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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變局

熙貴妃起居注_影書  :yingsx←→:

  “君子坦蕩蕩,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濮陽緒搖了半天的折扇終于收起來,這房間一覽無余,能坐的地方就在窗前,桌上擺放了一副棋盤。

  這是個陽光不錯的午后,樹葉在微微風中沙沙作響,偶有雀鳥飛躍而過,襯的庭院越發沉靜。

  墨色的面罩解下來被收攏在衣袖里,從琴座前起身,移步到窗前,遠處是山林,在被濮陽緒看到的這一刻,他第一次沒有感覺到孤獨,沒有覺得自己是天地間‘多余人’。

  他甚至能將心中深藏的陰霾暫時放下。

  濮陽緒手肘撐在桌面上,臉上,眼里,都在表達著意外。

  五官輪廓像是照著他的臉拓下來一樣,他甚至產生荒謬的念頭,有沒有可能是雙生…世上相像的人不算少,年齡,身量,五官都像的就是萬萬里挑一了。

  林墨不是第一次看見濮陽緒。

  相反,他數不清自己看過多少次濮陽緒的畫像。

  他的額角飽滿而充滿陽剛之氣,鼻梁高挺而清俊,最讓人深刻的是那黑深如墨、閃亮如星的眼神,乍一看給人感覺是堅韌中透著貴氣,與生俱來的王者之氣。

  濮陽緒靜默的觀察了半響,自己的鼻子應該更高挺一些,而差異最大的就是眼睛,驟然想到沈汀年曾經在剛睡醒的迷蒙之際,說過他的鼻子好看,眼睛最好看…這個女人還算沒有瞎到底,知道誰長的更好。

  心情稍霽,他用折扇柄敲了敲桌面,示意對方坐下,一面取了棋罐里的一枚白子,“這罐是前朝的瓷器,白子如玉,呈很淡的微綠色,材質絕佳,乃上等珍品,只是價值再高也非玲瓏玉真品。”

  從進來到現在,他的神色很平靜,似一座青峰,淡然處之。

  而林墨穿的是色調莊重、低沉的深衣,是古樸中隱顯冷厲,他入座后,取黑子先行,“這不是我的棋,我的棋從不給旁人下,因為贈與我的人,是我心愛的人。”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

  兩人一來一往,唇齒刀劍,端的是見血不見痕。

  “身外之物再好有何用,不若人在身邊,人在心上。”濮陽緒四兩撥千斤,并未被挑動情緒,一副破棋而已,以那時候沈汀年的窮困拮據的狀況,能買的起什么。只是腦子里過了一遍,好像沈汀年就只送過他一回畫像。

  “確實是年少不懂事,會為了些身外之物點燈熬油的謄抄書籍,縮衣減食的攢錢…”

  林墨其實并不是擅于言辭的人,他平靜的大方的翻出往事,好叫濮陽緒知道,那奏報上書寫了短短幾筆的求學時期,沈汀年都具體做了什么。

  “她最擅畫人像,因京城南街上有家病坊,常年需要為尋親的人畫像,一幅畫收十個銅板。她為了送我那副棋,畫了整整一千張…”

  一千張!

  濮陽緒捏著棋子在指間轉了轉,垂眸看著棋盤,大約是光線太好,他怎么有點晃眼,定了定神,落子之后,他沉聲道,“隆泰二年之后,京城專設福田院,收容單老孤稚不能自存者,贍給衣食,每令周足,本宮如何不知還有病坊?”

  林墨抬頭,他也有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只是光照不進去,他瞅著濮陽緒,難得笑了笑,“隆泰四年,沛城瘟疫,十里之地鋪白骨,始安元年,恭州澇災,山野之間人食人,去年,北峰城之戰,十城人口銳減不足三,殿下知道什么?”

  “知道奏表上需得朱批一行小字嗎?”

  濮陽緒眉頭皺了起來,“天災之禍,非人力可擋,戰亂之火,非一時能滅,本宮親政以來,正朝綱,任賢臣,畏天、愛民、奉宗廟、聽諫…以致太平。”

  他并非不知民生多艱,世道多艱,只是治民非一日之功,治政亦非一人之功。這么久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直面的抨擊他的政績。濮陽緒想了想,又問:“還有呢?”

  還有——林墨掃視著棋面,若一開始勝算有五成,現在連三層都沒有了,他想起了當年被迫棄賽的原委,那些人只說有位貴人要下場,花一百兩銀子買一個清白的身份參賽。

  一百兩對當時的他來說,太需要了,可若是能贏得比賽,魁首的獎勵是萬金,他諸多考量之后,決意要贏到最后。

  誰知等他第二日去參賽,連門都進不去了,只因那貴人隨意挑了個名字,就挑中了他的。

  “你知道她喜歡喝湯,便吩咐了御廚一句多采菌菇,今年開春就出現了菌菇有價無市的現象,知道她喜歡鍋子刷羊肉,冬天就隔山差五吃一次…御膳房為了常備各樣肉食,每日要宰殺數種牲畜,一月下來要數百只,形成定例,日后宰殺之數不堪計算。”林墨的聲音緩而有力,是不同于氣質的清朗,與濮陽緒低沉醇厚的聲色不像,“你可以自己矜貴鋪張,但是不要以她的名義。”

  濮陽緒默了一會兒,“你喚她什么?”

