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雨中賽道

　　沙沙，沙沙，耳機里傳來陸之洲的聲音。

　　“現在能見度沒有問題。雨勢暫時沒有變化，維持原樣。”

　　“對于車手來說，應付突發狀況也是一項能力。日常訓練里，我們努力模擬現實制造狀況來進行訓練，現在不需要模擬，真實情況出現，我們應該好好把握才對。”

　　“我再跑幾圈試試看，見機行事，如何？”

　　平穩，冷靜，條理清晰，具有說服力——

　　這，并不容易。

　　在日常生活里，司機常常容易陷入路怒癥的漩渦里，在引擎的轟鳴、速度的狂飆狀態下，心臟的跳動、血液的沸騰、腎上腺素的井噴往往容易讓理性脫離韁繩，平時的好好先生也可能變身為綠巨人。

　　這是一種生理兼具心理的現象，難以控制。

　　自然而然地，可以想象，在方程式的世界里，一切放大數倍，不斷追逐機械的速度極限，那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車手們場上場下往往是截然不同的面貌，在無線電對話里常常失去控制、粗口連篇、暴跳如雷。

　　在高強度高速度高密度的緊繃狀態下保持理智，并不容易。

　　然而，陸之洲沒有。

　　此時，陸之洲展現強大的心理素質和思考能力，無線電溝通依舊能夠清晰流暢地展開交流，電光火石之間完成判斷、思考、反擊、說服的一系列動作，在高速和混亂的局面里，更加凸顯陸之洲的冷靜。

　　蒙法蒂尼察覺到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瞇著眼睛看向賽道，烏云密布、濕氣越來越濃，菲奧拉諾的測試賽道蜿蜒曲折，雖然只有短短三公里，卻涵蓋了F1比賽里幾乎所有類型的彎角和制動點，堪稱完美的基本功測試賽道。

　　嘴唇輕輕一抿，蒙法蒂尼終于開口，“剛剛是我的錯覺嗎，為什么感覺你有一點興奮？”

　　無線電里傳來陸之洲爽朗的笑聲，“哈哈，何止一點點。”

　　難得一見地，蒙法蒂尼那張一年都不會出現一抹笑容的臉龐之上，嘴角輕輕一扯，露出一抹微不可見的弧度，“冷靜，年輕人，冷靜，注意地面，現在賽道已經形成水膜，抓地力可能滑動。”

　　“收到。”陸之洲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雨天的賽道，如同玻璃上抹了一層薄油，永遠不知道下一秒輪胎是否抓得住，還是直接打滑失控。

　　水膜如同闖入輪胎和地面之間的第三者，把輪胎和地面的“握手”阻隔開來。

　　正常情況下，輪胎依靠花紋排水、依靠橡膠黏著力緊貼地面，但降雨時候，輪胎溫度降低，無法進入正確的工作溫度區間，輪胎自身附著地面的力量減弱，一旦雨水增多、排不掉，水就像一層隱形的空氣，把輪胎輕輕“抬起來”。

　　這時候，抓地力不是慢慢減少的，而是突然斷開的——

　　瞬間騰空。

　　這就好像跑步時，腳底突然踩進一灘肥皂水，如果腳掌抓住地面，快速站穩，那可以勉強控制住；但如果腳掌的附著面不夠，重心就要失控，此時此刻盲目用力，只會加速自己四仰八叉的狼狽進程。

　　所以，在下雨天氣里，遵循固定的行車線，這非常重要。

　　一次又一次地通過相同的行車線，地面附著的水膜排開，形成一條相對干燥的線路，提升輪胎抓地力。

　　問題在于，賽道不同區域的積水程度不同，水膜厚度不同；再加上路面的雨水始終在流動，清理出來的行車線可能再次被打濕，也可能出現積水，這也意味著，輪胎的抓地力每圈每圈可能都在變化。

　　幾厘米、十幾厘米的偏差，輪胎抓地力可能就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如同掃雷游戲一樣，即使注意力百分之百集中，也依舊無法預測自己什么時候可能踩雷，隨時可能滑出賽道。這讓雨天賽道充滿了挑戰。

　　正是因為如此，在F1世界里，雨天賽事才是真正考驗，賽車自身的優勢大打折扣，車隊之間的差距快速縮小，一切皆有可能，這也將成為車手大展身手的舞臺——

　　一代傳奇車神埃爾頓-塞納，他最赫赫有名的外號就是“雨中塞納”。

　　眼前，陸之洲略顯亢奮。

　　這是他第一次挑戰雨中賽道！

　　以前在街頭，他經歷各式各樣的場景和狀況，但終究時間尚短，沒有經歷過的情況還有很多很多，其中就包括下雨。

　　而且，方程式賽車沒有車頂，此時此刻相當于開著敞篷車在雨中飛馳，絕對是人生里的難得體驗。

　　蒙蒙細雨撲面而來，夾雜著寒冬的凜冽和刺骨，雖然整個人包裹在賽車服和手套里，當然還有頭盔，但整個人依舊浸泡在雨水里，似乎可以感受到寒冷穿透衣服一點一點滲透進入肌肉和血液里面。

　　然而，陸之洲大腦一片清明。

　　這種感覺就好像回到童年，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滿腦子的想法就是踩水坑，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穿上雨鞋套上雨衣，一頭扎進大雨里，張開雙臂擁抱天空，雙腳盡情而肆意地在水坑之間跳躍。

　　啪。啪。

　　不知道為什么，聽著踩水聲，看著水花飛濺，心情就這樣明亮起來。

　　那就是幸福。

　　不需要游戲機，不需要智能手機，不需要什么豪華名貴的東西，在雨中肆意奔跑，幸福就在胸膛漫溢出來。

　　此時也是一樣。

　　在細雨里，陸之洲不僅沒有感受到水膜帶來的隔閡，反而更像是脫掉鞋子赤腳站在賽道上，用腳趾和腳掌去感受地面的顆粒、弧度、質感，張開雙臂，微風和細雨落在皮膚上，整個人和自然融為一體。

　　一切，渾然天成。

　　對陸之洲來說，這是一種全新體驗。

　　的確，有億點點亢奮，在馬拉內羅這段時間，天天有新鮮事物、天天有全新挑戰，堪比愛麗絲夢游仙境。

　　然而，越亢奮越冷靜，越緊張越專注，現在陸之洲已經完完全全和座駕融為一體，仿佛自己赤腳在賽道狂奔一般。

　　菲奧拉諾第一個左彎之后，接著是短直道與連續S彎組合，濕滑路況下最忌諱急剎車和大幅度轉向——

　　陸之洲的操控始終保持一種近乎本能的流暢，那一抹紅色化作一道流光，在蒙蒙雨霧里飛快流動，宛若水彩一般，鮮艷而明亮的紅色流暢犀利地撞入大片大片的墨綠淺灰之中，所有注意力牢牢集中在紅色流線之上，然后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陰沉的景象注入生命力，在視野里一點一點變得鮮活起來。

　　似乎就連雨霧也在翩翩起舞，一顆顆金色音符灑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