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中,水光搖曳。
一艘巨大的畫舫破開平靜的水面,華彩紛紛向著湖心緩緩駛去,三層的船樓之上仙樂飄緲,舞女的曼妙身姿綽約可見。
畫舫之中金碧輝煌,兩旁竟然各有一座由數十塊西域小琉璃構成的大玻璃窗,透過這昂貴的玻璃窗,一輪血色般的殘陽正在緩緩西沉,在這最后的一抹血色映照之下,湖面上一艘艘畫舫爭奇斗艷、往來游弋,不過,俱是不如這一艘,遠甚。
但見船頭立著一人多高太湖石,像極了一個“壽”字。
據說單單這塊太湖石就花了船主八千兩銀子,不過這錢倒花的值。畢竟這世上的窮人,都巴不得自己早死早解脫,而富貴之人,又有哪個不想自己長生不死呢?
船堂之中有十幾位美貌船娘,有幾位船娘甚至是城中青樓的著名歌姬,平日光鮮亮麗,單是唱一首蘇東坡蘇學士填詞的小曲便要價五十兩。當然了,如此排場,船上客官自然也絕非俗人,杭州知府徐多謙、兩浙巡鹽御史柳浩然、霧州知府賈漣明和另外兩位知府、七八個知縣,杭州臬司衙門的黃松,還有十多位藩、臬、司、道各衙門的頭面人物,以及胡千機和另外幾位老板,甚至還有那個蔣生,不,如今他也已經是蔣秀才了。
一時間眾正盈船、杯盤狼藉,羅裙酒污、好不熱鬧。
兩浙巡鹽御史柳浩然挨著玻璃窗,他側耳聽著船娘輕攏慢捻抹復挑的彈唱著曲兒,時而透過身邊那一小塊一小塊巴掌大的玻璃向外看,時而又瞥了眼那塊“金玉滿堂”四個大字的大匾,瞇著眼若有所思。
今日這一條船上的人,個個看上去道貌岸然,可私底下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沒個干凈的,整條船上上下下,只怕最干凈的就只有船首的那塊太湖石頭了,就譬如說這幾位船娘吧,平日里雖然說賣藝不賣身,可只要是肯花銀子,五十兩聽她一首曲兒,她也就隨了你,如此便不能算是賣身。不過五十兩銀子,那可差不多是他兩年的俸祿了!柳浩然心里正是想著,面前不緊不慢的走過來一個人。
“怎么,御史對書法也有研究?”
“哦,只是略知一二。”
“呵呵,這可是巡撫大人尹守廉的墨寶呀,他可從不肯輕易題詞的呀。”
“字是不錯,只可惜…”
徐多謙眉梢一挑,問:“可惜什么?”
“不知道大人讀過老子沒有,里面有句話,叫做‘金玉滿堂,莫之能守。’所以,如此金碧輝煌的大廳上掛這‘金玉滿堂’四個字,好像不太吉利吧?”
徐多謙笑容一僵,瞇起了眼睛。
“看來你果然有些學問,還沒請教御史貴庚?”
“不敢,馬上三十九了。”
“這么說,御史三十七歲就中了進士?”
柳浩然心中有些得意,慢慢端起了茶缸,淡淡笑了笑:“僥幸罷了。”
徐多謙面無表情的抿了抿嘴,也瞇起眼睛,漫不經心的開了口。
“我宣德八年進士及第,那一年我二十七歲,也就比你年輕十歲。”
柳浩然大吃一驚,放下茶缸比了比大拇指,贊嘆道:“徐大人深藏不露呀。”
“有些事就該深藏不露嘛,是不是?”徐多謙大有深意的笑了笑。
被他一點,柳浩然腦子里劃過那一夜的火腿、金元寶、銀票、地契,猛地打了個哆嗦。
“徐大人,那些東西我…”
“什么東西?”徐多謙目光立刻如同一口鋒利的刀,劈向柳浩然,“你我從前只是點頭之交,我可從來不記得送過你什么東西吧?”
