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如鉤。
大雨滂沱。
泥濘的土壤被雨水翻動,散發出了埋骨在這片礦洞里的血腥。
這里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如刀般的風穿過巖石之間的縫隙,吹入洞穴,晚秋的寒意悄然而至,將礦奴折磨得生不如死。
礦奴們痛苦的祈求和哀嚎,被大雨淹沒。
值守的弟子躲在棚屋之中閑聊話本,絲毫沒有注意到,一個黑影早已掠過。
陳靖川遁入夜色。
他藏在雨水之中,冷得發抖,唇凍的發紫。
武道淬體煉骨,但八品還沒有到寒暑不侵的地步。
陳靖川一步步地靠向山下,轉過狹窄的甬道,上坡便是歇息之所。
平日里沒什么弟子值守,可今日卻多了一行將士。
身著漆黑魚鱗瘦甲,各個精壯神勇,正是白天所見的金陵衛。
夜已深,雨越來越大。
金陵衛卻沒有退去,仍舊在門外佇立。
陳靖川繞了足足一大圈,才來到了偏院后墻。
雜院弟子們都是在外面搭棚入睡,這里是礦監的住所。
他越過高墻,借著雨聲落地,躲在仍舊亮著光的窗戶檐下側耳傾聽。
“魯副使,此藥乃是我宗不傳秘藥,治療內外傷勢均有奇效,你放心就是。”
說話的正是早晨那位姓龍的礦監,此時她青眸淡雅,沒了白天的那股傲氣,更顯落落大方:“外傷筋骨還需調養,內傷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多謝龍曦姑娘。”
透過紙窗可以清楚的看到,身著金陵衛官員服制的中年人躬身作禮:“此等大功,卑職回營定然會和督主稟報。”
“魯副使,若無其他的事,我就走了。”
龍曦起身,作禮拜別。
“龍姑娘。”
魯副使伸出手,報以歉笑:“此事事關重大,此人乃是大周在南景的朋友,算是半個大周人士,如今身兼要聞,足可以影響此次戰事,可否…能讓他早些蘇醒?”
龍曦眼波流動,思索了片刻:“既然茲事體大,我手中還有一瓶奇珍,不過此藥會過度消耗體內精血,服用之后轉醒時間不會太長,之后或會損傷筋骨,留下病根。”
“無妨。”
魯副使說得斬釘截鐵:“只要他醒來就好。”
龍曦走到床榻旁,欠身坐下:“扶他起來。”
魯副使親自扶起了床榻上的病患,也就在這時,陳靖川確定了一切。
這個呢就是方越。
皇城司密文處副辦,掌握整個大景密文處的二號人物。
他帶出來的,定然是足以影響整個戰局,甚至很可能是…
南景潛伏在各個國家密探的名單!
陳靖川管不得這些。
他得保證自己能活下去,一旦背負起叛國私通的罪名,他就是無處藏身要犯,到時候根本沒有活路。
陳靖川不在意國仇家恨,也不在意天下蒼生,他只在意他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彎下腰,陳靖川拾起地上的石頭。
以他的力道,完全可以殺了方越立刻就走,借著月色藏匿在山野之中,就算是金陵衛即刻搜山,也不會輕易找到他。
還有盤旋的余地。
可就在即將丟出石子的那一瞬間,陳靖川整個人立刻貼在了墻壁上。
武道八品的洞察力,早已超越常人,即便是雨水龐雜,腳步紛亂,他卻仍能夠感受到一股強大的氣焰直逼此處。
武者?
陳靖川沒能出手,只得繼續藏匿。
清香頓時散開,龍曦從精致的琉璃瓶中取出了一枚藥丸,靈氣一送,入其口中。
緊接著,便是幾聲粗略的咳嗽。
“醒了!”
魯副使連忙攙扶起方越,連聲道:“兄弟,兄弟,你看看我,你醒了么?”
方越面色蒼白,眼神迷離,但聽到魯副使的話,連忙轉過頭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老魯?”
“是我,是我!”
魯副使的眼睛都已直了。
“快去…”
方越連連喘著粗氣:“快去稟報,南景皇城司…在東周的上位密探,是戶部給事,胡治江!”
陳靖川腦仁都要炸開了。
可他仍然無法出手,那股強大的力量,已到了院外,距離他不過幾步之遙,他縱使一擊必殺,那人絕對會發現他。
在此處交手,陳靖川勝算微乎其微。
魯副使大喜過望,連忙道:“還有嗎?”
“我已將…長安一百三十七里布防圖熟記于心,給我紙筆…我…我來畫!”
眾人圍在書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視在方越的筆下。
陳靖川一只手壓著自己強烈起伏的胸口,他聽到了那句足以判方越死刑的話。
方越撐著虛弱的身體,執筆入墨:“魯副使切記,此圖乃是一個名為陳靖川的皇城司密文使帶出來的,他是通敵叛國的奸細!”
魯副使應聲:“他何時潛入?”
方越準備地事無巨細:“四年前入皇城司,無父母表親,無兄弟姐妹,無娶妻,我專門為你挑選了一個履歷簡單之人,這條野狗只要一死,萬事皆安。”
“此人現在就在礦洞之中?”
魯副使詢問道。
“當日劫殺,本就該將此人尸首帶回,可沒想到這條野狗命硬,甚至劫走了左丞和貴國王爺的信。”
方越已畫出城池,捂著胸口咳嗽了幾聲,接著運筆如飛:“好在他無處躲藏,在我追尋之下,發現他被你們抓到了此處做礦奴。”
陳靖川的眸子起了霧,殺意一寸寸從心口涌出。
天畔新月升起,黑云蔽日。
院墻被密密麻麻的腳步圍起,房間里的人還未曾察覺。
陳靖川知道大事將近,暗不做聲,等待著局勢的發展。
他必須要一擊必殺的把握。
同時也要有逃出去的把握。
他要等這些潛藏在暗處的人沖入房間之后,才能逃生。
房屋里的寂靜,在這個時候被打破。
嘹亮的喊聲劃破夜空,腳步聲已到了院外。
“哈哈哈,魯直!哥哥來了!”
東周金陵衛副使魯直的目光從畫上移開,直直望向門外,右手猛地按在了方越手掌,將只畫了不足三分之一的地圖隨手一揉,放入懷中。
“是齊國的人?”方越瞳孔微收,立刻反應了過來:“不可暴露我!”
“是!”
魯直回過頭,看到了神色緊繃的方越和龍曦,立刻低聲道:“龍姑娘,可有辦法能夠讓方兄暫時不要陷入昏迷?我需要他畫完。”
“我…”
龍曦面露為難之色,輕咬紅唇:“魯副使,我修為不足,只有橋接靈氣之法,貫通方大人炁海與我共用,但此法乃是我宗秘法,施展之后,雖可以勉強撐三個時辰,但我這段時間便是個廢人…你得護住我,否則…”
“放心,龍姑娘,有我魯直在,可保你無憂。”
龍曦聽聞魯直諾言,再無二話,當即翻越床榻上,放下帷帳,單手一拍方越肩頭,頓時面色發白,青眉微蹙,合上雙目。
她不知道,床榻旁的窗沿下,還藏著一個將氣息內斂,完全收入炁海的人。
魯直手握長刀,轉身時,門外人已走了進來。
那人頂著一顆禿頭,大馬金刀坐在了椅子上,旁若無人舉起茶水一飲而盡,大笑著將一把斬馬長刀“當”地一聲放在桌上:“見了哥哥也不問好么?”
魯直皮笑肉不笑,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魯烈…你怎么會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