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為青陽,夏為朱明,秋為白藏,冬為玄英。六月的炎炎夏日,是夏播農忙的季節,也一年中農事的關鍵時候。
每當立夏到來之時,從洛陽朝廷到地方州郡,乃至于縣鄉,都會祭祀日神,也就是南方赤帝。祭祀的目的,是祈求陽光普照、萬物繁茂、農田豐收。而這首傳唱的祭祀神歌,也有一個更有名的名字,叫做朱明。后世朱元璋建立明朝,之所以取“明”為國號,就是來源于此。
“朱明盛長,甫與萬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詘。敷華就實,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嘗。廣大建祀,肅雍不忘。神若宥之,傳世無疆~~”
鄉民在田地間忙碌,田歌在夏日下回蕩。既有這種古老晦澀、難以理解的祭祀神歌,也有更加通俗易懂,指導農業生產的農歌。在識字率低下的時代,歌謠就是鄉野間傳承知識經驗的唯一載體,是屬于農民的“文化”。
在巨鹿家鄉的田野上,張承負帶著童子們,哼著農歌,扶著耕牛,在田間地頭播種著豆子。種地從不是什么輕松的活,但卻是一種充滿希望的忙碌。
“春分開地早,選豆須干好。牛行犁直過,耙平莫高皺。
點種三五粒,莫貪深與薄。隔行三尺許,行里留雙腳。”
種豆又叫“種菽”,要選上好的大小豆種。大豆就是黃豆,小豆則是赤豆,算是紅豆中的一種。至于黑豆,此時品種還沒成熟,要到南北朝才會漸漸傳開。
眼下的六月早已不是春分,而是已經小暑。麥-豆套種就是如此安排,在麥收之后于原麥田套種小豆,利用麥茬地的余墑再獲一季豆糧。這種“小暑后種豆”的做法,好處顯而易見,那就是一年收兩次,糧食產量高嘛!
雖然種豆的季節不同,但農歌中的道理還是一樣。同樣,在冀州的民間,還有另一句簡單的農諺,講述夏麥后的夏豆種子。
“夏至豆,拔了頭;立秋豆,結疙瘩…”
“哞!哞!”
黃牛發出低沉的哞叫,似乎是童子們太矮,扶它的位置不對,碰到了柔軟的腹部。
“好牛兒!乖乖耕地…穩一點,慢慢走,把地耕深些…直著走,不要斜!”
張承負貼近牛耳念叨,摸了摸老牛的頭,安撫了一會,老牛才繼續耕地起來。這頭老牛的身后,用掛著一根長柄的木犁,隨著牛的走動,能把底層的土給翻出來。所謂木犁,就是以木質犁架為主、裝配鐵制犁頭和犁壁的傳統犁。而根據單牛還是雙牛,木犁形制也會有所不同。
冀州地區地勢平坦土層深厚,非常適合畜力犁耕。這種犁耕,是實實在在,能夠帶來農田收成增加的。有時增產的幅度,對比起沒深耕過的田地,甚至能達到兩成!
像是此時世家大族的莊園,他們擁有的牛較多,通常會用“二牛抬杠”式的雙牛犁耕,就像漢墓壁畫中出土的那樣。兩頭健牛并駕,用橫木軛套在牛肩,共同拉動一架犁,農夫在后面扶犁耕田,就能輕松許多。有了足夠的牛力,就可以深耕硬土,把更底層的肥土翻到表面,增加地力。深耕也能把地下埋藏的蟲卵暴露出來,用陽光曬死,減少蟲害。
當只有一頭牛的時候,就只能用眼下的單牛犁。這犁有著長直犁桿和垂直插入橫木的犁枷,看著很是簡單,但操作起來要自己控制方向,其實比雙牛犁要繁瑣。
普通的小戶之家,親戚幾十口,通常才能湊出一頭牛來。而絕大多數的貧民農戶,甚至連一頭牛也沒有。當沒有牛的情況下,就得用人力來耕田,出更多的力氣,也耕不了太深。
這當然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百姓都知道牛耕的好處,但實在是買不起牛。耕牛這種生產資料,在九章算術里出現的價格,是“用牛二,直五千”,一頭得2500枚銅錢才行。而此時一斛糧食不過數十錢,一頭牛算成糧食,通常得60斛以上。普通的平民百姓,又哪里攢的下這么多錢來呢?
