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師,弟子這次籌糧,先是在巨鹿郡內向東,經過廣平、曲周、廣宗,然后過了界橋,到了甘陵國。在甘陵國,弟子一路沿著清河籌糧,經東武城到廣川。然后,從廣川再向西北,轉入安平國,經信都、南宮、經縣,最后折返巨鹿平鄉…”
“這一路上,所見到的巨鹿郡災民,都在往這里趕。而出了巨鹿郡,甘陵國也是遍地大疫,路上隨處可見倒伏的老弱,尤其以清河沿岸最為慘烈!清河上隨處可見漂浮腫脹的尸體,一碰即裂…這些尸體帶了邪疫入水,邪疫沿著清河流散,河水就不能飲用。弟子一路告誡沿途百姓,萬萬不可生飲河水,希望能有些用處…”
“而安平國稍好些,路上的尸骨比甘陵國要少。但等我們上個月從信都南下,到了絳水,發現絳水有干枯的跡象,才肯定今年又發了旱災。與絳水相連的漳水也是一樣,就連方圓數百里的巨鹿澤,都明顯變小了…”
天齊祠廟的副殿中,大賢良師張角跪坐在面南的上首,七名弟子環繞跪坐,形成粗略的圓形,就像圍著看不見的祭壇。
張角的左側坐者大弟子馬元義,右側坐著二弟子唐周。這兩位弟子相當于他的左右手,各自負責門外交游與門內統籌。
再往下,由于三弟子辛茂安募糧未歸,依次對座的,先是四弟子潘靖之與五弟子謝初,然后是六弟子伍登與七弟子高道奴。至于最小的八弟子張承負,則坐在背南的最下首,恰好面對著張角、馬元義與唐周。
“天下失德,災疫四起…大疫與旱災并舉,也不知今年冀州,又要死多少百姓?這五年來,冀州四次大災。天人相對感應,人間如此災禍,蒼天真是死了!…”
張承負微微偏頭,看向慷慨講述的大師兄馬元義。馬元義大概三四十歲,臉型方正,眉粗而整,雙目沉定有神,頗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領袖氣質。他講話時條理清晰,聲音頗為洪亮,加之神情堅毅,很是感染人心。
“太平黃天!連年災疫,官府從無賑濟。百姓掙扎求活,手中根本拿不出余糧來。要想籌糧,就只能去尋世家大族、豪姓巨商…”
“巨鹿郡中的大族,首推軍功貴胄,廮陶縣的耿氏;士族名門,巨鹿縣的沮氏;其次就是本郡豪右,下曲陽縣的王氏…廮陶與下曲陽在北邊,有辛師弟前去募糧,我就先去了東南最近的巨鹿縣。巨鹿縣的縣望沮氏,有良田萬畝,仆客上千,存糧數以千斛!我帶著賢師的符藥,親自去沮氏莊園拜見,可結果…哎!”
說到“巨鹿沮氏”,馬元義長嘆一聲,失望的搖了搖頭。張角微微闔目,臉上毫無波瀾,已然猜到了結果。
“元義,巨鹿沮氏,一向自詡清流士族,做的卻是濁流的行徑。沮氏世代在冀州刺史府衙中任官,看不上我們太平道,并不是一日兩日。這幾年來,沮氏一直巧取豪奪,侵占巨鹿縣中的沃田。縣里的災民病疫餓死,只會更方便他們兼并…而我們賑濟災民,反而是擋了他們占田的路。這次我讓你過去,也只是看看,能不能用治疫的符藥,換些糧食回來…”
說到這,張角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小弟子張承負一眼。張承負咬著牙,低頭不語,眼底像是藏著火焰。張角暗嘆一聲,便讓馬元義繼續講。
“是!賢師明見。我登門求告了兩日,才勉強進了沮氏的家門。見我的是正當年的沮氏當家人,冀州別駕從事,沮授沮公與。他與我年歲相當,有‘士人宗長’之稱,在冀州士族中頗有清名,但對我們太平道偏見極深。他訓斥我等,‘假天命之號,偽符水以禍鄉里,妄行官府事’。最后,諾大的巨鹿沮氏,竟然一斛糧也沒出,白白耽誤了寶貴的三天!…”
“啊!冀州別駕從事沮公與,竟然如此評價我太平道?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誤會。那如今,冀州刺史府衙,對我等的態度?…”
聞言,唐周有些憂慮。張角看了眼眾親信弟子的反應,稍稍沉吟,平靜開口。
“無妨!上任冀州刺史劉焉劉君郎,已經調任南陽太守。新來的冀州刺史李邵,曾請我為他占卜過吉兇。他之前新到冀州,就染疫患病,也是服了我的符藥才好的。嗯,他與黨人有關,與我等有些親善…我太平道在冀州行事,一向奉行黃天正道,治病救人,勸人向善。在冀州刺史府衙里,不會有什么阻礙!”
“啊?刺史李公竟與黨人有關?原來如此!是極!黨人一向與我太平道親善,多言‘蒼天已死,朝廷失德’…”
張角點到即止,唐周卻已經明白過來。他出身自文吏之家,曾任過青州濟南國的小吏,在官府中干過幾年。后來受了上官黨錮的連帶懲處,他才不得不逃奔大河以北,加入太平道。作為親歷過黨錮影響的官府底層,這大漢朝廷上宦官與黨人們不死不休的矛盾沖突,他自然知之甚詳!
