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小說 說起夏言來,朱厚熜對他也是又愛又恨。
他愛夏言的理政能力。
這老東西才回來沒多久,便已經將翟鑾、許贊和張璧三人此前料理不了的朝政,處理不了的事務收拾了個七七八八。
使得朝堂重回了井然有序的穩定,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令人安心不少。
他恨夏言的恃寵而驕。
自他在十年前將這老東西光速拔擢為禮部尚書之后,這老東西便開始逐步奔著楊廷和的方向變質。
后來待其入內閣參與機務,直至升為內閣首輔之后,這老東西已經越來越像不知進退了。
他在朝中沽名釣譽,操縱輿情、排除異己、拉幫結派也就算了,甚至已經敢對他這個天子指手畫腳,指使下面那些人與他這個天子唱反調,給他這個天子出難題了。
之前有那么幾年,朝堂幾乎成了這老東西的一言堂,無論是內閣首輔和其余閣臣,還是六部尚書,竟無一人敢與其相爭。
也是因此,當他看出嚴嵩有不甘居于夏言之下的心思之后。
才會立刻垂青于嚴嵩,對其委以重任,對外明示寵幸,為的就是敲打一下夏言這個老東西,好教他知道進退,學會收斂。
可惜短期內嚴嵩還是很難制衡夏言,此前的效果一直都不太明顯。
不知這回革職閑住,這個老東西是否能夠吸取一些教訓,自此學會在朕面前夾著尾巴做人…
心中想著這些。
朱厚熜命黃錦將關杰山的那道銀印密疏遞到了夏言面前,望著其撅起的屁股說道:
“起來吧,你先看看這道密疏,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謝君父。”
夏言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接過密疏謝恩之后,慢慢的從地上爬起,隨后帶著一絲好奇打開密疏認真查看。
如此只過了短短三個呼吸的功夫。
“君父,這?!”
夏言亦是身子一僵,老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驚疑之色,下意識的抬頭望向朱厚熜。
他自然不會不知道關杰山是誰。
閣臣翟鑾和兵部尚書張瓚越發是他的老熟人,不說是知根知底,此前也來往不斷。
至于那個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楊博,則是這兩年在朝中已經展現崢嶸之姿的后起之秀。
千萬不要小看職方清吏司郎中這個正五品官職。
這官職品秩雖不算高,但卻主管軍功升遷之事,而且定員只有一人,屬于那種職位較小但權力極大的實權官職,全天下的武官邊將都不能輕易得罪…
可惜鄢懋卿沒有看過這道密疏,尚不知道關杰山在密疏中揭露的朝中重臣。
否則在翟鑾、張瓚和楊博之間,他也會格外在意這個楊博。
因為翟鑾雖是閣臣,但卻是一口明哲保身的不粘鍋,基本上不攬事,甚至還有些怕事。
既不與夏言相爭,后來出任內閣首輔,也同樣斗不過嚴嵩,還被嚴嵩收拾到了削職為民的地步。
張瓚雖是兵部尚書,在兵部十年,蓄財帛百萬計,媚結中貴,但據史書記載,他陽壽已盡,最多再有一年就會一命嗚呼。
甚至就連翟鑾也已經接近燈枯油盡,再過個四五年也就要入土了。
兩個即將落幕的人,實在沒什么好關注的。
而楊博這個人則將在不久之后進入朱厚熜的視線,并很快成為朱厚熜最為重視的左右手,地位甚至尚在嚴嵩之上。
后世電視劇里雖然幾乎沒有提到這個人,以至于人們對他的了解不多。
但是讀過史書的人一定知道,楊博才是嘉靖這一朝官場上真正的傳奇人物。
他不但屹立官場四十年不倒,兵事功勛卓著,甭管誰當了內閣首輔都對他恭敬有加。
不用懷疑,這里的內閣首輔,指的就是嚴嵩、徐階、高拱和張居正這些個史書留名的大人物,竟沒有一人敢與其交惡。
有一次嚴嵩曾因仇鸞案試圖攻訐彈劾楊博,當場就被朱厚熜用一句“楊博治理邊境的本事你們誰也無法替代,以后不準再說楊博的壞話”擋了回去。
只這一句話,便足以證明楊博在朱厚熜心中的份量。
而楊博沒有入閣,沒有成為內閣首輔,也不是沒有這個威望。
光是朱厚熜便曾數次欲讓他入閣拜相,只不過全都被他婉言拒絕了而已。
不如瞧瞧那些歷史名臣對此人的評價吧。
徐階:“出入將相,文經武緯,天下倚以安者,則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楊公實第一。”
張居正:“公在本兵久,又遍歷諸鎮,躬履戎行,練習兵事,故自余在政府,所措畫兵事,蓋得之公為多。”
就連肩上扛著兩京一十三省的小閣老嚴世蕃都對他如此評價:
“天下才,惟己與陸炳、楊博為三!”
