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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辯玄理唇槍舌戰

  王謐這話說得極為刺耳,一時間眾人怔住了,隨即勃然作色,大嘩出聲。

  “大膽!”

  “區區布衣,也敢拿神仙來壓我們!”

  “我等每日服散端坐,神游物外,尚無法知曉天上神明之意,一個低賤土民,懂得什么!”

  “把處置奴婢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認為是不義,不僅是對于我等的蔑視,更是對天下士族的大不敬!”

  眼見王謐犯了眾怒,張玄之上前道:“先前舍妹落水,呼吸已斷,魂魄離體,是這王郎施展道法,將其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此話一出,眾人的囂叫才漸漸低了下來,但臉上皆是帶著不平之色,張玄之暗自搖頭,這已經是自己能為王謐解圍的極限了,士人自有士人驕傲,如今王謐犯了眾怒,還是趕緊送走的好。

  王謐卻似乎并不領情,繼續出聲道:“諸位談玄論道,必有高見,小子斗膽求教,道德經有云,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何解?”

  此話一出,場上安靜下來,在場的士子都是熟讀老莊的,豈能不知道這句話,但偏偏在這等場合,這話題是不好說的。

  談玄是一套,平日做的是一套,在場士族家中都是有奴仆的,少則數百,多則上千,要是要他們承認這些奴仆之心就是圣人之心,那奴役責罰奴仆的他們,又是什么?

  所以談玄的時候,這個話題往往都是被避開的,這也是士人間默認的潛規則,但如今卻有人絲毫不顧及他們面子,赤裸裸地提了出來。

  當即有人冷哼道:“布衣之徒,也配聽我們談玄?”

  但也有人面上露出忌憚之色,出聲道:“祖希說他會道法,是不是五斗米道的高人,這不好得罪吧?”

  旁邊有人惱怒道:“不過是泥腿子唬人的玩意,士族的五斗米道,和平民的是不一樣的,我們占卦服丹,踏罡布星,他們懂這些么,不過是妖言惑眾,妄窺大道罷了!”

  但話雖如此,面對王謐的提問,一時竟然無人站出來反駁,因為道德經是圣人之言,哪是這么好找漏洞的?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某處,那正是剛才出聲說話的顧郎,他此時坐在桌案邊,拿著根胡瓜在啃,眼見眾人看向自己,知道是盼著自己出頭。

  他自幼精研黃老之道,才思敏捷,在士族中名聲極盛,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便被桓溫喜愛,破例征召為參軍。

  想到現下正好也是揚名的時候,他便擦了擦嘴,站了起來,緩步走到王謐身邊說道:“書·堯典有云,九族既睦,平章百姓。”

  “百姓,百官也。”

  “國語·周語中曰:官不易方,而財不匱竭;求無不至,動無不濟;百姓兆民夫人奉利而歸諸上,是利之內也。”

  “大戴禮記·保傅注云:此五義者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緝于下矣。”

  “可見所謂百姓,指得便是我等官身之人,而你說的這些人,頂多算是黎民,并不在圣人所言之列。”

  “雖然近年有稱百姓為平民者,但道德經成書上古,和今義并不相同。”

  士人們聽了,皆是叫好連連,交口稱贊,“不愧是吳中顧郎!”

  “旁征博引,讓人信服,你如今還有何話說?”

  王謐神色一肅,他自上船來,就知道眼前這個顧郎,和其他那種酗酒狎妓的士族不同,是有真才實學的。

  而且看其眼神中似乎凌駕眾人的超然之色,剛才他出言推斷大船轉向的事實,也未必是為朱亮開托,而僅僅是在說他認為對的事情罷了,也許在其眼中,無論朱亮還是舵手,皆是真相的一環罷了。

  這樣有自己一套行事準則,又較真的人,才是難對付。

  王謐低頭沉思,一眾士人鼓噪起來,張彤云見狀心中一緊,大袖下面的手指,竟是微微顫抖起來。

  然而王謐豁然抬頭,“道德經云:我無為而民自化,左傳昭公三年載:民參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

  “此二民,是一民乎?”

  這是同時引用道德經和左傳,士人鼓噪又停,他們是當世接觸典籍最多的人群,自然知道這是雙方引用圣人之言反駁對方,其中言語往來兇險,不亞于戰場之上兵器交鋒。

  顧郎神情凝重,他知道這是個陷阱,便斷然道:“儒家典籍,和老莊頗有出入,無法并論其意。”

  “在宥云: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于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勝天下也。”

  “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

  這是莊子對儒家的最激烈的批評,說以仁義攖人心的結果是天下大亂,這是從根本上否定儒家典籍。

  左傳被列為儒家典籍,自漢代獨尊儒術后,便是士人必學的功課,但后因魏晉代漢,晉失中原,東晉立朝之后,朝中整體風氣偏向于頹喪,老莊學說大行其道,儒學多被否定,所以顧郎現下斷然否定以儒學立論,不和王謐多做糾纏,手段極為高明。

  王謐本想利用儒學老莊意見不一致處理論,見對方不上當,便出聲道:“老子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若百姓是爾等,當以何為芻狗?何為仁,何為不仁?”

  一眾士人頓時鴉雀無聲,他們不是不知道老莊中有些話皆有模棱兩可的解釋,所謂談玄論道,往往也是借此攻訐,但也只是娛樂而已,哪有如此步步緊逼,如同兵陣交戰一般的?

  而且對方一個布衣,是如何有這些見識,難道其背后有高人大儒指點?

  顧郎如臨大敵,小心反駁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蓄奴養婢,增益士人,是為損不足以補有余,符合人道自然之理。”

  這就有些強詞奪理了,但身為士人就是敢這么說,畢竟這就是朝廷賦予的時代特權,擺明了你一個平民無法反駁的,你總不能說朝廷也是錯的?”

  這話深得士人之心,場面再度鼓噪起來,有人喊道:“怎么樣小子,認輸了吧?”

  “顧郎所學,豈是你所能質疑,乖乖下跪道歉,滾下船去!”

  “這太便宜他了,不如打斷雙腿,以懲其蔑視我等之罪!”

  張彤云更加緊張,手心滲出汗來,她時刻準備若勢頭不對,怎么也要護著王謐下船。

  那邊王謐卻是抬頭,灑然一笑,對方終于上當了,道德經再怎么解釋,也是處于奴隸制向封建制交替的時期,而老子本人是傾向于奴隸貴族制的,這也是為什么當今士族更喜歡老莊的緣故。

  他緩緩開口,“當今皇帝,奉的是天道,還是人道?”

  “天道人道,是否沖突,以誰為準?”

  “爾等站在哪一邊?”

  場面再度安靜下來,顧郎額角滲出了一滴汗,他剛才言語不慎,竟然被帶進了陷阱之中!

  剛才他拿朝廷壓對方,轉眼對方又拿過來反將自己一軍,而且強要解釋也不是不行,但以顧郎現在的處境,卻是無法回答,起碼在這個公開場合,是不行的。

  因為他即將赴任桓溫參軍,桓溫如今為朝廷大將軍,炙手可熱,兩次北伐威名日盛,頗受朝廷猜忌,甚至有傳言桓溫將會是第二個王敦,只要打下北地,遲早會自立新朝。

  這種情況下,顧郎若是貿然發表關于朝廷天道的解釋,有可能引發保皇派和桓溫勢力對立加劇,這種壓力,不是他一個人,甚或顧氏所能承受的!

飛翔鳥中文    晉末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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