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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逐鹿

  從錢塘江溯源而上,便是一望無際的重巒疊嶂。

  三百里外更是有那么一座州府,此州多山亦多水,因其山中多霧,得名“霧州”,這霧州境內不乏人跡罕至的溪流江灘,每每清晨霧漫江流,恍若仙境,身臨其中,更是能叫人糊涂了年歲。

  溪畔礁巖、殘陽石壁,一塊石壁矗立水中,兩行潦草大隸如界外飛來一般,石裂文成。

  “黃粱修行幾度秋,孤峰獨坐看人間。”

  這兩行字也不知何人所鑿,雖刻在山寺之外,卻頗有一番意境。

  腳步聲漸起,一名高大老者緩步走向城中溪畔大院的一處老宅。

  行至門前,他突然一怔。

  柴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院子里擁出幾個人來向他問好。

  “學臺老爺”、“老知縣您來了”

  長隨小心翼翼道:“老爺勿怪,我同他們講過您的規矩,可他們仍然堅持要來。”

  老者向這幾人掃了一眼,登時猜到了他們的來意。

  門前立著的四個人,一位是縣里蔣師爺的侄兒、一位更是與知府大人都沾親帶故,另外兩位,一位是從前縣里大戶顧氏的嫡長子,只有那個站在最旁邊一人,是位沒什么背景的讀書人柳生,不過就連他的手里,也提著一只精心裝飾的禮盒。老者心知,他們幾個都是即將啟程前往杭州參加院試復試的書生。

  那位蔣師爺的侄兒見眾人不語,暗自一番斟酌,首先開了口。

  “按說,我等是不應該攪擾大人休息的。可小生私下打聽了一下,去歲今年的府試的最后名單是大人敲定的,如此算來,大人不光是我等縣試的主考,更是我等四人的提攜恩師。于情于理,我等也應該在啟程前過來拜謝一下恩師。”

  在場之人互相望了一眼,面色一松,都覺得蔣生說的話十分得體,挑不出什么毛病。

  老者遲疑了一下,微微示意長隨,穿過院子慢慢向里屋走去,長隨見狀,也將這四位書生一一讓進屋子。

  屋子并不大,幾個人一齊進來就顯得有些局促了。柳生四下打量,這屋子就是比起他家那破屋也好不到哪兒去,東屋算是這所老宅子里光線最好的一間了,有兩座不大不小的書架,桌上擺著硯臺紙筆,可東北角的墻上卻掛著些竹篾農具,看來是耕讀之家。

  就在他分神之時,其余幾人已將各自的拜師禮放在了堂桌上,束手站在一旁。

  長隨從院里搬來兩張長凳,老者也落了座,可目光卻停在桌面的禮盒上。

  蔣生笑了笑,不慌不忙解釋道:“老師,您素有清名,所以盒子里都是一些我等這些年的習作文章和些不足道的點心,勞煩您抽出時間替我們幾個指點一番,好了卻我等的心愿。”說話間,蔣生已將自己的拜師禮拆開了一角。

  老者默然片刻,慢慢抬起頭來,眸子里帶著一絲惆悵,像是要穿透這老宅的土墻望向遠方,嘆了口氣:“這些點心,不便宜吧?”

  “值不了多少錢,”蔣生意味深長的說,“老師,時移世易,我們永遠是您的學生呀。”

  老者眉毛一動,“時移世易”這四個字背后意思他豈會聽不出來?時移世易,門無強蔭,家有幼孤…,蔣生的意思很明白,若此番杭州的院試復試幫了他,他今后也會如邱成子那般返璧報答。

  老者笑了笑:“你有這份心思,不如用心讀書。”

  蔣生一怔,有些尷尬的看著老者。

  老者繼續道:“你們幾位呀,不管是大戶子弟還是出身貧寒、無論之前的五場縣試還是后來的府試,憑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今天你們去考的是院試,將來就有可能成為一名世人仰慕的秀才,直至去杭州鄉試成為舉人,繼而進士及第,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既然你們今天喊我一聲老師,我便與你們說幾句吧。”

  幾人一聽此言,都不由得精神一振。

  “我十四歲加入郭子興的紅巾軍,后來隨太祖南征北戰,打過倭寇打過陳友諒也打過張士誠,太祖不止一次講過,宋、元的滅亡,便滅在相互攀比、拉幫結派的混賬風氣上,以至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卻田連阡陌。你們幾位皆是清華毓懋,所以老師不能鼓勵你們的這種想法。文章可以留下,把點心都帶走吧。”

  眾人沉默不語,紛紛將目光望向地面。

  “也許你們還有一層心思,此番主持院試的杭州學政于謙是我從前做學臺時候的得意門生,我若肯出面說句話,或是留個條子給你們,人家未必會不買我的帳是吧?”

