員覺察到御案上的動靜,紛紛停下手里的算盤,抬起目光。
須彌座上的朱祁鈺,是那剛剛被俘的正統皇帝唯一的弟弟。年方二十二歲,正值春秋鼎盛的年紀,一張白凈的面龐如同滿月,閃著一對晶瑩生輝的眸子,只是大明王朝到了風雨飄搖之秋,他也連著幾夜沒怎么好好休息,眼角有點浮腫。
“沒想到呀,太上皇這次北狩臨行之前還拉著我的手說,‘朕只有你一個弟弟,這次朕要是一時回不來,就要勞你多多操持了’,這話竟成一語成讖。今日驟然登基,念及太上皇先前的言語,怎不令人傷心?”說著,朱祁鈺眼淚已然淌了下來。
老臣苗衷眉毛一動,立刻聽出了朱祁鈺的話外之音:“正統皇帝并非是被俘,而是去北狩了!”這不但關系到朝廷的臉面,更關系到民心、軍心,關系到在不久的將來能不能成功抵御瓦剌人的再度南犯。
這邊首輔陳循已經跪倒在地:“皇上不必難過,太上皇自有上蒼庇佑。”
朱祁鈺點點頭,又將目光投向御案上的一摞奏折。
司禮監提督太監金英急忙上前,將那一摞奏折捧到朱祁鈺的面前。
“老奴啟稟皇上,已經是五更天了,您登基應該算是昨日之事了。”
朱祁鈺揉了揉太陽穴,漫不經心的說:“噢…,昨日?”
他轉頭望了一眼,那幾個司禮監的大太監都低頭垂目,誰也不敢擅自去休息。他收回目光,又落在了金英的臉上,這金英還是太宗皇帝朱棣在世時選進宮的,仁宗朝便做了司禮太監,歷經太宗、仁宗、宣宗、正統四朝,其威望和地位不言而喻。
“老奴?”朱祁鈺不動聲色的笑了笑,攤開面前的一本奏折,“你這個金英急什么,朕還沒表態呢,這個‘老’字,你未必當的起。”
金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幾個呼吸,突然白眉一顫,嚇出一身冷汗,急忙跪下。
‘奴才該死!奴才真是‘老’糊涂了…”,這“老糊涂”三個字一出口他似乎又反應了過來,重重抽了自己一個巴掌,又將腦袋狠狠磕了下去,“奴才又說錯話了,奴才該死,奴才該死…,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請皇上重重責罰!”
整座內殿,忽然一靜,幾個內閣都放下手里的活。
忽然,朱祁鈺輕笑一聲:“緊張什么,朕不是太上皇,你也不是王振,起來吧。”
金英暗暗吁了口氣,慢慢扶著老腰爬了起來,這時候,朱祁鈺又慢條斯理的指著御案上那座楠木的玉璽盒說。
“念在你跟隨先皇多年,這塊印璽今后就由你保管吧。”
如同一聲驚雷,這句話落在金英耳朵里,打得他立刻又“嗵”的跪倒在地。
殿里的所有人都是一驚。
君無戲言,圣上金口這么一開,景泰朝第一個掌印太監的位置就算是正式定下來了。
朱祁鈺見金英兀自長跪著發呆,笑道,“怎么,你這個老奴,還跪著呢?”
朱祁鈺加重的語氣,“從今天開始,司禮監就由你掌印了,還不謝恩?”
掌印太監不但是司禮監的頭一把交椅,更是整座紫禁城里所有太監的老祖宗!金英苦熬了一輩子,正統朝又敗給了王振,他數次與這個位置擦肩而過,無數個夜里彷徨嘆息,此刻都化作一腔酸熱,頓時淚如泉涌,也顧不得去擦,猛地一叩到地,哽著聲音尖聲奏道:“老奴…,謝主子…隆恩!”
“起來吧…”朱祁鈺轉過頭去,平靜的端起茶杯,“先前的那一枚傳國玉璽,太上皇帶走丟在了土木堡了,這一方是新刻的,你聽明白朕的意思了嗎?”
“老奴…明白!”
“給朕記好兩條,一條是認清誰才是你主子,別犯太祖太宗留下的忌諱,在朕這兒沒有宦官能干政!第二條,約束好你手下的那些奴才,不要學那個王振,別在外臣面前招搖,朕可不是太上皇,沒那么心慈手軟,懂嗎?”
金英打了個哆嗦:“老奴…遵旨!”
“這就對了。”朱祁鈺滿意的一笑,又低下頭批閱起奏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