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八年之久,張述桐再次回到了他長大的小島上。
——為了參加初中同學的葬禮。
殯儀館位于小島南部,挨著新修的環湖公路。
扶著路邊的護欄遠眺,晴朗的日子里,湖面上映著澄澈的天空,像顆湛藍的寶石,風吹過來,云層也跟著蕩漾,讓人心曠神怡。
今天的湖面卻是鐵青色。
天空陰霾,一出殯儀館大門,張述桐頓時緊了緊風衣。
天冷得可以,出門時他走得急,忘了多添層衣服;館內倒是暖和些,可哀樂聲吵得人頭暈,他待了一會,寧肯出來挨凍。
事情差不多辦完了,但大家同學一場,關系特殊些,不好立刻回去。
無聊的功夫,他看了眼手機,下午兩點出頭,葬禮尚未結束,仍有零散的人從各處趕來。
就比如現在,張述桐看到兩個老太太經過,正嘀咕著什么。
“可惜了,多漂亮一姑娘,小時候我看著她長大的。”
“是,年紀輕輕咋就想不開,這回她家里算是絕戶了。”
“誰曉得,她那個小男朋友呢,不是說前一天才打電話提分手,也是個不當人的負心漢…”
張述桐聞言輕嘆口氣,咬住口腔內壁的軟肉,這是他無語時的小動作。
類似的傳言今天不知道聽過多少,讓人連反駁的心情都沒有。
對話里的兩個當事人,一個自然是離世的同學;
而另一個,那位“不當人的小男朋友”,沒猜錯的話,指的正是自己。
也正是如此,整場葬禮他都沒敢亮明身份,一直避著人群,否則再長十張嘴也說不清。
可之所以產生這種挨不著邊的誤會,原因實在有點繞。
恐怕要從幾天前說起:
收到那位同班女生的訃告是前天下午。
事發突然,等他匆匆訂好車票,從定居的城市換乘好幾趟車、坐船趕到島上時,已是今天上午。
可如今葬禮都快結束了,大腦卻還消化著這條信息。
錯愕大過沉重。
張述桐今年24歲。
這個年紀和同學們的交集,他曾想過會是參加某人的婚禮,要是碰上心急的,說不定要吃頓喜面打趣幾句。
可怎么也想不到,畢業后第一次參加的同學活動,居然是場葬禮。
張述桐從來不是個念舊的人,否則不會八年間都沒回島上一次。
即使如此,得知女孩離世的消息后,心里仍升起淡淡的惋惜。
其實以“女孩”形容不太準確,但他關于初中的記憶都停留在八年前;
初中是四年制,13歲那年他隨父母工作調動來到島上,又等到畢業搬去隔壁的省城,離開時才16歲。
對同齡人的印象自然是一張張年少的臉。
記憶里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性格清冷,總是扎著頭高馬尾,成績也好;
卻不是乖乖女的刻板形象。
少女話很少,習慣獨來獨往,行蹤難測。
他們學校建在小島外圍,出了校門有兩條路,一條通往里面的鎮子,一條通往后面的山上。
少女每天放學都走第二條。
上山的路是否通向她家并不清楚,只知道同樣是回家寫作業,她利落地背上書包,卻總有種放學后跑去拯救世界的瀟灑勁。
就是這種神秘感,讓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歡她;
但她卻始終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質,所以很少能搭上話,就連同性朋友也沒有。
用現在流行的話講,就算不是心中的白月光,至少是很多年后、讓人想起那段黯淡朦朧的少年歲月時,回憶都跟著明亮幾分的存在。
但之所以記憶深刻,不單單是漂亮,是因為她比同為初中生的他們“特殊”不少。
就像每個白月光女孩背后都有段傳說一樣,名為衍龍島的島嶼上也少不了幾段古老的傳說。
島嶼三面環水,一面靠山。
山上有座神廟,叫青蛇廟,來歷已不可考。只記得本地人很信這個,一年到頭都斷不了香火。
后來他才得知,除去學生,女孩的另一個身份便是青蛇廟的廟祝。
廟里只有她和奶奶,每逢重大節日,她都要從班上請假,這時馬尾散成過肩的長發,回廟里幫好幾天忙。
可“廟祝”這詞對現代生活實在有點陌生。
他和幾個死黨還為此還爭辯過好幾次:
有人說廟祝就是道士,有人說是尼姑,還有人說是修女,這時候又有人說什么亂七八糟的,修女這東西是國外的,明明是巫女…
總之,很長一段時間,對這位女同學的印象,他總會腦補成一副衣袂飄飄、青絲散落的仙子形象。
有一次她沒換衣服就來上課,一身青色的長袍;
也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教室里像坐著個修仙回來的姑娘。
談不上暗戀,但設身處地想想,應該是許多年后,有人從朋友圈里翻到她的結婚照,然后一群人哀嚎青春的情景。
可張述桐看到的卻是張黑白的遺照。
除此之外的記憶并無更多。
也許當年還有其他交集,但時間足以沖散許多自以為刻骨銘心的事,何況是點頭之交的同學。
成年人與小孩看待問題的方式不同,從前許多怎么也想不通的問題,放到如今可以恍然點點頭。
可唯獨對這名少女,這幾天總會浮上他的腦海。像是個遲來了八年的謎題。
兩人并不算熟,他一直想不通的,并非對方的死——
而是為什么她會在死亡的前一天、也就是三天前的深夜,曾給自己打來一通電話。
張述桐沒能接到那通電話。
他習慣睡前把手機靜音,等起床后,發現備注為“路青憐”的未接來電時,足足琢磨了好一會。
打錯了?