“大人誤會我了,我是真覺得有些難為情,徐大人你們的錢,畢竟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嘛,我一個人哪里能要那么多…”
“哦,你原來是這個意思,”徐多謙面色一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放心吧,那些小錢你就留著吧。這天底下有的是取之不盡的銀子,兜兜轉轉,只要我還在做官,早晚能百倍千倍的賺回來。”
柳浩然一怔,瞪大了眼睛。
徐多謙抿了口茶,笑了笑:“這么大驚小怪看著我做什么?呵呵,又或許你還放不下讀書人的架子,也罷,我就給你說道說道:從前呀,楚國的使者曾經清莊子做官,莊子便問那使者,聽說楚國有一只三千歲的大烏龜,對它來說,它是愿意拖著尾巴生活在泥巴里頭呢,還是愿意犧牲自己被做成龜甲供奉在宗廟的桌案上呢?那個使者說當然是愿意茍活了,莊子便也笑著說,我也只愿拖著尾巴茍活在泥巴地里。所以御史你覺得那烏龜到底是應該曳尾涂中呢,還是留骨而貴呢?”
柳浩然一震,心知對方這是勸說他“同流合污”,愈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徐多謙。
“怎么,御史還不明白?”
柳浩然猶豫了一下:“咱們做官,是為了發財么?”
徐多謙嘆了口氣:“你呀,還是書生氣呀。范文正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可他也說,若進亦憂、退亦憂,何時可樂?不曾清貧難做人、未經世事永天真,不為發財做官的也有,不過少的可憐,古往今來,愿意留骨而貴的清官不過鳳毛麟角,而曳尾涂中的貪官呢?則如黃河之沙,你知道黃河一碗水里半碗沙,所以你這一把抓下去,漏完水滿手都是泥沙,密密麻麻的不可勝數,兩者有如此天壤反差,你可知道為什么?”
柳浩然直接著他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
徐多謙目光一寒:“四個字:大勢所趨!”
柳浩然一怔:“大勢所趨?”
徐多謙瞇了瞇眼,豪氣干云的笑了笑:“不錯!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歷朝歷代無不用圣人之學教化百官,可最終結果如何,還用我多說么?土地兼并、貧者愈貧、富者愈富!所以說自私乃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性,這就是人心,而人心就是滾滾向前的大道,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勢!”
柳浩然怔怔的聽著,仿佛一個初聞道的童子,在聆聽先生教誨。
“你剛才不是跟我談論老子了么,老子便是道德經了,雖名道德,可你知道里頭是怎么說這天人大道的么?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而奉有余。這天地自然的法則是公平,譬如說山太高了,老天就會降下雷電、狂風將它盡量劈倒、削平,山谷太深了,老天也會讓滾石塵土將之慢慢補平,滄海桑田,所求不過是為了一個公平。可人之道呢?人道根本就不可能公平,強者豪取弱者,奉于尊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甚至是什么南洋西洋、歐羅巴、亞米利加,哪個地方不是如此?歐羅巴人的圣經也說: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凡是不足的連他僅有的全部也必須奪過來!只要還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沒有私心。”
柳浩然聽得滿頭是汗,好久才回過神來,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
“照這么說,那些圣人之學都錯了?”
徐多謙微微一笑,語重心長的開了口。
“嘿嘿,我自幼苦讀四書五經、圣人之學,從前也不信這個理,可后來發現自宋敗之后所倡導的道學,越看越假!什么程朱理學,滿口都是仁義道德,可那個朱熹朱圣人又是怎么做的?嘴上說著什么存天理、滅人欲,可他自己做到了么?你得知道,宋元的貪官恰恰又是歷朝歷代最多的!”
“這…,徐大人你說說,這是為什么?”
“因為這門學說要求人人都做圣人!”
“這難道不對么?”
“當然不對!程朱理學鼓吹滅人欲,人欲就會因此沒了么?不會!圣賢之書要求人人都像包拯、于謙那樣兩袖清風,可天下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包拯于謙?所以,這就導致我大明的官場人人都有兩幅面孔,人人一嘴漂亮話,可心里面都盤算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那這…,能解決么?”
“你想讓誰來解決?呵呵,那些坐而論道的腐儒們?這些人平日里只知道束手高談闊論,說什么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可就連這一點,他們做到了么?他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要嫌水太涼、頭皮癢。你不是那種書呆子,你懂刑律,應該知道本朝自從太祖之后,抄家之法就變了,抄的只是浮產,一律不動祖產,譬如你那處梅莊,非得記在自個兒頭上么?你家里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父母?把名字過繼給他們,今后就不可能叫人給抄走。實在不放心,你就變賣了下南洋、出歐羅巴,聚勝蘭芳,只要有了銀子,去哪兒不自在?”
柳浩然一陣恍惚,隨即恍然洞明,心中一陣突突亂跳。
慢慢的,他咧開了嘴角,陰惻惻的獰笑了一聲,心中竟涌起一陣興奮來。
“哈哈哈,如此,柳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