而稍微富裕一些的農戶,哪怕有耕牛,遇到災荒,存糧不夠,也同樣熬不住。他們只得折價把牛賣了,去買大戶們高價的糧食熬過去。就像這幾年的災害時,鄉間大量增加的破產農戶一樣。在天災人禍之下,大河兩岸的數百萬的農民百姓,正在急劇的走向赤貧。與之相對的,大漢的世家大族與豪強們,卻在災年飛速的壯大,吃著平民的血與肉。
“日神昭昭,耕田耕田…耕牛才是農耕最重要的助力!一頭牛能出的力氣,能頂三五個丁壯。而它吃草就能活,每天還能拉出四五十斤的牛糞。牛糞能曬干了當燃料用,也能堆肥后肥田…”
張承負一邊耕著地,一邊對周圍的童子們講著。耕牛有限,莊子里一共才十幾頭。年紀大些的少年,就只能自己拖著犁挖,曬紅的臉上累出層層的汗。而小些的童子則在后面跟著,在犁出的田壟間低頭“穴播”。
此時田間播種的方式,既有穴播、條播等精播方法,也有散播法。而散播通常是對麥、稻這種谷粒小的作物,也是世家大族田地眾多時才會用。像是眼下種的豆種較大且寶貴,普通百姓必然要精細點播的。
就像農歌中唱的那樣,“點種三五粒,隔行三尺許”。前面的少年扶著耕牛,后面忙碌的童子們三尺一行,在犁出的每行淺溝中隔著點穴。每穴種三到五粒豆子,再以腳抹土或用耱蓋土。耱是一種類似大木梳或板的農具,用于碎土和鎮壓土壤保墑,也就是幫著弄出田壟的。
這種邊犁邊播的作業提高了效率,也確保種子均勻下地。而在播種之前,豆種要先浸泡一夜,才能更好的發芽。
“都靠近些,聽我說…你們點穴時,得記住這句話,‘種大小豆,美田欲稀,薄田欲稠。’”
“張師,這是什么意思?”
“這就是說,肥沃的土地大豆種得稀疏些,貧瘠的土地大豆種得密集些。”
“啊?為啥會這樣?”
聞言,張承負笑了笑,拉住慢走的老牛,掀起衣服擦了擦滿頭的汗。這個動作有些不符合儒家傳統中老師教導的形象,但在田野地頭的環境下,卻又非常的契合。他笑著指了指地上的豆穴,耐心解釋道。
“在肥沃的土地上,豆子能長得又高又大。種得稀疏些,可爭取其多分枝而增產。在貧瘠的土地上,豆子就又矮又小。豆種得密集些,可依靠較多的植株保障豐收。稀種是為了增加單株的產出,密種則是為了增加數量…”
“嗯,這是一個很好的術算題!讓我好好想想,回去出幾道題給你們做,順便在加上計算田畝面積的題目!”
“啊!術算題?能不能不做…”
聽到術算題,童子面面相覷,許多都面露難色。對他們來說,最難的就是術算題了。只有一小部分聰慧的,眼中才顯出期待。只是,當術算和真實的農業生產結合起來,就有了生活中應用指導的價值。童子們也都明白,學這些東西,是真真切切,能夠用得上的。在講通了這一點后,童子們便低下頭,繼續認真的耕種起來。
“呼!終于耕完這一畝了。若是有耬車,這耕種時花費的力氣,就至少能省上一半!”
“張師,什么是耬車?”
“就是省力氣的,能夠借助牛力,自己播種的農具!”
“那要是沒有牛,耬車還有用嗎?”
“...嗯,也有一點吧!”
張承負搖了搖頭,輕嘆一聲,去下一畝地繼續播種。在整個莊子里,以及平日的下鄉傳道中,他從沒見過實打實的耬車。他只是從大師兄馬元義的口中,聽聞世家大族的莊園里有這種“新式農具”。
在這個時代,確實已經發明出了耬車,也就是三足的播種器。耬車可以安在犁后面,由牛拉動同時開溝下種和覆土,這就大大減少了農民的操作,無需自己低頭挖種了。
很顯然,這種農業技術的突破,要么還未曾改進成熟、成本太高,要么就是世家大族們敝帚自珍,不愿意把“核心技術”傳播出去。而更可能的,是兩者兼有。
農業生產力的提高,總是螺旋式的曲折上升。當兩晉可怕的兵災席卷華夏大地,北方的農業生產力還要驟然衰退,各種農業技術失傳、水利設施破壞,畝產比東漢某年時至少削上三、四成。這種農業生產的急劇衰退,伴隨著小冰河時的寒冷,永久降低了中原地區的人口承載上限,把北方人口削去了一半多!