  蔣生被說破了心思,心里一驚,急忙辯解。

  “老師何出此言,我等決無此意。”

  老者點點頭:“那就好,抓緊時間回去溫習功課吧。”

  大家如釋重負,紛紛告辭而出。

  “等一等,你叫做柳浩然?”

  那個讀書人柳生一怔,慢慢縮回了手,他看見老者正盯著自己禮盒上的名帖。

  “浩然正氣,這是個好名字呀。不過看得出來,你日子過得好像很難。”

  “晚輩…,晚輩沒有門路,日子過得的確十分清苦。”

  “嗯,別的我也幫不了你,我這兒的這些藏書你今后可以盡情瀏覽,看不懂的也盡可以問我。今后若能考上秀才,僅憑田產免稅這一項,你一家人就衣食無憂了,更何況秀才每月還能從官府領錢領米,只是我希望你要永遠記得你今天的這份清苦,天下間比你清苦之人不知還有多少,今后你學業有成,莫要忘記了你自己的名字。”

  柳浩然是最后一個走出小院的,他回頭虛望一眼,嘆了口氣。

  不多時,長隨也告辭走了,小院子重新寂靜了下來。

  老者緩緩起身,重新來到院子,一眼就發現個頑皮的小腦袋躲在水缸后面。

  “青兒,你在哪里嘍?”

  “嘻嘻,在這里!”水缸后面一陣清脆的嗓音,一個穿著舊襖子的小男孩一蹦一跳的跑了過來,圓圓的臉上生著一對酒窩,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天真無邪,甚是討人喜歡。老者見到孫兒心情大好,便朝小男孩招了招手,“青兒呀,你過來!”

  小男孩咯咯一笑,著急著跌跌撞撞撲向老者。

  “爺爺,我衣服上的補丁太難看了,小朋友都笑話我。”

  老者緩緩搖搖頭:“青兒啊,這叫艱苦樸素,這是一份光榮,記住了?”

  “哦,我記住了。”

  小男孩清澈的眼睛里寫滿了懵懂。

  老者心中一動,注視著男孩的小臉,又一字字說。

  “青兒呀,從今天起,跟爺爺讀書識字好不好呀?”

  小男孩想起家里頭那滿墻的書牘,不禁撅起了嘴巴:“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玩。”

  老者微微一笑,信口哄道:“青兒呀,書中自有神仙度。一個人只要會讀書認字,就能像天上的神仙那樣騰云駕霧,自由自在,你說好不好呀?”

  “神仙?”小男孩想了想,反問:“神仙都是什么樣的?”

  老者捋須笑了:“那些神仙吶,整天只要吸風飲露就飽了,可以不食五谷。還可以騰云駕霧,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間遨游,在那個遙遠的仙境呀,日月光明,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那里四季如春,沒有疾病、沒有貧窮、所有的人都能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著,長生不死。你說當個這樣的神仙好不好呀?”

  “好呀好呀!”小男孩高興起來,連蹦帶跳。

  老者看著男孩高興的模樣,也展眉笑了。

  云卷云舒、光陰如梭,轉眼許多年頭過去了。

  這一日晨霧漸散、蒼山凝露,溪畔遠處的丘陵盡頭,半輪紅日徐徐升起,貫穿城里的這灣溪水被金色的朝霞一映,清澈通明、光色晃眼的向北蕩滌而去,與那緩緩東逝的長水在縣城前的碼頭匯成一處,相互交織著、拍擊著碼頭的柱石。

  便在這灣溪流的一側,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獨自坐在溪旁望著天空發呆,單薄的土布衣裳被溪水浸透,青一片烏一片的,又有些像是染色不均的緣故。他光著腳,身旁擺著一雙舊鞋,鞋背被小心翼翼的疊放在一起,看來是家道中落。