一般人的第一反應絕對是這個。
八年過去,對方記不記得自己這個人都不說定,但憑著不錯的印象,還是撥了回去,卻沒有打通。
這件事沒在心上放多久,然后,一直到第二天下午;
張述桐接到了路青憐的死訊。
其實他平時不太出門,說句冷漠點的話,這樣的交情,原本都不會去,最多托相熟的同學捎一份禮。
可就因為那個電話,明明是沒多少關系的一件事,突然間和他扯上了莫大的聯系。
尤其是昨天,他接到警方的詢問才得知,對方基本不怎么用手機這種工具;
那是個住在山上的廟祝少女,從前只覺得她像個仙子,也許這么多年過去,少女出落長大,真的活成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這些年她一直守在那座山上,而離世前一天曾撥出的電話,只有張述桐一人。
老實說,他真有點受不了這個,讓人堵得慌。
估計是警察問過島上的人,他們倆是什么關系。然后不知道從哪走漏了消息,各類傳言一發不可收拾:
有說男朋友打給她的,準備分手,嫌她性格太冷,家里條件不好云云;
有說是求救電話的;
還有說是他殺,她提前察覺到不對,把兇手的信息透露給自己的。
也有神神叨叨、扯上鬼神之說的。
反正張述桐聽到的就不下五版,但他知道的內情也不多,只聽說對方是失足落進了湖里,已經定了性,算是一場意外。
…暫且就當作意外吧。
其實張述桐不太在乎真相,他來這里,只是想試試有沒有挽救的可能。
八年前發生在島上的一起意外,讓他擁有了這個能力。
也正因如此,如果不是這場葬禮,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回來。
那大概是個葉公好龍的故事,不幸的是,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
記得是中考后的暑假,每年這個時候,青蛇廟總會辦場祭典。
那天他和幾個死黨跑去湊熱鬧,現場人山人海,沒能擠進去。
男生性子野,他獨自繞去廟后面翻墻,卻一個不小心,踩到了碎石,直接滾下山去,失去了意識。
再醒過來,天色已黑,人卻躺在診所的床上。
后來聽朋友講,當時他昏迷在廟后的半山腰,磕破了頭,是一個老奶奶發現了自己。
也就是他命大,要是運氣背點,誰能想到去那找人。
父母想去道謝,但對方救了他卻直接消失了。
這次險遇讓他獲得了一個異于常人的能力。
也正是這一天,他的人生軌跡徹底被改變。
張述桐將這個能力命名為“回溯”。
具體的觸發機制是,如果身邊發生了不好的事,他將回到事件發生前的關鍵節點。
一般是幾分鐘、或者幾天前。
就好像有誰在逼迫自己阻止那件壞事發生一樣;
無論是否情愿,都會被迫裹挾其中。
而如果沒有解決,回溯便會再次觸發,循環往復。
如果問起當時的念頭,其實簡單得很,他只顧著激動,畢竟時間回溯什么的,聽起來就像是個能拯救世界的超能力,超拽。
“——只有我是獨一無二的。”
那個年紀的男孩子,沒有誰能抵抗住這種想法。
最初張述桐確實做了不少世俗意義上的“好事”。
升上高中以后,光是第一年,每天騎車上學的路上,他就靠著回溯阻止了好幾起車禍。
那大概是2013年吧,正逢超凡蜘蛛俠上映,他出了午夜的電影院,風吹在身上,一口氣走回家,不覺得冷,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
好鄰居蜘蛛俠也許不是真的,但起碼在他們小區,自己是。
雖然一直沒碰見什么反派,但那一年他成功制止了兩起家暴、一起外遇,挽救了三樁婚姻。
還有嶄新的高中生活:
有告白失敗想不開的;
有學習壓力太大想跳樓的;