那時候,整個北方都看不到麥豆輪作,全是一季粟米或是豆子。而要到隋唐大一統時,北方才能恢復到漢末的生產力水平,并且再次向上攀升,迎來新一輪北方的大繁榮期!
日升日中,日斜日落。張承負與童子們的汗水,就這樣落在河北冀州的田野上,伴著那些種下的豆子。他們只是在晌午的時候,去樹蔭下歇息了一個時辰,算了兩道術算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清歌時起時落,就像安寧悠然的牛叫。等張承負種完兩畝地,回頭看去,夕陽已經西斜,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了。他又一次用衣服擦了汗,臉上的汗水曬出點點咸痕,隱約有些疼,也可能是太陽曬得。他看向一眾童子,都被太陽曬得臉色發紅,完全是農民子弟的模樣。他笑著問道。
“怎么樣?種地苦嗎?”
“不苦!張師,我六歲就幫家里種地了!現在都十三了…”
“我五歲就下地幫忙了!”
“我..四歲…呃…四歲在看桑蠶,給它們喂葉子!蠶能吐絲,官府派出的稅吏收,能抵好些算錢!…”
童子們爭相回答,這種田間的辛苦,是他們所熟悉的,也是無數底層農民一輩子都在做的。習慣了農活的人,并不覺得農活有多苦。而真正苦的時候,是當官府的稅吏下來,既要收取田租,又要索要算錢,還要苛捐雜稅的時候!
這其中,尤其以索要的“算錢”最為可怕。因為,鄉間的農戶,嚴重缺少獲得銅錢的機會。每年收算錢的時候,整個鄉里的糧食都會跌價。擁有銅錢的商人與大戶,會盡可能的壓低糧價,來從賣糧換錢的農戶手中,多盤剝一道。而農戶們也不得不賤賣谷物,否則交不上“算錢”,官府的處罰會更為可怖。稅吏們借著由頭發揮的話,農戶輕則賣牛賣地,重則家破人亡…
“嗯,是啊!種地不苦,這是在播種希望。有了希望,日子又怎么會苦呢?而真正的苦,是自己辛苦種下的希望,被強行奪走!帝力于我何有哉?不過是千百年前的美好想象罷了…”
張承負笑著搖頭,不再提這些。他把黃牛系在樹下,看著金色的晚霞,唱起種豆農歌的剩下幾段,就像展望著幾個月后的豐收。
“雨后苗初出,先鋤一遍草。若遇干風起,鋤頭趁早到。
兩月苗如掌,鋤根培得牢。三月藤漸壯,須防露水澇。”
這是出苗之后的忙碌,鋤草是非常累的苦活,雜草是怎么除都除不盡的。而每次鋤后培土,才可以防止倒伏。若是降雨太多,還要盡量排水,防止低洼處澇淹。當然,在眼下旱災頻繁的冀州,這卻是求之不得的煩惱了。
“花開蝴蝶繞,結莢手勿攪。若見蟲咬葉,掐去莫遲了。
四月鞘已滿,五月日頭少。豆干響粒動,是時收回了。”
等豆子長成開花,蝴蝶翩翩而來,就會是田野間最美麗的風景。各種害蟲也會冒出來,都得靠農民用手除去。再等種下四個多月后,豆子收獲的時節到了,天空飛的雀鳥,地里鉆的老鼠,都會聞著香味趕來。
豆子其實還好些,豆粒太大,又有豆莢包裹,一般的鳥不會吃。而麥子長成后的麥香,引來的鳥群,才是烏壓壓的一片。要盡可能的留住收獲,農民就要守在田邊地頭睡,忍著蚊蟲叮咬,不時地驅趕鳥獸才行。而豆子長得更久些,直到豆苗完全枯死,便能再多一點收獲。田間的收成,都是這樣一點點攢出來的。
“割藤撣土灰,打場勤翻攪。一篩一簸凈,裝囤防鼠咬。
豆剩好留種,明年再重造。世代種菽人,粒粒憑辛勞。”
斜陽下,張承負嘴角帶笑,童子們笑聲清亮。老牛沉聲哞叫,蟬聲也歡快悅耳。一曲農歌唱盡,最后的最后,就是淳樸的祝愿。愿田地豐收,豆谷滿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