  時過境遷,此時他望著天上悠然的云朵,不由得出了神。

  這少年便是李元青,他在想這世上別地方的云朵,是不是也是和霧平縣一般模樣?這般一琢磨,他便突然又想起了那仙境天國的傳說。說實話,他現在不知道有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如果能出去闖蕩一番,即使要受多少坎坷磨難,他都不怕。

  小溪的另一側是一條長街,時辰尚早,街面上行人稀少,幾家生藥鋪、茶葉瓷器店都門板緊閉。只有徐記茶館店的兩個伙計早早忙活開了,一個十分勤快的將打水燒茶,另一個則悠哉悠哉的拿著雞毛撣子收拾著門面桌椅。

  那兩個伙計忙活了一陣,拿著雞毛撣子的老伙計拭了拭洗得發白的衣裳,斜倚著門板慢慢的坐了下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沖那個年輕的伙計點頭示意。那年輕的見狀,當下放下手里的活計,就著老伙計身邊坐了下來,操著并不熟練的鄉音問:“鄭二哥,有什么招呼?”

  “日頭早了些,坐下歇歇吧。”

  老伙計干笑一聲,賣弄似的沖著溪對岸努努嘴:“瞧見了么?”

  年輕的伙計探了一眼:“呦,這是哪家的孩子,不怕冷么?”

  老伙計目光一動,似笑非笑:“阿寶呀,你倒是猜猜這小娃的來歷。”

  年輕伙計謙遜的說道:“初來乍到,不敢在二哥面前沒規沒矩。”

  “能有這份心,那就對頭嘍。”鄭二哥透出贊許的神色,“咱吃這口飯的,不光是在東家面前,在什么人面前都得收三分。這也是我們鋪子里頭的第一條規矩,看來你悟性不錯,我也不吊你胃口了,那個小娃的祖父,可是從前本縣的知縣老爺。”

  “真的假的?”年紀伙計驚了,張了張口,“看不出來呀。”

  “我騙你做甚么?”這茶館店終年客來客往,商賈官宦在此談買賣議事,乃是一個地方消息最靈通之地,鄭二哥搓了搓瘦骨鱗峋的胸口,“那小子的祖父是個奇人,早年這縣里鬧了饑荒,他便私自開了糧倉放糧,結果被貶官下放,直到太宗皇帝的時候才重新起復,不過年紀大了,官運也就到了頭了,真是自作自受。”

  阿寶一震,心里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便追問:“這是真的假的?”

  “這笑話這城里頭無人不知,我還能無中生有不成?”鄭二哥捋了捋雞毛撣子,漫不經心的說,“聽說過‘一任清知府,八千雪花銀’么,知道這話什么意思不?”

  阿寶茫然盯著他,慢慢搖了搖頭。

  鄭二哥笑了笑,道:“當個三年知府下來,只弄他八千兩白銀,那都算是清官了。為了搭救些不相干的平民百姓,把自己的大好錢途給丟了,值嗎?”

  阿寶不做聲了,慢慢低下頭去。

  “剛我說的是咱們鋪子里的第一條規矩,咱這兒一共有三條規矩。”鄭二哥頗為滿意的看了他一眼,“這我要教給你的第二條規矩是:莫管他人閑事,不是有句老話么: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我覺得,二哥您不應該笑話人家。”

  一句搶白,鄭二哥的笑意僵在臉上,臉頰上一道傷疤也不易察覺的跳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我…,我就是覺得這樣不對!”阿寶竟然迎著他的目光,“我記得我們村里的先生說過,前朝那些蒙元包稅官根本不把老百姓當人,以致由最黑暗之時,誕生了以光明與烈火為教義的明教,我大明朝太祖皇帝打天下時信奉的正是明教,所以本朝的國號大明,取得也是正大光明的意思,可如今…”

  “說完了?”鄭二哥不耐煩的站了起來,轉身背過手去,“你要是想留下好好做,今后就別瞎琢磨這些玩意兒,要不然,別怪我讓掌柜的把你給轟走!”