由此不難看出,楊博還是個在朝堂上少數做到了黑白兩道通吃的人。
而這樣的人,絕對不能簡單用忠奸二字來評判,亦絕對不能只相信史書中的一面之詞。
因為他們通常都極為復雜,而且都藏得極深,并且一定掌握著黑白兩道都不得不忌憚的力量。
仔細想想就知道,朱厚熜這一生寵信過的大臣多了去了。
張璁、桂萼、郭勛、夏言、嚴嵩…這些人哪怕是在最受寵信和重用的時候,哪一個能夠做到黑白兩道通吃,哪一個在朝中沒有一群欲除之而后快的政敵?
“呵呵,朕還以為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什么是能令你吃驚的事了。”
似是很受用夏言此刻的表情,朱厚熜嘴角勾起一個享受的弧度,卻又故作平淡的道。
“君父高看微臣了…”
夏言微微垂首,腦中正在飛快將這道密疏與最近發生的事聯系起來,尋求一個最為合理的因果。
然后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人 ——鄢懋卿!
鄢懋卿領兵去了太原,然后關杰山就上了這么一道密疏…
所以,是鄢懋卿!
一定是鄢懋卿的手筆,除了鄢懋卿這個妖孽之外,夏言想不出天下還有誰能夠辦成如此詭譎的事情!
他連嚴嵩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收拾,令其直到被一擼到底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何況區區一個山西布政使?
只不過鄢懋卿究竟是如何辦到的,夏言一時之間也毫無頭緒…
不過這在他看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他能夠看透鄢懋卿這個人,能夠識破鄢懋卿的路數,如今又怎會心生惶恐,生出回鄉養老的決心?
“旁的事你不必理會,只單看這道密疏提及的事,與朕說說你欲如何處置。”
朱厚熜見夏言始終面帶思酌之色,接著又道。
如果說夏言之前心中還略微有些許眷戀的話。
如今再看到這道密疏,立刻又起到了一錘定音的效果,使得他瞬間徹底堅定了回鄉養老的決心。
于是略作沉吟之后,他再抬起頭來時,那雙老眼又比此前清澈了許多:
“回君父的話,微臣以為,此事事關重大,不必等待關杰山押送到京之后再辦。”
“當立即以雷霆之勢將密疏中提到的翟鑾、張瓚與楊博三人停職羈押,著內閣、三法司協同錦衣衛聯合查辦,命詹事府介入監督,以彰君父整飭吏治之決心!”
“另外,如今天下豪民有田不賦,貧民曲輸為累,民窮逃亡,故額頓減,此乃國匱民窮之根源。”
“微臣以為君父正可借這回山西在朝中沒有了代言的時機,下令在山西試點,重新丈量土地,清查漏稅田產,整治衛所亂象,考成不職冗官。”
“此舉若能在山西試點成功,便可順勢向全國推行,或可解國家社稷之困!”
“呃…”
朱厚熜聽罷腦子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滿臉詫異的望向夏言,
“此舉會不會太過激進,恐怕引發朝臣反對,甚至是山西動亂?”
這可不是夏言的行事風格!
這老東西可人精著呢,他此刻說的這些舉措又是一場新政,這么得罪人的事他會跳出來牽頭?
此前這老東西做過什么,朱厚熜心知肚明。
當初他寵信張璁、桂萼實施新政的時候,這老東西就是憑張璁頂在前面推行新政得罪人,他蹲在后面“禮賢下士”撿了桃子,如此才在朝中逐步站穩了腳跟,最終聲望一度超越了張璁。
所以…
別看這老東西說的好聽,到頭來肯定不會扮演張璁的角色。
莫不是打的又是把某個政敵強推在前面頂雷,自己則蹲在后面撿桃子趁機坐大的主意吧?
“君父,亂世當用重典,沉疴當下猛藥,如今國家吏治、稅賦、土地之事如同一團亂麻,唯有快刀才可厘清!”
夏言緊接著又道,
“這回形成如此局面實屬不易,正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若君父依舊保守行事,恐怕治標不治本,一如君父此前新政那般無疾而終!”
呦呵?
這老東西裝的挺好,竟還蛐蛐起朕不夠激進來了…
真當朕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朕若命你去辦,你恐怕立刻便又要推三阻四,給朕推薦旁人了吧?
心中暗罵著夏言,朱厚熜冷笑一聲,故意問道:
“那么此事由你去辦,你以為如何?”
夏言當即叩首拜道:
“微臣當仁不讓,請君父降旨!”:shuqu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