“冀州刺史,黨人黨錮…原來,太平道‘蒼天已死’的讖緯,能夠傳揚天下,也離不開黨人們暗中的推波助瀾。這針對的目標,毫無疑問,是皇帝與宦官。那黃巾大起,逼迫皇帝不得不放開黨錮,大赦天下黨人。黨人自此得以出仕,成為實際上唯一的得利者…”
張承負抬起頭來,抿嘴不語,眼中閃動思量。他看向大師兄馬元義,對方神色不變,顯然早就知曉其中厲害。
這位大師兄交游廣闊,見識不俗,是司隸洛陽周邊的“寒門”出身,也就是門第較低的庶族世家子。后來,他從商經營香藥,遇到剛剛開始傳道的大賢良師,就此拜入太平道門下。如此十多年過去,他已是太平道中當之無愧的首席,也掌握著最關鍵的太平道門徒名冊。
“不錯!我太平道在司隸、豫州、冀州、青州傳道,被黨錮的黨人士族,多有寬許…若是新任刺史與黨人有關,那確實不用擔心官府的阻礙!”
張承負聞聲看去,正是四師兄潘靖之。對方捋著胡須,微微頷首,對于朝堂的局勢,同樣了然于胸。這位四師兄也是小吏出身,曾擔任過巨鹿郡本地的田曹。后來由于稅收不力、短缺受罰,這才投奔本地傳道的太平道,專門負責門中的文書。
如此算來,大師兄馬元義為寒門商賈,二師兄唐周、四師兄潘靖之都為逃亡小吏,再加上寒門士族出身、在外募糧的三師兄辛茂安…張角門下的八個弟子中,這靠前的四位,竟都是寒門士族或者官府小吏的背景!
他們見識開闊,通曉文墨計算,各自擔負重任。他們處理起教中的事務,也明顯得心應手,比底層出身的其他門徒,實在是出色了太多!
其中的原因,也很明顯。這個時代,“文化知識”僅在家族中傳播,從上層士族到中層郡吏,再往下就截然而止。而下層平民能獲得的知識,只有巫祝、符道、讖緯、歌訣,還多是口耳相傳,并不識字。
“黨人?莫非…這位冀州刺史當著朝廷的官,還暗中和朝廷不對付?…”
五師兄謝初琢磨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是中山國人,父親死在了征羌的兵役里,但好歹留下了巫祝的傳承。隨后,他憑借著巫醫的本事,在市井鄉間赤腳行醫多年,算是“巫醫兩開花”。他雖然文墨水平有限,但接觸過各種上上下下的人物,也算是實踐豐富、見多識廣,跑的比誰都快!
六七年前,他在中山國行醫,遇到了巫、醫兩道都“臻至化境”的大賢良師張角,就像一下子遇到了“祖師爺”,自然而然地就入了門。
“黨人是什么?也是那些豪姓家的老爺們嗎?他們為啥,會和我們太平道親善?…”
“呵呵!我不信他們!豪姓的老爺,哪會有什么好人?他們只有放貸的時候,才會笑!…”
張承負看向左右,說話的正是六師兄伍登、七師兄高道奴。這兩位師兄就很有些懷疑,完全不明白其中的關竅了。
其中,六師兄伍登是趙國(邯鄲郡)出身,家中世代都是鐵匠。趙國邯鄲是冀州的冶鐵中心,承擔了朝廷打造軍械的繁重徭役。伍登的父親是鐵匠,被朝廷征發了徭役后,因為沒錢賄賂負責徭役的功曹屬吏,活活累死在了官府的匠作中。后來,官府的徭役,又征發到鐵匠伍登頭上。他只能棄家逃亡,去參加太平道了。
而七師兄高道奴,則和張承負有點像,也是孤兒出身,可能還更慘些。高道奴是幽州涿郡人,胡漢混血,從小就被抓做了礦奴。好在,他長得極為魁梧,還特別能跑。四年前,他尋到機會從礦井逃亡出來,就一路往南,從幽州涿郡,逃到了相鄰的冀州河間國。等到了河間國,他正好遇到太平道布施符水和麥飯粥,就一直跟著討口吃的。最終,他憑借著驚人的“根骨體質”,被大賢良師收入門下。
至于張承負自己,那就更不用說了。巨鹿郡巨鹿縣的農戶,祖祖輩輩八代都是最底層的農民。直到三年前大災,家中存糧耗盡,稅吏上門催逼。父母長姐皆死,徹底家破人亡,田地也歸了沮氏…
這么一算,巫、匠、奴、農,大賢良師后面收的四位弟子,竟然都是最貧苦的底層百姓,都和官府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
從最初傳道時,收納有文化的寒門士族、破產小吏,到傳道有了規模,投奔者眾多后,反而收取底層出身的弟子慢慢培養。這種傳道收徒的微妙變化,或許也能一窺大賢良師想法的轉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這一飲一啄間,就像承負起了某種真正的天命!而這世間虛無縹緲的天命,究竟是由上到下,還是由下到上呢?
千百年來,華夏九州的答案從來都一般無二,就像那“天衍的四九”。只有當此時此刻,當黃天的太平道,第一次出現在世間,才有了那渺茫的希望,那“人遁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