  “年年。”

  到這里,濮陽緒似乎是不想再聊了。

  他提升了落子的速度,打算提前結束了這盤棋。

  室內一角,不知何時多出來一盞香爐,微微吐著極淡的白煙,無色無味,已然侵染了整個房間,濮陽緒初始未覺,等他滋生出片刻恍惚的錯覺之后,試圖集中精神,但是心神一松,四肢倦怠無力,來不及開聲就咚的一聲撲倒暈在桌上。

  對坐的林墨,不緊不慢的落了最后一枚黑子。

  滿盤皆輸,也要走完。

  三月初一,宜祭祀、冠笄、移徙、會親友,忌嫁娶、開池、作廁、破土…雖不是諸事皆宜,卻也算是個好日子。

  暢心苑里給小皇孫辦滿月宴,也就是大家湊一起吃頓飯,熱鬧一下,附和一下風俗,孩子養到滿月還很康健,自然是喜事。

  而李容華因生孩子太吃力,出了月子也是精神不濟,纏綿臥榻,甚至有好幾次昏睡過去了。

  近來半個月,宮內的氛圍也陷入了低迷之態,因康安帝頭癥發作越發頻繁,太醫院不得不加大了鎮痛藥量,照這個發作頻率,病情是愈發的控制不住了。

  可以說自從太子離宮,內廷至皇城,笑聲真的就少了。

  午后春風在竹林里穿梭,一只俏皮的蜻蜓紙鳶忽高忽低的飛著。

  “娘娘,你把線放松一點,這會兒風大,小心把線掙斷了。”

  “我知道怎么放呢…”

  “娘娘,你快看月朱的掉下來了…”

  陳落抬腳踏進暢心苑竹苑,只看見發髻有些散亂,面色紅潤的沈汀年在空曠處跑著,陽光灑在她臉上,亮得有些奪目,旁邊兩個宮女也在笑,手里還扯著線,邊跳著…

  抬眼再一掃,柳嬤嬤抱著個孩子在亭內,她身邊的放了一張軟塌躺著難得清醒著的李容華,石桌上擺著吃食,還有宮女在煮茶。

  氛圍和諧如那盈鼻的清淡茶香。

  沈汀年才學的放紙鳶,難得運動起來,還被月朱刮下來的紙鳶逗笑了,張口正要說什么,眼睛一掃就看見了陳落,她無來由的心跳驟然失序,手一松,風卷著紙鳶就跑了。

  “哎,娘娘——”月朱才喊一聲又飛快的閉了嘴。

  因為沈汀年臉色極其難看的看向竹苑入口處。

  陳落揣著手,每一步都走的穩,也走得快,到了沈汀年跟前,連禮都忘了好生行,徑直湊近了低聲道:“娘娘,乾清宮傳來消息——這是密報,皇后已經趕過去了。”

  沈汀年深吸了一口,康安帝突然暴斃了?!

  乾清宮的消息,既然是密報,一時半會肯定也傳不到外頭去。陳落能拿到第一手消息,并第一時間來告知沈汀年,自然都是太子離宮的安排之一。

  沈汀年震驚之后,微微舒了口氣,只要不是太子的消息,她都能接受。

  “太子那邊…”

  “消息已經派了人快馬加鞭秘密趕往建鹽城了…”只希望密報能第一時間傳達,而太子能如議定行程一樣走,若是提前離開建鹽城,那就只能追著趕往下一站了。

  事態瞬息變化,意外也難以預料。

  陳落端了一路的面色,直到此刻才有些微的變化,他低下頭看著腳尖,“娘娘,奴才斗膽請述殿下臨走時原話。”

  這一片空曠草地,只剩他們二人。

  “年年,若風起雨落,事不可違,唯有保全性命為上。”

  沈汀年瞬即瞪大了眼,“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明明走的那天早上還磨磨蹭蹭黏著她身上不肯起來,轉眼間就…什么都交代安排好了,這個男人怎么敢這么對她!

  陳落并不能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冷靜嚴肅的陳述,“娘娘須知,這一宮之間一日之內而氣候不齊,如今皇權交替,危機四伏,殿下卻留了束統領在宮里,你應當知道這是為什么。而奴才跟隨殿下一起長大…他第一次離京沒有帶奴才隨行。”

  這是把最信任的人都留下來保護她。

  沈汀年抿緊了唇,在心底想著:他現在人到底在哪?能不能快點回來…她現在真的好想,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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