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小說 兩日后。
清早起來,可惜這日天氣晴朗。
沒有仆人去叫,嚴世蕃侵晨先起,早早洗漱更衣過后,坐在院內看著家仆們掃那些落葉。
只見歐陽端淑領著貼身丫頭進來,說:“你這逆子今日起的倒早。”
嚴世蕃笑道:
“母親,鄢懋卿不計前嫌,這般雪中送炭,兒子也不是那不省事的人。”
“怎可直呼其名,要叫小姨夫,沒家教的東西!”
歐陽端淑當即瞪起眼來,斥道:
“如今不比你爹還是禮部尚書的時候,到了詹事府需用心辦事,若是辜負了你小姨夫的一番好意…”
“放心吧母親,兒子知道輕重。”
說話之間。
嚴世蕃已經避開歐陽端淑,上了一頂此前看都不會看一眼的二抬小轎,晃晃悠悠的出了嚴府向東華門而去。
坐在轎子里面,許多思緒漸漸浮現腦海。
即將面對鄢懋卿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姨夫,還要在這個小姨夫手下為官,嚴世蕃心中無法言喻的復雜。
遙想年內殿試的時候,還是他趾高氣昂的將鄢懋卿逐出豫章會館。
誰能想到這么快就物是人非,他已經不再是朝廷二品部堂的公子,鄢懋卿卻已成了朝廷三品部堂。
甚至現在,他還需要靠母親抹開臉面上門求情,才勉強得到了鄢懋卿的庇護,否則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
鄢懋卿應該還不知道他做過的其他腌臜事,尤其是利用張裕升陷害鄢懋卿和白露“無夫奸罪”的事情。
否則這仇怨恐怕便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可就不是母親抹開臉面上門求情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的事了,沒準兒如今想要嚴家家破人亡的人還得再加上一個鄢懋卿。
不過轉念再一想,他和父親此前倒也并非沒有幫助過鄢懋卿。
此前鄢懋卿能夠在館選選中庶吉士,還高居榜首,靠的就是他和父親的文章。
所以,此前的恩怨就當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扯平了吧。
這回雪中送炭的情,我嚴世蕃也領了,日后父親歸來,得了機會也投桃報李便是,好歹是親戚…
“公子,到東華門了。”
轎子往下一沉,前面傳來家仆的聲音,轎簾隨即被掀開。
“嗯。”
嚴世蕃低吟了一聲,鉆出轎子挺起將軍肚,一搖一晃的向東華門內走去。
穿過東華門,經過徽音門外的廣場,正對著的就是詹事府府衙。
“啊哈——”
來到門外的時候,嚴世蕃沒忍住打了一個哈欠。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準時起來點卯了。
此前在左軍都督府、后軍都督府和順天府衙門任職的時候,都是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從來沒人敢說什么。
不過今日畢竟是頭一天來詹事府,又是受了鄢懋卿雪中送炭的恩情,怎么也得給這個小姨夫一點面子不是?
等過了今日之后。
詹事府的官員皆知我與鄢懋卿的關系。
這點面子自然還是要給的,點卯的事也就無所謂了。
反正太子如今尚未遷入慈慶宮,這詹事府本來也就是個供翰林院轉遷的擺設,能有什么事…
“咳咳!”
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官服,嚴世蕃終于挺起胸膛,邁步踏上了詹事府門前的臺階。
如此來到院內,卻才發現院子里的詹事府官員正四散開來,向各自的值房走去。
“這是…我錯過了什么嗎?”
嚴世蕃心中有些奇怪。
他記得很清楚,自己今天可是特意起了個大早,卡著點前來報道點卯的。
為何此刻這些詹事府官員卻像是已經開完了什么重要的會議,剛剛解散各自前去辦事?
一眾詹事府官員同樣注意到了這個初來乍到的獨眼胖子。
一雙雙眼睛看過來,眼中全都帶著不知是好奇、還是佩服、亦或是同情的復雜目光。
“來者何人?”
此時一個臉型方正、神色嚴肅的詹事府官員捧著一個冊子,徑直向他走來。
只看這個官員胸口的緋色云雁補子。
嚴世蕃就知道這至少是一個正四品官員。
而詹事府的正四品官員只有兩個,就是詹事府的兩個少詹事。
于是嚴世蕃微微躬身施禮,笑著道:
“見過上官,下官嚴世蕃,是新任的左司直郎。”
“頭天報道點卯,你便敢點檢不到?”
