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打響,張述桐跟著伸了個懶腰,走出辦公室。
一下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
老宋倒沒繼續大發雷霆,他暫時想把事情的影響控制在班級內部,但實際上不太可能。
雖然一再強調別說出去、照顧顧秋綿的情緒,但當時看到的人不少,很快別的班也知道了。
顧大小姐的知名度還是很高的,和路青憐兩人算是整個年級、或者說整個學校最受關注的兩個女生,一時間各種添油加醋的版本滿天飛。
課間的時候,甚至能看到顧秋綿的小秘書帶著幾個人來找過她,張述桐有些奇怪她們怎么才知道,難道中午吃飯時沒說?
老宋的調查還在繼續,找張述桐要了照片,根據字跡開始找人,但班主任是教英語的,對漢字的敏感度沒那么高,又找了語文老師過來,對方看了看也表示沒有辦法——
無論是a4紙上的“去死”還是廁所隔板的名字,字數都太短,而且拿記號筆和中性筆寫字習慣不同,從平時的作業判斷,其實并不怎么準確。
又問了大課間看見誰缺席,甚至是一個個談的;
也是因此,他和清逸都被喊去了辦公室,在旁邊…幫忙。
老宋還挺信任兩人的腦子,也許是知道清逸是推理狂;也許昨晚的細節傳到了他耳朵里,讓他覺得身邊還有個“少年偵探團”,就讓他們在邊上旁聽。
雖然最后還是沒有收獲。
一下午時間,張述桐就搬張椅子坐在墻邊,腦海里在思考另一個問題——
為什么要砸顧秋綿的城堡積木,而不是別的東西?
如果真是所謂的“死亡威脅”,為什么不用更直觀的方式寫封信,多罵幾句?
如果只是報復泄憤,為什么不直接去她課桌上搞破壞?
比如書包書本什么的通通撕爛,殺傷力不比砸一堆積木強得多?
還是說那人就不是本班的,不知道顧秋綿坐哪?
可如果是這樣,又怎么會盯上她的積木?
最后就是清逸說的,如果要報復,在隔板上寫名字干嘛,生怕沒人發現?
很多問題似乎互相矛盾。
還有個最關鍵的——
就算確認了“嫌疑犯”,在沒有目擊者沒有監控的條件下,該怎么讓對方認罪。
好在張述桐不是白坐了一下午,其中許多問題他差不多有了答案;
現在只差最后一個關節沒想通,而且驗證想法也需要等到明天,還是很順利的情況下。
說起來還有另一個難題:
就算破解了積木事件,不代表兇殺案就能解決,還有在飯店聽到的商業街拆遷的事該從何調查;以及禁區出沒的人影是誰;
抱著試試的心態,他中午從天臺下來,就要到了“家南湖魚館”的電話,跟老板娘打了過去,之所以當時沒問,是因為顧秋綿那桌還沒吃完;
很遺憾的是,對方認出了自己的聲音。
于是他不打聽拆遷,只說家人想盤個鋪子,阿姨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想從中展開一些線索;
對方口風卻緊得很,也許是中午顧秋綿剛請了他客,老板娘把他們當成一伙的了,生怕自己是奸細。
承一份因,得一份果,不外如是。
總之,手頭上的三個線索,每個看上去都有關聯,但又很難融合在一起。
放學后自然不能再去和死黨玩了。
他要去做的事有兩件:
第一件,是順便填飽肚子。
第二件,是再去禁區一趟。
張述桐吃飯的地方是校門口一家賣包子的小攤。
包子很特殊,內餡是用糖腌過的豬肥肉、炸得酥脆的油渣還有咸鴨蛋黃。
張述桐一直不愛吃這玩意,但他對吃什么不在意,只是吸取了昨晚的教訓,為了補充熱量。
雪化得差不多了,一個個臟兮兮的雪堆被堆在行道樹旁,小推車上架起的蒸籠冒著裊裊白氣,一個胖胖的女人在忙活;
張述桐停下車子,剛要招呼一句,卻碰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顧秋綿也在小攤旁等著。
她還是戴著那條標志性的紅圍巾,小臉縮在圍巾里,兩只手插進大衣的口袋,默默無言。
張述桐看了兩眼,發現周圍沒有那輛黑色奧迪車。
說起來,整個下午他都沒和顧秋綿說上話,老宋本想也把她叫到辦公室旁聽的,可少女沒去,還是同樣的說辭,本來心情就不好,就不再自找不開心了。
所以很難判斷她的心情——
如果說好,可整整一天臉都冷得要命,也就早上的時候顯得明媚一點,可惜只明媚了不到一個晨讀,就先被他惹了,后來積木被摔,心情可想而知。
要說不好,她中午還有空帶著一群人去飯店,現在還有心情在路邊攤買小吃。
也許是包子很好吃——小籠包,一籠六個,咸甜口;
而且不像蝦餅和夾餅那樣,是本地常見的小吃,整個島上只有這一家賣,居然老板也是外地人。
無論別人覺得多么好吃,張述桐一直持不同意見:
他從前就覺得這種餡料很怪,要么是咸的,要么是甜的,為什么要又甜又要咸呢?