  說罷,鄭二哥兀自便走進了鋪子。

  就在他們說話的光景,一個與李元青年紀相仿的少年也來到了溪對岸。

  他悄悄摸到李元青背后,伸手就撓。

  李元青猝不及防,身子一挺打了個轉,倏地捉住背后的少年。

  “步富貴,你個臭小子,走路怎么沒聲!”

  步富貴哈哈大笑:“哥,昨天說好的呢,還去不去了?”

  李元青也哈哈大笑起來,拍拍胸脯:“廢話,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兩人迎著清晨清冽的空氣,并肩而去,這少年名字倒是挺喜氣,他倆的老子都在劉老爺莊上做工,因此兩人也是多年的玩伴了。這些年兩人將這霧州城附近的地方都玩了個遍,這段時日,兩個人竟迷上了去后山的亂葬崗探險。

  不多時,便離開了熟悉的大道,順著偏僻的小徑越走越深。

  眼看著周圍漸漸沒了人影,兩旁的草木愈來愈高,前方幾株梧桐樹伸開枝杈,遮蔽了大半天光,春風料峭,輕拂樹葉沙沙作響,可這風吹在兩人臉上,卻是格外的寒冽,兩人心里不免都萌生出退意。

  “哥,昨天可太險了,咱們踩的那個墳頭…,我半天都夢見鬼了。”

  李元青被步富貴說得心里發毛,故意大聲說道。

  “怕什么,邪不勝正!我跟你講,咱們大好男兒,就該手持三尺青鋒,揮劍蕩平當世污濁!嗬,嗬嗬!”一邊說,李元青一邊撿起路邊的枯枝,左右揮舞起來,給自己壯膽。

  步富貴不好再說了,從身后摸出帶來的柴刀擎在手中,又看了李元青一眼。

  “哥,你不說有一件打鬼的神器么,哪兒呢?”

  李元青咧了咧嘴,從懷里摸出個鐵胎的彈弓,這彈弓雖然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卻是規矩工整,手柄上銜著一只黃銅虎吞,透著一股子莫名的氣勢。

  步富貴咽了口唾沫,劈手從李元青手里搶了過來,翻來覆去打量個不停。

  “哇哇哇,這寶貝厲害了!”

  “那是,這寶貝上過戰場,鎮邪!”

  步富貴一聽,膽氣立刻豪壯起來,高高擎起彈弓,大步往亂葬崗走。

  “唵嘛呢叭咪吽,妖魔鬼怪全給老子閃開了…”

  兩人一路唱著不著調的歌兒,前方漸漸現出了一片荒涼的山崗。山崗由北向南,鱗次櫛比的隆起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土包,層層疊疊,混在一塊兒難解難分。其間稀稀落落的生著些槐樹楊樹,樹底下無不生滿草皮苔蘚。

  兩人又是緊張,又是興奮,互相拉著手遠遠站看,好似指點江山一般。

  “哥,你看那邊那座墳,是新的!”

  李元青找了找,立刻發現了端倪,不遠處的有座新墳從雜草地里高高隆起,嶄新的黃泥土與周圍的土色截然不同,墳前一地的紙錢看著就叫人心里有些堵,李元青不自覺移開了目光。便在這時,一陣微風拂過,兩人左手邊的樹林里樹影一晃,竟倏然躍出只雪白的小鹿。

  李元青不敢聲張,悄悄拍了拍步富貴。

  步富貴也瞧見了,牢牢盯著那頭鹿,緊張得滿臉通紅。

  “哥,你那彈弓打得了么?”步富貴壓低了聲音。

  李元青慢慢弓下腰拾了塊石子搭在彈弓上。

  這時,小鹿猛地抬起頭來,嘴里叼著一撮嫩草,與兩個人六目相對。

  雙邊都怔住了,小鹿首先回過神,撒開蹄子一溜煙去了。

  兩個人不假思索,也立刻追著去了。

  說來也怪,這頭小鹿明明可以輕輕松松甩開兩人,卻是跑一陣等一陣,似是有意等兩人追上,這只白色的精靈在樹林間忽起忽落、忽近忽遠,始終與兩個人保持著一段若即若離的距離。兩人順著林子越走越深,林間霧氣裊裊,樹影綽綽,漸漸迷失了方向,又追了一陣,竟連那頭鹿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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