那官員臉上的神色愈發嚴肅,上下打量著嚴世蕃,沉聲斥問,
“你可知點檢不到是何懲罰,我詹事府沒有你這么不守制度的人!”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哪怕鄢懋卿沒有來上任,詹事府還沒有掌印上官的時候,就要求詹事府官員每日“嚴格自律”、甚至點卯都得按手印的少詹事孔簡。
那日鄢懋卿扛著板子“鄢公吐哺”之后。
點卯的職責自然又回到了孔簡手中,詹事府的官員也又回歸了此前提前一刻抵達詹事府點卯的牛馬生活。
當然,鄢懋卿肯定是不會準時來點卯的。
不過礙于孔簡在“鄢公吐哺”之后變本加厲的執著與負責。
他還是不得不找了一個“我每日進宮先去給太子請安”的借口,這才將孔簡糊弄了過去,維持住了自己“英雄”人設。
“這…”
嚴世蕃此前在其他衙門都是去當大爺的,何時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竟被孔簡鎮住,不得不立刻將“小姨夫”搬了出來壓陣,
“下官初來乍到,實在不知詹事府的點卯規矩,下官的姨夫鄢部堂也未曾說過,還請上官寬恕一二。”
“制度便是制度,如何能夠折扣免除!”
孔簡目光依舊冰冷,抬起手來大聲喝道,
“來人,無故點檢不到如何懲罰?”
“笞十!”
身后的兩名詹事府小吏立刻答道。
“行罰!”
孔簡大手一揮,兩名詹事府小吏當即沖上前去將嚴世蕃按住跪下。
其他小吏也連忙取來藤條,竟是要當場對嚴世蕃行罰。
“慢慢慢,上官且慢!”
嚴世蕃整個人都驚了,他長了這么大就沒見過這么魔怔的堂部,還以為這個少詹事沒有聽清他剛才的言外之意,連忙又道,
“下官要見下官的姨夫,鄢部堂!”
結果嚴世蕃不提鄢懋卿還好,一提鄢懋卿,孔簡當即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臉上甚至泛起了欽佩的紅光,作天揖道:
“鄢部堂何等英雄,他今日若是在這里,見你如此不守制度,越是外甥才越不會徇私袒護!”
“你們幾個還愣著做甚,行罰!”
“再慢!”
雖然不明白孔簡在臉紅個什么勁,但嚴世蕃卻已明白鄢懋卿這個小姨夫似乎救不了他,連忙又大聲申辯,
“就算下官點檢不到,上官也該上報都察院,由都察院參劾處置,怎可動用私刑,如此恐怕也不合朝廷制度吧?”
哪知下一刻。
“你問我詹事府算什么東西?!”
孔簡竟瞬間變得比剛才還要亢奮,甚至激動的破了音,
“我現在就告訴你,旁的堂部官員點檢不到,上司熟視無睹,我們詹事府絕不!”
“朝廷有朝廷的制度,我們詹事府自然不會不遵!”
“但我們詹事府亦有我們詹事府自己的規矩,你人在詹事府,詹事府的規矩就是規矩!”
“一句話,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濯清漣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
“這,就是詹事府,夠不夠清楚?!”
可算讓他逮著機會了!
沒有人知道那日鄢懋卿在翰林院的事跡傳回詹事府之后,他們是何等的自豪,又是何等的揚眉吐氣!
尤其是鄢懋卿當時說的這番話,詹事府幾乎每一個人都耳熟能詳。
以至于只要能夠找到機會,就一定要抓住機會來上一段尬到摳腳的模仿秀。
前幾日都察院的御史前來督查,就因為說了半句“你們詹事府…”。
結果話都沒說完就被右德諭胡鴻禎接過了話茬,狠狠的過了一把癮,把詹事府的官員都羨慕壞了,也把都察院的御史嚇傻了,差點把詹事府當成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
甚至…
“呃?!”
嚴世蕃此刻也被孔簡的神經質表現驚得瞠目結舌。
同時又很想問一句,上官你說話就說話,為什么還要翹著蘭花指說?
除了戲班的男旦之外,宮里的太監都不會這么做的好吧…
“行罰!”
孔簡過了這把癮之后,當即又是冷臉一喝。
“賤種!賤種!賤種!”
嚴世蕃屁股上真被抽了十記藤條之后,被孔簡領著前往值房的路上,心中仍在不斷咒罵,
“你給老子等著,終有一日,老子定當十倍奉還!”
他甚至懷疑這是鄢懋卿故意安排的報復手段,為的就是報回此前被他逐出豫章會館的仇怨。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小心眼兒的人,天底下居然還有比他更記仇!
不過如今形勢比人強,他還得靠這個小姨夫保住官身,幫助嚴家扛過最艱難的時期,也只敢在心里罵上一罵。
然而轉念再一想…
這個小姨夫若是果真要報復他,這回選擇隔岸觀火,或是直接落井下石難道不好么?
