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驟雨,黑影連連。
魯直撕下殘破的衣衫,將身上的血水擦干抹凈,隨意丟在了地上,接過金陵衛都使遞來的衣服,扭了扭脖子,發出咔咔地響聲:“大人,怎么辦?”
金陵衛三巡都使蔡明宣年紀不大,比魯直還小個三四歲,此時正蹲在被捆住手腳的魯烈面前,凝視著這個怒火中燒的漢子。
氣語柔聲,回答魯直的話:“外面的錦衣衛已經處理完了,這是你兄長,交給你。”
魯烈啐了一口:“呸!你敢殺爺爺?我家大人讓你生不如死!”
蔡明宣面色不變,直起身走到了魯直身側:“他說的倒也沒錯,周齊兩國交好,我們這樣隨隨便便殺友國一個官差,也說不過去。”
魯直心里松了口氣,可這口氣還未松到底,銀光一閃而過,房間里傳出刺耳的尖嘯。
鮮血潑灑,蔡明宣似背后長了眼,手中銀刀入鞘,側躲過鮮血,微微一撇頭,陰柔的眼撇向身后的魯烈:“不過這條胳膊,算是紀念了。”
魯烈的右臂滾落在地,整個人額角滲出汗液,面目猙獰,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蔡明宣手肘托刀,冷笑一聲,不再理會魯烈,轉身問道:“挾持龍姑娘的賊人去了何處?”
金陵衛士卒躬身側首:“回大人,東南方密林,入了紫云后山。”
蔡明宣明顯眸子一沉。
魯直作禮拱手:“龍姑娘這次幫了我們不少,又已回歸國教,勢必要去找到她。”
“找當然是要找的。”
蔡明宣擺了擺手,讓人將魯烈抬了下去:“但要殺了她。”
魯直一愣:“這…這是為何?”
“人做事,皆分利弊,你我在官場里,做任何事都要明面上說著天下為公,為國盡瘁,但實際要想著以己為利,仕途昌盛,做官的如此,修士又怎能逃得脫?”
蔡明宣拍了拍魯直的肩膀,眼里盡是真誠:“凡事不能只看表面,無論朝中還是太阿仙門,龍姑娘的祖父龍望山如今都已式微,頂著張老臉求得陛下出面,將自己的孫女許給了三皇子殿下。”
魯直更被說懵了:“既然已是皇子妃…我們為何還要…”
“老魯啊,都說了凡事不能看表面,你再細想一下?”
蔡明宣轉身,對著外面擺了幾個手勢,便看那金陵衛們立刻上馬牽繩。
他信步而出:“如今晉州大戰迫在眉睫,前方軍糧后方補給,要的都是真金白銀,陛下缺銀子,而咱們是陛下的心腹…”
魯直這才明白,是皇帝的意思。
只要殺了龍曦,這婚事便就此作罷,萬寶華樓的歸屬,就又成了必須要立刻解決的問題。
他抄起長刀:“卑職明白了。”
蔡明宣翻身上馬:“紫云后山只有兩處出口,按照那皇城司的腳程,現在應該已經入了密林,你在入口處把守,另外一處我已安排了人。”
皇帝交代的事情,蔡明宣絕不會交給旁人去做。
“各司其職,余下盡數隨我上山捉拿要犯!取其頭顱者,黃金百兩!”
馬蹄踏過泥濘,浩浩蕩蕩的金陵衛從別院出發,直入紫云后山。
天空中閃電一晃,照得陰林鬼影層疊。
陳靖川急步在大雨中,雨水澆灌衣衫,背后酥軟身軀高高隆起的纏綿和他的后背互相摩挲著。
此時他心煩意亂。
經常殺人的朋友都知道,第一次殺人后的惶恐和糾結,讓人無法安寧。
大雨澆灌著他的不安,千百年后的思想和渾濁的亂世第一次產生了激烈的碰撞,陳靖川只能強忍著惡心,接受這個草菅人命的亂世,接受這個隨時可能會死的煉獄。
接受就要付出代價。
代價似乎是無盡的殺戮。
“你這么跑,是跑不出去的。”
睡了不知多久的龍曦醒了過來,迷離的眸子像是起了霧般望著周遭:“這是桂花林,不是出去的路。”
“你認識這兒?”
陳靖川駐足停靠在大樹旁,遮掩身形的同時,也能暫時避雨:“你來過?”
“我九歲便從太阿來了紫云拜師,如今七年了,怎會不認識這里的路?”
龍曦下顎落在陳靖川的肩窩里,呢喃道:“你得從正東過這片樹林,走過亂石崗,才是出去的路。”
陳靖川拔腿就走,卻又聽到她清幽的聲音:“可金陵衛也知道這條路,早已設下重兵,你出不去的。”
“不是,姐們兒,你給我指了條道,就是為了和我死在一起?”
陳靖川根本無法理解她的腦回路,自己方才從殘酷的亂世里萌生出茁壯的生機,誰知道身后又背了個一心求死的:“你想死能不能別帶上我?”
龍曦輕聲嘆笑,一股熱氣拂過陳靖川耳畔,沒有和他爭論:“西邊有楓葉林,你能帶我去嗎?我們逃不出去的,我想死在那里。”
這一次,沉默的是陳靖川。
他已清楚地感覺到了龍曦源源不斷地氣息在充斥著自己的炁海,這樣的強度,幾乎可以讓他觸摸到七品的門檻。
秘法?
那這個狀態拿出來的刀,是否可以一戰呢?
跑不是辦法。
絕命亡途的南景皇城司密信使和大周最負盛名的千金棄子,各懷心事地踏上了一條不知命運的道路。
陳靖川停在了大雨中。
腳步聲已漸漸傳來。
不是從身后,而是身側。
龍曦懷抱著陳靖川胸口的玉指緊了一些,側臉再次貼在了他的肩頭:“是蔡明宣,金陵衛都使,武道七品。”
陳靖川沒有說話。
馬蹄聲,拔刀聲,飛奔聲層出不窮,卻唯獨沒有人的講話聲。
暴雨欲來的意味浮動在暗夜里,周圍忽地陷入死寂。
陰郁的天空中砸下雨珠,一滴飛墜過陳靖川的眼前。
在這無聲地大雨中,數不清的金陵衛猶如密網,帶著壓抑的漆黑蔓延。
沒有人下令。
長刀劃破雨珠,帶著破風而來的肅殺,到了陳靖川的面前。
陳靖川側身一轉,橫空躍起躲過,凌空躍起的檔口,雙足向前踏出,將來人踹向來處,單手一抓,拾起飛在空中的刀。
黑云遮蔽了天,瓢潑的暗夜無燈無光。
幾乎看不清方寸的漆夜中,陳靖川已將耳朵用到了極致。
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縈繞耳畔,方才被打到的金陵衛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隱入了環繞在周圍的隊伍中。
金陵衛以陳靖川為圓心,形成了無法摧毀的圍擋。
必殺之局,考驗的是耐心。
誰先忍不住,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黑暗之中的蔡明宣沒有露面,眼神穿透黑暗,望向目不可視的戰場。
他也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他知道破局的方式,也知道耐心才是勝利的根本。
臉上沒有一絲急躁的蔡明宣,目光鎖住黑暗中的獵物。
在這樣境地里的孤狼,要困住他、阻撓他,都比殺了他更加難辦。
所有金陵衛近他身的機會只有一次,這一次不殺了他,就會被他殺掉。
蔡明宣緩緩抬起手。
“咯噔。”
弩扣拉的聲音細小,陳靖川卻聽得震耳欲聾。
他躬身如野獸,匍匐在地上。
此時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