還有家里出了各種狀況的…
他漸漸忙得不可開交,回溯經常隔幾天就會觸發一次。
能幫到別人固然欣喜。雖然他每次也累得夠嗆。
當時喜歡上一個學姐,是個夏天,他人緣一直都還可以,等關系熟了,兩人約好月考后看場電影,然而,那天張述桐失約了。
不是因為沒有放在心上。
電影院大廳里坐著個年輕媽媽。女人哭得不停,穿著制服的警察圍住了現場,他從閑語碎語中得知一個孩子的失蹤。
來不及有更多反應,下一刻,回溯觸發了。
那一天他足足回溯了五次,終于找回了被人拐走的小孩,隨后精疲力盡地癱在家里。
那場夏天的約會卻仿佛成了永遠到達不了的現實。
也是那一天,張述桐發現了一個恐怖的事實。
他能夠幫別人擺脫不堪的過去。
可被困在過去的反而成了自己。
回溯依然在不停觸發,無法控制。
從周一到周五,放誰身上都是一個星期的時間,可對他而言,就像一個月那么漫長。
終于,高三那年,他幾乎在無休止的回溯中崩潰,差點被醫生診斷為人格分裂,理由是腦子里多出許多不存在“記憶”。
最嚴重的一段時間,一個人窩在出租房,不敢和外界接觸,每天吃飯只能靠外賣,偶爾想出門透口氣也必須挑在半夜。
然后辦了休學,為了看病,隨父母搬去了更遠的城市,轉到了新的學校。
神奇的事發生了。
回溯的頻率顯著減少了。
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再讓他回到過去。
但也只是減少,就如同一個永恒的夢魘,16歲那年意外獲得能力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無法如常,只好努力走下去。
后來他熬到大學畢業,又因為必須減少和他人接觸的頻率,一個人搬了出來,找了份居家的工作。
這幾年攢下一些錢,不難養活自己,但有時在冷清的房間,也會想到以后的事。
父母衰老、結婚生子…未來在哪?暫時還看不到。
如今的他仍不太愛出門,生活也過得不算多好。但總算從無休止的回溯中擺脫。
在這樣一眼看不到頭的日子里,兩天前,他接到了初中同學的訃告。
這些年的經歷讓他成了很怕麻煩的人,從前總是被迫卷入各種事件,苦不堪言;
但只有這一次,是張述桐主動想用自己的能力,聽聽那通電話的內容。
因此,時隔八年之久,他再次回到了這座改變了人生的小島上。
只是自登島后已經兩小時了,不久前他去靈堂,在遺體旁待了很久,回溯依然沒有發生。
早就不該抱希望的。
望著遠處的湖面,張述桐嘆了口氣。
這點來之前就想過,因為回溯的前提一定是身邊發生的事。
人死的時候自己不在現場,雖然知道希望渺茫,仍想來試一試,但現實嘛,只能說一如既往的現實,最后還是沒能挽回什么。
今日無風無浪,湖面是幾盡凝固的鐵青色,他倚著護欄點燃支煙,是葬禮上發的。
他自己已經戒了很久,只是下意識點上,也不抽,夾在手指間,看著煙氣飄散。
談不上沉重,人總要學著與現實和解,這點很早就習慣了。
無力、絕望,自暴自棄,種種情緒在以往的人生中不是沒有過。
一轉眼八年過去,如今他回到這片湖邊,想起往事,心緒沒有想象中激蕩,只是覺得…淡淡的遺憾。
也就沒了繼續留下去的理由。
正準備去殯儀館告知一聲,肩膀突然被人錘了一下。
他轉過身,來人是個留著短發的年輕人,一張笑嘻嘻的臉,是初中時的死黨。
死黨名叫杜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那個杜康,一直是大大咧咧的性格。
這些年他留在當地,接手了家里的小飯館,對島上的情況是萬事通,路青憐的死訊便是由他告知。
對方在葬禮幫忙,眼下清閑了一陣,出來找自己聊天。
“你小子還知道回來?”
