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的神牌供奉在祭壇上,不立雕塑,只是一塊木牌,上書“黃天”二字。祭壇前的香爐中,松香柏脂早已燃盡,卻并沒有補充,唯余下一捧香灰。
祠廟內,大賢良師張角與小弟子張承負相對而坐。兩人都是麻衣赤腳,不戴冠冕,單是系著一條黃巾。殿中一片沉肅,直到張角輕聲開口。
“承負,天齊廟這邊的賑災,已經快結束了。元義這兩天就會帶數百門徒去司隸洛陽,你和道奴可以和他一起,去巨鹿的莊子。夏播得抓緊了,種粟也好,種豆也好,都不能誤了農時…”
“天下事,猶如田間耕種,都得看‘農時’。時候到了,該做的就得做。時候不到,就只能勉強,很可能顆粒無收。而哪怕種下種子,也得看天時地利人和,看老天下不下雨,看地上有沒有土肥,看人間有沒有鳥害蟲害…才能最終收獲!”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天地總是相應,這種地的學問很大,可一點都不比經書中的少。”
聽到師父張角的這一番教導,張承負默默思忖了片刻,才認真答道。
“老師,天時地利人和,都要等待,也離不開人為…大漢皇帝無道,天象頻繁示警,天時所向已經明確。而天時真正的大變,大漢朝廷的內亂廝殺,就在皇帝身死的那一刻!”
“皇帝荒淫放縱,耽于玩樂,不知守靜養生。他禍亂天下,德行有大虧,身體亦有大虧。他雖然看似壯年,卻不過一把快要燃盡的柴火。而我篤定,皇帝活不過七年,就會壯年而死!”
“!”
聽到這一句預言,大賢良師張角驀然抬頭,眼中精光灼灼。他緊緊注視著小弟子坦誠的眼睛,聲音中罕見的帶著急迫。
“太平黃天!皇帝還不到三十,如何會只活七年?承負,你如此篤定,莫不是…附魂時看到了‘天象’?此事事關重大,你可敢對黃天起誓?”
“黃天所見!老師,我以性命起誓,以皇帝的身體,哪怕沒有遭到刺殺,也絕然活不過七年!”
張承負舉手指天,無比凝重的起誓道。他知曉這個“天象預言”的分量,和它背后所代表的含義。
靈帝劉宏在建寧元年(168年)登基,如今已經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他雖然荒淫,但操弄著宦官們的力量,打壓著高門的世家大族,穩穩把朝廷的皇權握在手中。
無論地方上世家如何兼并壯大,百姓如何流離身死,邊疆如何叛亂四起…只要靈帝還在,大漢的皇權就還在,大漢的武力就還在!皇權所指,十數萬全天下最精銳的大漢邊軍,就依然會依詔而行,如虎而進,無人能擋!而像是董卓這樣的邊將,只要靈帝一紙詔書,說下獄就下獄,說處死就能處死!
“老師,皇帝畢竟壯年,只要還活著一日,那大漢的官軍,都會聽從他的命令!而十多萬涼州、并州、幽燕、交趾、司隸的官軍,如洪流般匯向一處,恐怕非人力所能擋…”
“官軍軍法嚴苛。這些官軍未曾接受過黃天之道,只會服從將領軍官的命令。而那些朝廷的將領們,他們對于求活起義的百姓,也絕不會手軟!哪怕有十萬百萬,也會屠盡了,首級壘砌成京觀。他們是不會拿出糧食錢財,來賑濟、救荒與安撫的!…”
說到這,張承負垂下眼睛,有什么殘酷的血色記憶,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他默然許久,低低嘆了口氣。
大漢帝國雖然步入末年,但武力真的還在。靈帝荒淫無道的同時,也窮兵黷武,征發了大量的兵役,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邊疆戰爭。帝國戰車的車輪在停止之前,是有強大慣性的。而最先冒出來,試圖擋住它的人們,往往會被這最后的慣性,撞的粉身碎骨。
“太平黃天!老師,皇帝的壽數只剩下七年。而太子劉辯今年不過六歲,七年后也才是十三。如此年輕的新帝,絕不可能壓得住朝廷內宦官與士族的矛盾!…”
張承負眼神發散,像是在回憶什么一樣,把歷史的走向,第一次講給大賢良師。
“老師!只要能熬到七年后,等到皇帝身死,大漢朝廷內積累了數十年的矛盾,就會完全爆發!宦官們不會束手就擒的,他們的手中有少帝,也有武力。而士族更不可能妥協,再讓宦官把持新的皇帝,再繼續下去…”
“在這種你死我活的激烈爭斗下,只要有一方,發出外兵入京勤王的詔令…那漢室的權威,就會轟然墜入低谷!而大漢精銳的官軍們,就會為了宦官與士族的權力爭奪,互相內亂、互相廝殺起來!涼州、并州的邊軍入京,幽燕、交趾的邊軍未必還會服從朝廷的調令…”
“到了那個時候,再發起整個天下三十六方的黃巾起義,局勢就會大有不同!至少我太平道經營十多年的冀州、豫州、青州,頃刻間就會變色…”
聽到張承負描述的那種未來,大賢良師張角微微仰頭,看向漆黑的殿頂。他似乎透過殿頂的阻礙,透過降臨的暮色,看到了真正的黃天之時!他就這樣望了許久,許久之后,輕輕一嘆。
“承負,若皇帝壽數,果真只剩七年。那天下事,就還有可為!只是…天時不僅是天數,是皇帝的壽命,還有氣候風雨。這大河兩岸的百萬百姓,又真的還能等七年嗎?前年的大疫,去年的水災,今年的大疫加旱災…天下失德,明年又會是什么災禍?”