就像甜豆腐腦和咸豆腐腦都能接受,可咸甜豆腐腦是什么東西?
要不是親眼見過,他肯定會認為這種包子是瞎編出來的黑暗料理,但事實上,它確實存在,而且近在眼前:
此刻婦人正在包包子,她手旁放著一個盛滿餡料的大盆,甜的肥油與咸的蛋黃攪在一起,金黃色里夾雜著晶瑩的肉塊,被一同包進面皮里;
它們本該是如此矛盾。
張述桐看得直難受,顧秋綿卻看得很是認真,等自己靠近了也沒發現,想起今天中午有人說她喜歡吃糖醋里脊,在張述桐看來那也是道矛盾的菜;
或許和顧秋綿本身就是個矛盾的女孩有關——
她的明媚、她的冷淡、她的漫不經心,如果不是親眼見過,誰也想不到竟被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所以張述桐才說不懂她。
但懂不懂都不妨礙過去打了招呼,顧秋綿聞言看他一眼,點點頭算作回應。
好高冷。
“中午的事多謝了,明天我把錢帶來。”
“不用了,”顧秋綿盯著油鍋,面無表情道,“是你先幫的我,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
她面無表情的時候和路青憐還不太一樣,路青憐是真的沒有情緒波動,顧秋綿則明顯能看出是在冷著臉。
這算傲嬌嗎?
她當時下樓梯問了自己一句,以為沒后續的,居然一直記著。
張述桐換了一個問題:
“那件事跟你老爸說了?”
“沒有,他出差了。”顧秋綿的語氣更冷淡了些。
但張述桐聽出不是針對自己,似乎…是這對父女的關系沒有想象中那么好。
但關鍵在于:
“這幾天就你一個人?”
他愣了一下。
“還有保姆。”
張述桐下意識想問你媽媽呢,但他心里突然多了一些猜測,只是說:
“那你最近多小心。”
“那個人不敢做什么的。”顧秋綿一字一句道,“而且我說了,一個玩具而已。”
“所以才不生氣?”
這時包子出籠了,被套在塑料袋中遞到她手上,顧秋綿吃法很獨特,她不用手拿包子,而是扯著塑料袋的耳朵,向兩邊一拉,將包子擠在嘴邊;
咬了一口,卻被燙了一下,于是捧在手里,吹了幾口氣,用牙齒小心撕掉一縷。
“當然生啊。”看來包子真的很燙,她邊吸氣邊嚼著東西,連聲音里的冷淡都有些維持不住,“但不是找了一個下午都沒找到嗎。”
“也許等明天…”
“既然找不到,”她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故意忽略了張述桐的話,咽下食物,聲音平靜下來,干脆地說,“那不如不想,這樣還能開心點。”
女孩這樣說著,卻沒有任何開心的意思。
讓張述桐想起上學碰見她的時候,她老爸叮囑她開心點,他現在才覺得這句話有其深意,別人家的父母最多說好好學習好好聽講別亂惹事吧,哪有囑咐人開心的。
所以,大家還是談些輕松點的問題,比如生死人命,而不是心情怎樣。
“你怎么還不回去?”