小時候的玩伴,多年不見仍感親切,但這話張述桐無從接起,只好聳聳肩,歉意地笑笑。
“一會我帶你逛逛,清逸雖然沒來,但若萍他們都在,晚上一塊吃頓飯?”
張述桐只能接著婉拒。
他挺想去,但也真不能去,就怕有人喝了點酒,說起生活哪里不如意…那樣他恐怕就不用回去了。
“你還是老樣子啊。”
一再的拒絕讓死黨臉上的笑也掛不住,杜康抱怨道:
“和上學的時候一樣,半天沒一句話。衣服永遠是黑色,哦,這么冷的天還穿件風衣,跟我耍什么帥,雖然女生們都覺得那叫高冷,也不知道為什么你和清逸最受歡迎。”
他心想這是誤會,自己單純是出來的急,家里的衣服除了黑色也沒別的,完全沒在耍帥。
還有你為什么會有這種印象?我自己都不知道。
“別犟,這么久沒見,說你兩句就聽著。”
正打算說什么的張述桐,咬了下嘴里的軟肉,哭笑不得。
兩人在公路旁站了一會,杜康揉了揉臉,掏出一根煙點上,半晌才說道:
“那就聊聊她的事?”
張述桐知道,“她”是指路青憐。
杜康一直暗戀著這個老同學。好像有一次,因為有女生背地里說過路青憐的不是,被他知道了,把那人的書包扔男廁所里,回家待了幾天。
行動力很強,也曾表白過,但失敗了。也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這兩人都待在島上,有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他覺得杜康心里不會好受,正擺出傾聽的姿態,對方卻直直地盯著湖面,突然道:
“她是被人殺死的。”
張述桐一愣。
“我說,有人殺了路青憐!我跟好幾個人都說過,他們根本不信。”
杜康狠狠抽了一口煙:
“我上周才見過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正忙著修繕廟里的神像,根本什么事都沒有,難道你真信有人說她心情不好自殺?
“還有失足落水也是,她平時都在廟里待著,有時候去學校陪些孩子,好好地跑去湖邊干嘛?還是大半夜…他媽的大半夜去釣魚嗎,還是游泳?”
他越說越激動,最后砸了一下身前的護欄:
“她的尸體被發現的時候,是在‘禁區’。述桐,禁區你總還記得吧?”
反應了一下,張述桐才記起這兩個字背后的含義。
其實是中二期的他們給小島上幾個區域取的代號。
“神廟”、“基地”、“禁區”等等。
“神廟”最好理解,是山里的青蛇廟。
“基地”是一個廢棄的大排水洞,因為放了學經常在那里玩,被當作秘密基地。
而“禁區”,是指小島北面湖中的某片水域,因為地勢較低、常年沒有光照,周圍一直是副蕭瑟的景象,雜草稀疏,連魚也沒幾條,幾乎沒有人去。
而被稱為禁區的理由,既復雜,又直白——
因為那片水域曾死過人,而且不止一個。
已經模糊的記憶在腦海里涌現。
張述桐印象深刻的事有兩件:
一件是他搬來小島前就已經發生的。
進出小島需要乘船,碼頭的開放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
據說十幾年前,有一群大學生來島上住,在附近鎮子上興沖沖玩了一整天。等趕到碼頭,已是傍晚,等了半天,哪里還有渡船的影子?
那時正值隆冬,下著大雪。鼻涕凍得過河,當然不能在岸邊干等一夜,回去的班車又沒有了,一群人想盡辦法、正火急火燎時,突然有條漁船靠了過來。
原來是當地的漁夫好心,看他們可憐,愿意捎上一程。
那漁船也大,一行十幾個人就這么出發了,前半程倒風平浪靜,行到半路,卻莫名沉了。
這事說來也怪,一群人被發現的時候,漁船卻好端端地飄在湖面上,既沒翻也沒漏,但十幾個活人就這么淹死了。
誰也不知道中途發生了什么,而沉船的地點,正是剛才提到的禁區。據說還成立了專案組,官方的調查結果是那晚雪太大,把船給壓沉了,后來雪水一化,自然飄了上來。
因為小時候經常被老媽拿來當怪談嚇唬自己,所以張述桐一直記著。
至于第二件事,雖然記憶模糊,指向卻更明確,是發生在初四,同班的一個女生失蹤了,只是沒等他想起更多的細節,便被杜康打斷道:
“你還記得那個兇殺案嗎?”