聽到這一句發自靈魂的詢問,張承負失了聲。他知道明年是什么災禍,更知道后年是什么災禍。因為黃巾起義之所以能如此跨州連郡、聲勢浩大,背景就是“三年大旱、人相食”,就是史書中記下的“河內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
“老師,明年…是北方大旱。后年,還是大旱。有飛蝗起…”
張承負聲音干澀,說出了這一句天象的“預言”。而大賢良師張角聽到這一句話,身體瞬間繃緊,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
“三年大旱?三年大旱?!”
“老師,或許我看到的天象,不一定準確…對,天象也會改變!或許一只遙遠的蝴蝶,就能使天象完全變化,帶來雨水…”
“...”
祠廟中一片寂靜,師徒兩人僵硬坐著,就像兩塊石雕。他們都不是高坐廟堂上,無視小民哀哭的衣冠綬帶。他們也都明白,這“三年大旱”,對于黃河兩岸來說,究竟意味著多少萬人,多少百萬人的死亡!而指望腐朽的大漢朝廷賑濟救災,就像指望老虎割肉喂給羊,是絕無可能的。
許久之后,大賢良師張角才低下頭,嘆了口氣。他聲音疲憊而無力,但又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堅決。
“承負,天下的百姓,等不了七年了。我太平道的百萬信徒,也活不了七年。若真是三年大旱,除了起兵之外,便再無其他的選擇。這就是道,道中有命,命定需行…無論是成是敗,無非就是一死而已!”
“...”
聞言,張承負默然許久,緩緩的點了下頭。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神中含著些星火,再次開口道。
“老師!天時已經定下…但地利還可爭取!官軍最為精銳難擋之處,一在甲胄兵器與戰陣,二在邊軍披甲突騎!而這兩者,在平原上縱然難敵,可若是入了險峻的山里,十成的威力就去了九成,再也發揮不出來了!”
“我冀州向西兩百里,就是太行群山!太行南至司隸河東,北至幽州涿郡。其間不僅有阻隔的群山,還有上黨盆地、晉陽盆地、臨汾盆地、雁門盆地…延伸至整個并州!”