這便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了,顧秋綿一直車接車送,上放學路上應該很安全,怎么今天一個人在這。
“有點餓。”她頭也不抬。
但這也說明不是真的“高冷”,根據張述桐自己的經驗,性子冷的人這時可能會說買東西、在等人、甚至說關你什么事,卻不會解釋自己的狀態;
這更像把平時的習慣說的話刻意縮短了。
看來心情還是不好。
但張述桐也沒辦法,大小姐身邊能人無數,用了一個中午的時間都沒把她逗笑、還是這副冷冰冰的樣子,他張述桐何德何能?
只好點點頭,附和一句:
“嗯,能吃是好事。”
誰知顧秋綿的動作一頓,停住咬包子的動作;
女孩第一次看了他一眼。
卻是白眼。
“你這個人怎么凈說些胡話…”她嘟囔道,“你專門跑過來就是為了氣人的?”
“我是說,你們中午剛吃完大餐,現在又餓了,不是說明…”
“我就沒吃幾口,”顧秋綿不高興地皺著眉頭,“倒是你,怎么不和那幾個朋友黏在一塊了?”
“有點急事。”
“什么急事?”
“保密。”
“切。”
這時張述桐要的包子也好了,這種小吃一直是隨吃隨拿,只要不打包,你每吃光一個,老板就從蒸籠再拿一個,直到結賬。
有了顧秋綿的前車之鑒,張述桐不急著吃,只是舉在嘴邊,嗅著發面的香氣。
他側臉看了看顧秋綿,她和自己一樣,也將包子捧在臉前,盯著不知是包子還是前方的道路,但沒耽誤她的嘴巴在不停地動著。
“我以為你今天心情很差。”
“是很差。”
“不是剛說了不在乎嗎。”
“那也分程度,就算是不重要的東西,也是你的東西,誰的東西被人毀了能不在乎?”
“你覺得那人為什么要對你的積木下手?”
“以為我很珍惜吧,當初特地帶來放在書柜上,”顧秋綿無所謂道,“其實還不如干點別的。”
“要碰上了。”張述桐提醒道。
顧秋綿說話的時候沒注意,包子正與那條圍巾越來越近。
她這才回過神來,將圍巾向里塞了塞,才撇撇嘴:
“總之,這件事本身讓人很有所謂,但那些積木無所謂,這樣說明白了嗎?”
“所以處于一種心情差與不差的中間態?”
張述桐覺得女人真是一種玄妙的生物。
“不對。”
“那是什么?”
“是很差。”
張述桐語塞道:
“可你還在吃包子。”
“我餓了不行嗎?”
“中午去飯店呢?”
“去哪吃飯不是吃。”
“我好像懂了。”張述桐只好點頭。
原來還是不太在乎。
“你根本就沒懂。”顧秋綿卻不滿道:“你不就是好奇我為什么沒哭沒發火嗎。”
“呃…”
好像還真被她說中了。
張述桐還真想不通這個,要不怎么說他一直琢磨不透對方呢,對無所謂的事漠不關心?對有所謂的事才會認真對待?
他覺得自己快要接近正確答案,但這不是做數學題,只差一個運算的過程;
顧秋綿那邊也沒有后文了,她似乎不想解釋這么多,又或者覺得解釋了只會讓別人幸災樂禍;
這真是個聰明的女孩,他干脆閉嘴,這時候包子差不多涼了,冬天的風很冷,再燙嘴的東西幾十秒就會被帶走溫度;
顧秋綿手里的第一個包子很快就要沒了;
其實只要不板著臉,她的聲音一直軟綿綿的,吃包子發出的動靜也是如此,張述桐聽得也有些餓;
他默默咬了一口包子,破開綿軟的外皮,露出里面的餡料,肥肉甜糯,蛋黃咸香,油渣酥脆…很誘人不假,可還是怎么看怎么矛盾,這也不是做數學題,愛者極愛,惡者極惡,但張述桐不屬于這兩者,他只是無感罷了。卻突然聽人在耳邊說:
“因為,那樣就會被打倒了。”
顧秋綿靜靜說出答案。
張述桐愣了一下,他轉過頭,女孩的唇角還留著食物的油脂,顯得越發紅艷,她吃東西的樣子和中午喝酸奶沒什么不同,雖然中午有一群人圍在身邊,現在卻只有她一個;
或者說反過來才對,她一個人的時候,和被一群人圍在中央沒什么不同。
他不久前才碰到過一個同樣獨自吃飯的少女,她坐在天臺邊緣,吃著干冷的米飯和蔫蔫的咸菜,卻不說什么喜歡不喜歡,只是習慣了。
那放在顧秋綿身上又是什么呢?