是了,就是那樁兇殺案。
初四那年,小島上發生了一起惡性事件,受害者則是他們同班的女生。
最初是女生沒來上課,那時候不像現在,有各種班級群報備,學校和家長缺乏溝通,導致雙方都沒在意。
但歸根結底,還是家長不負責釀成的惡果,等自家小孩失蹤了一天才想起報案,耽誤了搜救時間。
等那名女生被找到的時候,已經遇害。
發現尸體的地方同樣是在“禁區”。
當時的班主任也引咎辭職,學校專門找了人來做心理疏導,加上大人的刻意回避,很多細節便模糊了。
只記得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兒,有雙很飛揚很漂亮的眸子。
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些驕橫。
如果說張述桐對她唯一深一點的印象,大概是總是圍著條紅圍巾。哪怕上課時也圍著。
之所以能記起,是同桌告訴自己她在“裝相”;
后來她圍巾被誰踩了一腳,結果不知怎么賴到了他身上,就拿那雙眸子一直瞪著自己。
還有就是失蹤前不久,自己好像在校外的哪里見過她…
他正皺著眉頭想,杜康卻冷不防道:
“述桐,你可能忘了,但我一直記得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女生失蹤那天是幾號?”
緊接著,杜康冷冷報出一個日期:
“是12月10日。
“你們都不記得,但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班上有一個同學沒來,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你再看看今天是幾號?”
說著杜康把手機屏幕伸到他臉上,等看清日期,他瞳孔一縮。
今天是12月12日。
那豈不是說兩天前,就是…
“難道警察那邊——”張述桐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
“那倒不至于,青憐她被發現的時候身上沒致命傷。而且現在島上早就裝監控了,不像當年,除了她自己也沒看見別人。”
杜康泄了氣,但還是不死心地說道:
“但就因為這個我才憋得慌,真要拿證據,我找不出,可又有個巧合擺在那里。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不安心。
“這幾天我總是夢到青憐,夢到她在湖邊,和以前一樣,也不怎么說話…等明天吧,等明天把葬禮的事安頓好,就去鎮上的檔案館看看,當年那起案子說不定能發現其他細節。”
他看著死黨的臉,沉默一會,最終還是歉意道:
“有什么發現隨時告訴我。雖然不能幫上什么忙,至少…”
“別說這個了,述桐,這些年大家都有各自的難處,不是當年說要做一輩子死黨的時候,其實幫不幫忙的無所謂,這件事是我想做,綁著你們不地道,我只是…”
杜康頓了頓,用手把煙掐滅:
“我只是有點嫉妒你。
“有幾句話我這一直憋著,說完就好了。你說,接到電話的那個人為什么不是我?
“那時候才11點多吧,我睡的比這晚得多,肯定能接到,一旦接到了,無論發生什么都會趕過去,她說不定就不會死了。
“可為什么是給你、給一個八年沒聯系過的人打電話呢,我知道那些傳言都是假的,可說什么男朋友,我…抱歉。”
他肩膀垮下來:
“先不聊了,還有事忙,你可能不知道,青憐家里就剩她一個了,之前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奶奶,但幾年前也過世了。所以沒人幫忙操辦后事,就光我和諾萍他們幾個。
“那這次就招待不周,以后常過來玩。”
這樣說著,他擠出見面時笑嘻嘻的臉,笑得卻有點難看。
張述桐沒接話,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去幫忙吧。”
于是,最后還是沒能走掉。
計劃里是下午坐船出島,能趕上今晚最后一班高鐵,這樣明晚就能到家,他一路安排得很趕,并非有多少急事,只是擔心生出變故,觸發那個該死的能力。
但如今計劃偏移得有些遠,等忙完時天色已黑,杜康幫他訂好了旅館,說什么都不要錢。
本來還有人喊著晚上吃飯的,但大家都忙了一天,興致不高,扒了幾口盒飯草草了事。
吃完飯后,聊了聊當年的糗事,沒想到聊到了自己身上。
“喲,小男朋友。”名叫若萍的女生捂著嘴輕笑。
張述桐知道她絕對是故意的,仗著以前大家關系好,拿白天的傳聞打趣。
“怎么你們都知道了?”他無奈道。
“早就傳遍了,還記得咱們當時的班主任嗎,今天他還專門問我,張述桐在哪。現在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是看你相信哪個版本。”
“其實除了男朋友、求救、告知兇手信息外還有個版本,你想不想聽?”
“什么?”若萍頓時睜圓眼。
“她給我托了個夢。”張述桐認真回憶道,“夢里問我,馮若萍這人從以前就很八婆,怎么現在還是這樣?”