“并州山河表里,東據太行,西限黃河,外有山河之險,內有平原之利!太行群山中,黑山眾、白波眾,都尊奉您為老師,受過太平道的恩惠。他們許多人都頭戴著黃巾,供奉著黃天神牌。若是能提前傳道布局,在并州太原郡、上黨郡、雁門郡、西河郡,廣納黃巾門徒,傳播黃天正道…”
“那等三十六方同時舉事,天下各州處處烽火,并州或許也可里應外合,舉起黃天之旗!十萬黃巾入并州,奪下上黨、太原、西河、雁門四郡,就足以憑借地利,抵抗十萬精銳官軍的討伐!而哪怕最糟的情形,三郡圖謀未成,只成了黑山眾所在的上黨一郡,也足以在太行群山中,保留下數萬火種!…”
“而只要撐到皇帝死,天下大變,大漢官軍分裂內斗…再從并州東出,取下幽、冀兩州,那就是光武霸業的根基,天下事大有可為!黃天之道也其道大光!…”
“十萬黃巾入并州,盡可能的保留火種?…”
聽到這一番宏觀全局的戰略規劃,大賢良師張角閉目不語,一向平靜的臉上,也罕見的顯出變化。足足兩刻鐘后,他才目光深邃,神情復雜地,看向張承負。他的聲音很輕,但還是問到。
“承負,在你附魂看到的‘天象’里…三十六方的黃巾舉義,難道都失敗了嗎?…”
“…老師…”
聽到這一問,張承負咬緊了嘴唇,慢慢垂下了頭。數十萬、上百萬黃巾頭顱的京觀,壘砌在長社、南陽、東郡、廣宗、蒼亭、下曲陽,全都記錄在史書里。還有上百萬更多的饑民,餓死在原野上,餓死在荒村中,無人提筆記錄,無人知曉多少。
這一刻,漢末百年的亂世洶涌而來,從漢末到三國再到兩晉,直到五胡亂華,天下人口十去七八。張承負不知如何回答。但他的表情,就已經回答了一切。
“蒼天已死!黃天若是同樣死去…那這個天下,又還會剩下什么,又會走向何方呢?天下的百姓,又能活下來多少?…”
張角仰起頭,幽幽慨嘆。他的聲音微啞而蒼老,像是從古老的原野而來,又像是最年邁的老農。他沒有問更多的“天象”,求道者要知曉適合而止。他守靜定心,垂目許久后,才再次開口。
“承負,你剛才說,‘十萬黃巾入并州’…我只問你一個問題,糧食從哪里來?”
“老師,并州雖然貧瘠,但各處盆地依靠山間降水,依然可以開墾荒地,種植耐活的粟米與豆子!只要能熬過最初開荒的三年,沒有官府的盤剝賦稅,百姓是能自給自足的…”
聽到這個回答,張角搖了搖頭,只是道。
“承負,你沒有開荒種地的經驗。農事最難之處,就在于開荒。開荒三年說起來容易,可這青壯男女開墾忙碌,所消耗的糧食,可是實打實的!在冀州開荒尚且不易,更不用說貧瘠的并州山區了…”
“若不備下兩年,或者至少一整年的存糧。那所謂的十萬黃巾入并州、入太行,不過同樣餓死而已。可是,災旱之年,糧食又從哪里來?并州的士族,恐怕不會像冀州這樣,拿出糧食支持我們…”
“老師!冀州的士族,也從未支持過我們!那些世家大族,施舍的那一點點糧食,對數十萬冀州災民來說,對他們手中放到發霉的存糧來說,又算的了什么?”
“更何況,黨人士族眼下看起來反對朝廷,與我們站在一邊…但只要皇帝一紙詔令,解除持續了三十年的黨錮…那這些黨人士族,就會瞬間改變立場,加入朝廷的軍隊,把我們這群蛾賊鎮壓下去!”
說到這,張承負挺直了脊背,咬著牙,就像繃緊的弓。而他口中的話語,則像是最銳利的鐵箭,含著最冰冷的殺意。
“黨人不可信,士族不足恃。豪強則是墻頭草,尋著機會往上爬。真正信奉黃天之道,要求太平的,只有活不下去的無數百姓!…”
“而這災荒之年,百姓餓殍遍地,連一碗米都沒有。那誰的手里有存糧?只有士族豪強,尤其是高門的世家大族!憑什么世家大族能占著糧食,逼死百姓,百姓不能起來,殺掉這些世家?…”
“在承負看來,要求十萬黃巾一年的糧食,便只有一條路!打破世家大族的莊園!巨鹿耿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中山甄氏、渤海田氏,這等郡望世家,只要打破一個,就是幾萬人一年的口糧!再往下,各縣的縣望世家,手頭也有數千上萬人一年的存糧…”
“太平黃天!只要把冀州的世家大族盡數破了,逼著豪強們也一同手頭沾血,沾上世家的血…別說十萬黃巾,就是二十萬、數十萬黃巾,也能養活的起!!…”
“而入了并州,也是一樣!破了太原王氏一門,再把他們的田地分給百姓,就能多養兩三萬人!…”
“!!…”
聽到這一番殺氣騰騰、驚世駭俗的話,大賢良師張角悚然而驚,驟然睜大了眼。他用蒼老的眼睛,死死盯著張承負無比堅定的神情,就像第一次真正認識了這個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