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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四章 西南得朋

第三一四章西南得朋_狀元郎__筆尖中文  王華盡量拖慢行程,用了一個半月才船過揚州,上了長江。

  經過這段時間的悉心調養,王守仁和朱琉身體都大為好轉,只是后者的腿腳不太利索。前者仍時不時咳嗽,讓老父揪心。

  “咳咳…”王守仁在甲板上,望著茫茫江面呆立良久。

  直到一件披風搭在他肩上,王守仁轉頭一看,竟是自己的老父親。

  “爹。”這一個多月來,父子倆關系持續升溫,此生前所未有的父慈子孝。

  “江上風大,你身子剛好,別著涼。”王華輕聲道。

  “是。”王守仁便道:“那咱們進去吧。”

  “既然出來了,就聊聊吧。”王華卻道:“你可是在為接下來的路發愁?”

  “是。”王守仁也不諱言:“錦衣衛的人一直跟在后面,劉瑾怕是不會放過我。”

  “是的。”王華點頭道:“劉瑾豺狼之性,必欲除你而后快,就等著我父子分開呢。”

  “沒有父親的庇護,他們早就對我下手了。”王守仁苦笑道。

  “先跟我去南京吧。”王華便道:“到了任所,咱們再想辦法。”

  “怕是不行,那樣只會連累了父親。”王守仁卻搖頭道:“我前腳進父親的官署,錦衣衛后腳就會上門抓人,還會給父親扣個‘包庇逃犯’的罪名!”

  “我兒子傷還沒好,在官署里調養幾天怎么了?!”王華憤懣地拍著欄桿道。

  其實他一直很憤懣,雖然堅決不投靠劉瑾,但為了兒子的安危,他不發聲、不上疏,成了金太醫口中可恥的沉默派…

  如果這樣還不能護兒子周全,那他沉默的意義又何在?

  “父親別急,錦衣衛雖然兇悍,但都只是些無腦的武夫,兒子想擺脫他們易如反掌。”王守仁忙安慰父親道。

  “這我相信。”知子莫如父,王華跟王守仁斗了半輩子,當然知道這個兒子的‘詭計多端’。但他又問道:

  “擺脫他們之后呢?”

  “只能找個地方藏起來,以待天時了。”王守仁嘆氣道,這才是他真正苦惱的地方。

  “那樣你就成逃犯了…”王華卻搖頭道:“哪怕將來劉瑾倒臺,這段歷史也會成為你抹不去的污點。”

  “那天下之大,兒子該去哪兒呢?”其實王守仁也知道亡命天涯,只能茍全性命。而對他來說,當然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父子對視良久,王華嘆氣道:“事已至此,算個卦吧。”

  “是。”王守仁恭聲應道。他父親雖然以《禮》為本經,但出仕后精研《易》近三十年,已是易學大家了。

  父子倆便返回艙中,相對而坐,王華取出卦筒,將蓍草倒在桌上。

  “你默念所憂之事,隨手分蓍吧。”

  “是。”王守仁閉目凝神片刻,依言分蓍。

  結果上三堆陰爻、下堆一陰二陽。

  王守仁本身就學識淵博、五經皆通,未等父親解讀,已自語道:

  “坤上離下,得‘明夷’卦——明入地中,眼下確是光明被蔽,如日沉西山,正合兒子此時境遇。”

  “是。”王華緩緩點頭道:“‘明入地中’,非真無光明,是光明暫藏于地。下卦離為火,早晚會重現光明的!”

  “兒子也相信,以劉瑾之倒行逆施必不長久。”王守仁心神一振,請教道:

  “只是這段時間,我該如何避其鋒芒呢?若赴任貴州,恐性命難保;若逃遁,又違人臣本分,兒子實在煎熬。”

  “你只看到‘明入地中’,卻忽視了這卦中隱線——‘坤’卦有云‘西南得朋,東北喪朋’…”王華沉聲道。

  “西南得朋?兒子貶所貴州龍場,恰在西南!”王守仁眼前一亮,旋即不解道:“可那地方瘴癘橫行,蠻夷雜處,何來‘得朋’之說?”

  “‘朋’非指親友,是‘同類’‘助力’。西南屬坤,坤為地,能容萬物——你去西南,看似入絕境,實則能得‘地’之助。”王華緩慢而有力道。

  “看來天意讓兒子赴任龍場!”王守仁的目光也堅定起來。

  “既知方向,便莫再遲疑。此去西南,記住‘外柔順以避害,內文明以守志’,必可守得云開見月明!”王華叮囑道。

  “兒子遵命!”王守仁沉聲應道。

  從父親那里得到啟示后,王守仁便到隔壁艙室去跟摯友告別。

  “我爹給我算過了,‘西南得朋’。”他對朱琉道:“所以我決定還是去上任。”

  “西南得朋?”朱琉眼前一亮道:“這么說你去貴州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有一番際遇?”