怎么想都沒有必要先給他安上一個官身,再故意安排詹事府的人抽他十記藤條吧,這是不是多少有點本末倒置了?
應該不是報復。
恐怕還真是詹事府的規矩,畢竟詹事府也的確沒有比他來的更晚的官員。
而且他這兩日也聽母親說了,如今小姨夫掌管詹事府不久,正是勵精圖治的時候…
也對,也對,下面管了這么一群腦子有病的下屬官員,小姨夫若不用點特別的手段,怎么可能管得住,談何勵精圖治?
“到了,今后這里便是你的值房,這張書案便是你的公案。”
耳邊忽然傳來孔簡的聲音。
今日這場堪稱有病的“殺威棒”效果顯著,立刻令嚴世蕃驚醒過來,連忙點頭答應:
“謝過上官,下官今后一定用心辦事。”
“嗯,詹事府的官員都在看著你,你既是鄢部堂的外甥,便更該處處用心,不可丟了鄢部堂的臉面。”
孔簡此刻倒是頗為慈眉善目,笑了笑道。
“多謝上官指教…嘶——啊!”
嚴世蕃施了一禮,剛坐下便有立刻觸電般的彈跳起來。
疼死啦!!!
詹事府的笞刑可不比他母親的雞毛撣子,雖然也有些留手,不至于打壞了身子,但也不會像她母親那般留手。
畢竟,詹事府的人都有病!
這個少詹事有病,那幾個執刑的小吏也有病,一個個異常自律!
“養兩日就好了,我這里有些藥膏,對治愈笞傷有奇效,稍后找個同僚幫你涂上即可。”
哪知孔簡竟又取出一個小瓷瓶放在了他的公案上,笑呵呵的道,
“規矩是規矩,情誼是情誼,你我如今即是同僚,你又是詹事府的一員,今后有事盡管來找我便是,只要是和規矩的事,我定當鼎力相助。”
假惺惺…還不是今日打了我,怕我小姨夫日后計較?
呵呵呵,前據而后恭,思之令人發笑,賤種!
如今想與我和解,晚了!
嚴世蕃在心里又咒罵了一遍,當即挺胸抬頭端起了架子,陰陽怪氣的道:
“不必了,我家中有更名貴的藥膏,上官這藥膏還是留給自己用吧。”
“那…好罷。”
結果孔簡卻像是沒聽出他的揶揄一般,很實誠的將藥膏收了回去,轉身剛要離去時,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折返回來將從懷中掏出一頁紙來放在公案上,
“對了,如今詹事府官員都會在值房墻上寫下幾句警示自己的戒語,日日觀之自省。”
“你也盡快想想要寫給自己怎樣的戒語吧,依照這個模式即可。”
嚴世蕃心中疑惑,拿起那頁紙來展開查閱:
汝鄢懋卿二十一而及第,數月即佐天官,國恩厚矣,何以稱塞?
所不竭忠殫勞,而或植黨以擯賢,或殉賄而鬻法,或背公以行媚,或持祿以自營,神之殛之,及于子孫。
吁!可畏哉!
鄢懋卿親筆嘉靖二十年八月十四 這一刻,嚴世蕃再一次呆住。
哎呦喂,嘖嘖嘖,長見識了,今日我可真是長見識了!
我這小姨夫真的好會裝呦!
詹事府的官員也好會裝呦!
皇宮外面的太液池怕是都沒有他們會裝,真以為寫下這么幾句嘩眾取寵的東西,就不是衣冠禽獸了么?
呵呵呵呵…
若要論文采,我這小姨夫的庶吉士都是我代考的。
這么幾句話我寫不來么,信不信我能寫滿墻都不帶重樣的!
但小爺我偏不寫,小爺我還要臉呢!
心中如此想著,嚴世蕃下意識的問了一句:
“上官,為何今日不曾見到我小姨夫,他不用點卯么?”
“鄢部堂他每日都比我們早來半個時辰,親自前去領太子早讀,自然不來點卯。”
“哈?!”
嚴世蕃又驚了,這話你們也信?
前幾日他可命人偷偷觀察過鄢懋卿來著,鄢懋卿的馬車就沒在辰時(卯時之后的一個時辰)之前出過門好嘛!
絕了!
我這小姨夫真是絕了!
這樣的謊話都說得出口,還能將詹事府一眾官員唬的一愣一愣。
甚至還被詹事府的官員視作“英雄”,將他這裝得過分的戒語當做圣經,人人拿來效仿。
真是又長見識了!
小姨夫,我嚴世蕃算你有手段!:shuqu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