她站在紅磚鋪就的路面上,腳邊是灰黑色的雪堆,頭頂是行道樹干枯的枝干,她的臉從那條紅色圍巾里露出來,平靜但從不示弱。
原來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心情一直很差,但即使很差,她也不會關心那張a4紙上寫了什么,不會走到那座積木城堡邊看看自己的公主怎么樣,不會一個人吃不下飯,不會紅著眼圈也不會大發脾氣;
而是照樣帶著一群人下飯店,回來后在教室各異的目光里坐了一下午,甚至現在咬著一個半咸半甜的包子,她從不說習不習慣,而是絕不示弱地說——
因為,那樣就會被打倒了。
張述桐甚至忘了咀嚼,味蕾告訴他,那矛盾的味道在這一刻達成了驚人的平衡。
顧秋綿從頭到尾吃了一個包子就走了。
或者說,是她等的人終于來了。
張述桐看著她走到路對面,拉開一輛紅色小車的車門。
張述桐沉默了許久,一直看著女孩乘上汽車,騎車離去。
2012年12月6日,星期四,傍晚6點23分,距離兇殺案發生還有四天;
張述桐趕到名為“禁區”的水域;
他找片隱蔽的地方坐下,盯著陰沉的水面,一直待到晚上8點。
同樣一無所獲。
回去的路上,又去了商業街一趟。
零星的店鋪亮著暖黃色的燈。
他找到一家衣帽店。
到家時正值夜里9點。
家里空無一人,還是老樣子。
電視機里放著柯南,他看了一會,發現對現實中的案件并無幫助。
需要更改目標了。
“禁區”里的人影不一定是兇手。
臨睡前總會反復躺在床上想起一句話:
“因為,那樣就會被打倒了。”
生活中面臨的重壓因人而異。
但無可否認的是;
他曾是一個被打倒的人。
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
今天天氣不錯。
校園寧靜。
距離兇殺案還有三天。
上午十點整,下課鈴準時響起。
大課間的活動是做廣播體操。
會在寒冷天氣里微微出汗的運動。
張述桐跟著人群起身,最后一個走出教室,排隊下樓。
操場上還殘留著一點點白色;
陽光照射在積雪上,反射出銀光。
廣播里播放的不知是不是七彩陽光的音樂:
“第九套廣播體操,現在開始——”
10點10分。
“原地踏步走——”
烏泱泱的人群整齊邁腿。
“擴胸運動,預備,起——”
張述桐很不合群地伸了個懶腰,不管周圍驚詫的目光,他從隊伍中穿過。
唯一麻煩的地方在于,這個該死的運動會讓人伸展手肘,因此挨了好幾下。
倒數第五排中間的男生叫杜康;
倒數第七排邊上的男生是清逸。
張述桐拍拍二人的肩膀。
音樂突然開始激昂起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說話難免要大點聲:
“來一趟。”
“怎么了?”
“踢腿運動,預備,起——”
張述桐先是瞥了一眼隊伍前方的人影,顧秋綿也在做操,有模有樣,發梢上的墜子因此一蹦一跳。
那枚銀色的墜子似乎永遠不會掉在地上。
所以張述桐決定當一回大小姐的馬仔。
上午10點12分;
他掃過屏幕,將手機放回口袋:
“跟我回去抓砸城堡的兇手,時間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