  “卦象是這樣,但卦象只顯時運,不定禍福…”王守仁道:“不過只要小心應對,應該能與你活著再見。”

  “一定可以的。”朱琉重重點頭,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動身?”

  “今晚就走。”王守仁沉聲道:“我得先甩開追兵,半夜里我坐小船順流而下,回了老家就好辦了。”

  王家雖然歷史不如朱家悠久,但在本朝遠比朱家顯赫,只要平安回到江浙一帶,就不愁沒有助力幫他脫困。

  “好!”朱琉點點頭,依依不舍地與王陽明握手道:“今日一別,你我天涯海角各居一方,我們都要好好的,活到見面的那一天。”

  “嗯。”王守仁也緊緊握著他的手道:“德嘉,保重!”

  “哦對了,去貴州有兩條路,一條是從四川走,另一條則是從湖廣順著沅水過去。”朱琉又想起一事道:

  “你盡量從四川走,雖然遠一點,但是進了瀘州,就有自家人照應了。”

  “好。”王守仁點點頭,卻不想去給朱家添麻煩。

  “還有你那個弟子,本來說是讓他到京城去見你,這下可好,成了你到瀘州見他了。”朱琉又笑道:“到了龍場驛橫豎沒什么事,你就好好教教他唄。”

  “當然沒問題。”王守仁也笑道:“只要他不嫌棄我就成。”

  “怎么可能呢?”朱琉大笑道:“一個十三歲就能預言到今天的小子,十六歲時也不會變得如此短視。”

  “你是說那篇《過宋論》?‘以一家之私凌天下故也’,真是一點都沒說錯!”王守仁擊節贊道:“你說,‘西南得朋’會不會就在他身上?”

  “那誰知道呢,總之你此去不會孤立無援的!”朱琉信心十足道。

  當天夜里,王守仁便在堂弟王守義的陪同下,解開官船上的小舟,悄然順流而下。

  翌日,王華的官船緩緩駛抵了南京東水關碼頭,在百官迎接下,緩緩走下了舷梯。

  碼頭上,南京錦衣衛的暗哨緊盯著從船上下來的每一個人,最后傻眼了。

  “王守仁人呢?怎么就只剩個姓朱的了!”

  得報后,一路尾隨而至的北京錦衣衛鄭千戶氣急敗壞:“這么多人盯著,怎么讓他跑掉的?他是插上翅膀飛了,還是變成魚游走了?!”

  一旁的錦衣衛百戶錢寧沉聲道:“大人息怒,那王守仁一定是夜里坐小船逃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鄭千戶問道,對菜鳥的話他本能不相信。雖然這只菜鳥很能打,但依然是菜鳥…

  “大人請看。”錢寧走到船尾,掀開虛蓋著的蘆席道:“這下面本該有一條小舟的,但現在不見了。”

  “是這樣的。”其他錦衣衛也紛紛點頭。

  “…”鄭千戶顧不上被掃了面子,忙追問道:“那他能逃哪去?”

  “去貴州要逆流而上,憑小船是不可能的。”錢寧冷靜分析道:“所以他要么順流而下,要么在哪里上岸潛逃了!”

  “他跑不了!”鄭千戶咬牙切齒道:“浙直一帶,我們的密探多如牛毛,只要他一露頭就會被發現!”

  “是!”錢寧不敢再多言。

  “傳令下去,畫影圖形,發動浙直兩省所有的眼線,盯緊了一切交通要道。發現王守仁的蹤影,立即逮捕!”鄭千戶沉聲下令,心中又暗暗慶幸,幸虧王守仁相貌奇特,混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

  王守仁確實甩掉了追兵,但他似乎還是低估了錦衣衛的能力。

  他的船在杭州一靠岸,就被擺攤賣茶的錦衣衛眼線盯上了。

  看著顴骨高聳,相貌清奇的王守仁,跟畫像上幾乎一模一樣,那暗探馬上丟下茶攤,一面尾隨跟蹤,一面著人飛奔前往千戶所報信。

  杭州的錦衣衛千戶聞訊大喜,立即帶人順著密探留下的標記,一路狂奔到了錢塘江邊。

  只見那密探獨自立在江邊發呆。

  “人呢?”千戶走過去沉聲問道。

  “死了…”密探指著岸邊低聲道。

  千戶便見地上散落著一身文人的靴子衣冠。還有幾個凌亂的腳印,一路延伸進水里。

  “這是那王守仁的?”

  “是。他應該是發現小的了,忽然狂奔起來,企圖甩掉小的。小的尋跡緊追不舍,到了江邊就看到這一幕。”密探點點頭,將一張信箋遞給千戶道:“這是他留下的絕命詩。”

  千戶接過來一看,字跡十分凌亂,顯然是在惶急的狀態下寫就的——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不余。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

  “看來他真的走投無路,投水自盡了…”千戶看完尋思良久,便沉聲道:“就這樣上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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