“張述桐,你滾——”
然后就有幾個外地的同學滿血復活,吆喝著一起去酒吧、ktv放松一下,但隨后才想起,島上哪有這些東西,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倒讓張述桐久違地記起學生時代的往事,小島名叫衍龍島,說是小島,其實和被湖水包圍的鎮子沒有區別。也不算落后,只是多了些與世隔絕的模樣。
剛搬來這里時還不樂意,嫌玩的東西太少。
島上沒有商場、沒有電影院、沒有游樂場,也沒有肯德基和麥當勞。
但很快便融入其中了,去山中冒險,去湖里釣魚,在廟會與祭典上吃著當地的特產,炸蝦餅和魚粥別有一番風味,夏天的時候蓮子很甜。
某種意義上講,就算想當個壞孩子,其實也沒多少學壞的空間。
小島、大湖、深山、廟宇與古老的傳說,一群少男少女…
他們的學校建在小島外圍,爬上教學樓的天臺,嗅著涼爽的湖風,可以看到周圍的風光。
如果想和喜歡的女孩來場約會,要乘船跑去附近的鎮子上,但注意別耽誤了時間,因為每晚回家的渡船截止到六點。
又因為白天還要上課,周末也沒人搭理,所以“和喜歡的女孩偷偷坐船去看場電影”,成了男生心心念念、卻一直沒有付出行動的念頭。
如果能重來一次,或許會有不同的答案。
有時候會生出這種念頭。
離世的同學、失蹤的少女;
還有一個正常的人生。
人類這種生物隨著年齡的增長,越會發現后悔藥是個多么難得的東西。
張述桐手里有很多粒后悔藥,可沒有一粒能自己吃下去。
他永遠無法回到自己的過去。
天徹底黑下去的時候,雖然多少不合規矩,他們在遺像前又鞠了三個躬,在殯儀館前分手,眾人互相道別。
臨別時杜康有話要講:
“我也是剛上網搜的,當年那個案子的兇手一直沒抓到,有幾個漁民的口供,說事發前看到有人在禁區那里…我回家再查查看吧。”
回賓館的路上,張述桐總會想起這句話。
…如果兇手真是一個人就好了,但哪有這么巧。
不,那已經不是巧合,而是徹頭徹尾的恐怖故事了。
先是洗了個澡,他躺在床上,想起一天的見聞。
最后留下的,只有杜康那個不講道理的猜測。
就因為發生在同一天同一個地點,便斷定為連環殺人案,動機呢?
當年的兇手不隱姓埋名藏一輩子,還敢跑回來殺人?那膽子真是大得沒邊了。
可如果真是他殺,那路青憐那個電話…
張述桐甩甩頭,覺得自己想得太多。
畢竟隔了八年。
又看眼手機,時間是8點34分。
起風了,接下來怎么也睡不著,他穿好衣服,將風衣系到第一個扣子,從賓館前臺借了個手電,頂著寒風出了門。
來往的車輛很少,路燈也不算亮,好在杜康訂的賓館離此行目的地很近。
循著當年的記憶,走了十多分鐘,他越過環湖公路的圍欄,落在雜草叢生的野地上。
——前面便是名為禁區的水域。
今晚沒有月光,打起手電,湖面慘白一片,聽不到蛙蟲的叫,只能聞到淤泥散發的腥臭。
又在周圍看了看,倒是能找到枯草被人踩踏的痕跡,估計是幾天前警方搜尋留下的。
張述桐就這樣蹲在湖邊,一直等夜風把身體吹得發僵。
原來那個叫路青憐的廟祝少女最后是在這里結束了生命。
湖邊的葦草簌簌作響,他突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
可又能怎么辦呢?
他自嘲地笑笑。
沒有證據,沒有線索,就連唯一能依賴的回溯也派不上用場。
歸根結底他不像杜康那樣,有著十多年的暗戀積累下的執念,既然無法回到死前的節點,做到這里便是能力范圍內最大的努力。
但還是很抱歉啊。
張述桐最后盯著湖面想。
沒能接到你的電話,也沒能找出真相。
他在心里道了句歉,慢慢站起發僵的身子。
不早了,該回去了。
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張述桐掏出手機。
風更加大了,周身的雜草突然開始擾動。
然后,某樣冰冷的銳器捅進他的后頸。
手機掉在地上。
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屏幕上亮起的時間。
2020年12月12日。
8點59分一閃,跳到9點。
回溯,觸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