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后,錢塘大營。
明晃晃的閃電在這些一座座營房頭頂劃過,灰暗的座座馬棚之內,不時傳來陣陣軍馬嘶鳴,這聲音與雷聲、雨聲攪合在一起,幾乎叫人喘不過氣來。
忽然,營房外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大片的烏云也跟著翻滾起來,雨越下越大,黃豆大的雨點子瓢潑似的無情澆在泥濘的地面上,到處飛濺著泥花。不多時,一騎踏著泥漿突入大營,馬上之人,渾身被大雨澆得濕透,甚是狼狽。
“元青呀,可算等著你了!”向伍長瞧見來人,頂著大雨迎上前來。
李元青跳下馬來,伸手抹開眼前的雨水,順勢搭在眉上細看,但見一條風雨走廊下,穩穩當當停著一頂轎子。在這轎子的一旁,兩班四個扛轎的轎夫正聚在一起猜拳賭博打發時間,只見他們衣襟干燥,怕是早在落雨前便到了。
“向大哥,怎么回事?”
伍長神秘兮兮的望了李元青一眼,突然咧開嘴笑了:“元青,當然是好事了,你告的回鄉假批下來了!你猜猜看,上面給你批了多久?”
“多久?”
“半年,你沒聽錯,半年!”向光頭捶了他一拳,“老子在這兒混了二十多年了,從沒聽說過哪個人請下那么長的假,你這小子的靠山可真夠硬的呀。”
“這怎么好,這太突然了吧。”
“得了便宜別賣乖哈,我跟你說,那邊還有幾個你在守備府的老熟人,都在陳統制的屋里頭等你,你這派頭真大呀,趕快過去吧,他們好像有話要給你說。”
李元青有些忐忑的向那座屋子走去,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步富貴,不過富貴的臉色有些古怪,他往里頭看了一眼,房間里似乎顯得格外陰冷,大白天的,堂上依然掌著燈,里面兩個人他也不陌生,一個是蘇忠,一個是小雙的侍女小桃。
他慢慢走了進去,火焰在燈油上一跳一跳的,弄得李元青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起來。
“蘇大哥,你找我?”
“我等了你好久了,其實有些事我們還是早早說清楚的好,”蘇忠看了他一眼,“我這個人做事一向是光明磊落,說話不喜歡繞圈子,我問你,你認識蘇小雙么?”
“當然認識了…”
“想清楚再說,你真的認識她么?”
“這,”李元青覺得有些好笑,“我怎么會不認識她呢?”
“那你可知道,蘇小姐是有婚約的人!”
李元青一怔,吃驚的看著蘇忠,又看了看小桃,再回過頭去看富貴,他猛然發現,就連富貴看自己的目光,也是冰冷冰冷的。
“哥,蘇大哥的話,你聽不清楚么?”
“不,我不清楚!富貴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么簡簡單單的事,你怎么就不清楚了?你想想,她蘇小姐是蘇州人,如果不是因為婚約,她一個女孩子家怎么會千里迢迢來到杭州?難不成是專門大老遠趕過來結識你的么?”富貴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你想干什么呀,想奪人所愛么?”
蘇忠目光一斂,語重心長道:“人這一輩子呀,最重要的就是應該明白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走錯一步,那可就萬劫不復了。”
小桃這時候插了一句:“李元青,你是真的喜歡我們家小姐么?”
李元青迎向小桃的目光,重重點了點頭。
富貴重重的咳了一聲:“哥,你想仔細了再說!”
“這有什么好想的?”
“怎么不用想了?你從前總和我講,凡事都要多替別人考慮,怎么輪到你自己,就變得這么自私自利了?”
李元青簡直不相信富貴的反應:“我怎么就自私自利了?”
富貴眉間愈發鄙夷,冷冷說道:“你是真的不懂么?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就該替那個人考慮最好的歸宿。”
李元青從未見過富貴對自己這副模樣,一時心亂如麻:“最好的歸宿?”
“哥,其實我早就想勸你了,門不當戶不對,你不要妄想才好!”
蘇忠假意笑了起來:“哎,我說富貴呀,你這話是不是有點重了?”
富貴移開了目光:“蘇大哥,你覺得他,比起胡公子如何?”
“這個嘛,這個確實沒法比,這世上貧富的鴻溝猶如天壤。”蘇忠緩緩捋須,望著李元青發笑:“我們說的這位胡公子,他的父親與兩浙巡鹽乃是結義的兄弟,就連知府大人都得對他家禮讓三分,你覺得他比你如何?”
李元青一怔,他雖然不知道兩浙巡鹽是個什么官,可聽上去就很了不得。
富貴又在一旁道:“哥,其實我也挺理解你的,蘇小姐條件那么好,長得又那么漂亮,這世上能有幾個不動心的?可你真覺得你自己是真心喜歡她么,還不是為了高攀上這門親事?可你真的忍心為了自己耽誤人家么?”
李元青一凜,心中濁浪滔天,不停在想:“莫非我真是太自私、太貪婪了么?”
富貴卻等的不耐煩,當即走了過來。
“你想想你能拿甚么跟那個胡公子比呀,憑你身無分文,還是憑你家徒四壁?你也別提你那糊涂爺爺了,做官做成那副窮酸樣,我都替你為你爺爺覺得害臊!至于那個胡公子,你是絕對得罪不起的!我們是真心幫你,你不就是圖人家蘇小姐家世好么?蘇大哥剛才說了,你若真是有這個心思,他可以做主替你再介紹一門家世不錯的…”
“等等,富貴!你們以為這是一筆買賣么?哈哈哈…”
李元青狂笑一聲,奪門而出。
他好似一只沒頭蒼蠅似的沖進一間雜物房,將門重重的合上。
整整兩個時辰之后,他一直躲在里面,不肯出來。
冷風在門邊呼嘯,李元青細細咀嚼著富貴的那些話,既是憤怒又是心痛。
義氣成灰,富貴那些話雖然也令他痛苦,好歹只是一時痛苦,只有此刻四周無人,冷靜下來細細品味一句句,這苦楚方才愈發苦痛、愈發深刻。
他似乎一剎那間眾叛親離了,為什么?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錯事?
他不停的揪著自己的頭發,卻愈來愈痛苦。
外頭風雨凌厲,屋里面的空氣也變得愈發凝重。
他漸漸覺得自己猶如困在一座由自己親手挖掘出來的墳墓里,根本無法喘息,便一下子站了起來,仿佛一個丟了魂魄的野鬼般慢慢走了出去。
大營里的那些人,原先他大多也算混了個臉熟,可此刻竟都不認識他似的,這些人不是遠遠的繞路避開,就是打了照面也裝作視而不見。
不遠處幾個磕著瓜子的門房似笑非笑的望著他,不時發出竊竊的說笑聲。
是啊,天下還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還有比他更不自量力的人么?
可是雙兒既然有了婚約,為什么又對自己那么好呢?
這般恍惚的想著,他一個人冒著大雨走出了大營。
大營外的那條沿江的泥路上,行人稀稀疏疏,偶爾有一輛馬車駛過,便濺起兩排水浪。
李元青徑直淌過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