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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銅山

  很快趙懷安就不用糾結這個問題了,因為鮮于岳告訴他,按軍中律,如他這樣的潰兵,必須要回到地方歸軍,一旦被發現,杖刑、徒刑都是輕的,遇到嚴的,直接要掉腦袋。

  而反過來,能在潰退中主動歸隊,不僅處罰減輕,如果還有出色表現的,還能獲功。

  鮮于岳告訴趙懷安,雖然天下禮崩多年,潰兵亂卒數不勝數,尤其是四年前朝廷征發大兵平定徐州龐勛兵變,雙方交戰經年,中原之地早就是潰卒遍地了。

  但在蜀地,情況卻截然不同,因為多年安定,又是朝廷直管的藩鎮,所以唐制律令在蜀地依舊執行得很嚴格。

  像趙懷安這樣的外地人,有口音,根本不可能在蜀地躲多久,被發現是遲早的事情。

  所以鮮于岳勸趙懷安不要做傻事,和他一起回邛州歸軍。

  而且鮮于岳還告訴趙懷安一個好消息,那就是他之前殺了的六個吐蕃士兵是可以計算軍功的。

  雖然軍中是按照首級計功最準,但當時他們在山林中逃亡,根本不可能帶血淋淋的首級上路,不然路上就要被猛獸圍襲。

  但鮮于岳長了心眼,將這六個吐蕃兵的辨發都割了下來。

  吐蕃人的辨發是很有辨識度的,所以軍中有時候也會認,到時候再加上趙懷安繳獲的吐蕃甲胄,鮮于岳向趙懷安保證,這功勞肯定算。

  鮮于岳對趙懷安真是苦口婆心,因為他看出趙懷安多少有點不想回唐軍的意思了。

  他不忍心趙懷安這樣的豪杰落草為寇,這樣的本事,只有在軍中才能一飛沖天。

  看鮮于岳這么著急的樣子,趙懷安還有點感動。

  這老岳還怪熱心的。

  于是,他將前頭領路的阿奇墨喊來,問道:

  “老墨,咱們還有多久能到下一個聚落點?”

  阿奇墨扒著手指估算著,然后給趙懷安一個答案:

  “快了。”

  聽了這話,趙懷安的臉就是一黑,因為他一個多時辰問老墨時,他就是這么回答自己的。

  這老墨到底有沒有時間概念啊?

  即便內心有一萬句怨言,趙懷安還是擠出了笑臉,接著“鼓勵”老墨:

  “老墨,還得是你,要不說有一老,有一寶呢,你就是活寶!”

  阿奇墨當然聽不懂趙懷安的陰陽,咧著嘴笑著,露出殘缺的黃牙,臉上的褶子也綻放成了菊花。

  看到這個,趙懷安又有點內疚了。

  哎,這老墨也是個苦命人,據說他今年才三十六,這牙就掉了一半了。

  于是,他拍了拍老墨的肩膀,說道:

  “那就繼續走吧,反正不著急,咱們的補給還夠兩天。”

  此前他們已在山林中走了兩天,一路上都沒遇到南詔人的蹤跡。

  他們是往偏西北走,而南詔軍是往東北方的榮經、雅州一帶進軍,只要過了中間一段,后面就安全了。

  所以趙懷安他們才決定出山林,由老墨帶領,沿著河流去下一個聚落地休整,順便打聽一些外界的消息。

  那個地方老墨去過,他說那里是很多茶馬商人的休息地,之后就慢慢形成了一個小市。

  這邊,趙懷安正打算讓老墨繼續帶路,邊上的鮮于岳卻主動問起了話,這是他第一次和這些夷人們說話:

  “那地叫何名?”

  老墨見問話的是“尊貴”的漢人貴族,哈著腰說道:

  “咱們都叫那野牛市,不過聽一些唐人說,那里以前叫銅山關城。”

  趙懷安對此是毫無反應,但鮮于岳聽到了卻頗為蕭索地對趙懷安道:

  “未曾想當年韋公所建之邊關,今卻入腥膻之手。”

  邊上的趙六也搭話:

  “虧先人。”

  趙懷安見老墨有點尷尬,忙對老墨道:

  “你繼續向前帶路吧,盡量落日前到,不然又要在外面露宿。”

  老墨恭敬點頭,然后就轉身回到了隊伍前,只是相比之前,腳步有點沉重了。

  看來老岳的話,傷到了這個夷人了。

  他正打算委婉勸一下鮮于岳,畢竟現在大家都一起逃命,不利于團結的話還是不要講。

  鮮于岳反倒是先勸起了趙懷安,只聽他真誠說道:

  “趙君,這些夷人還是要防一防,國朝吃了這方面的虧還少嗎?自古胡夷,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強必寇盜,弱則卑伏,不顧恩義。”

  趙懷安有點尷尬,但并不反感鮮于岳,因為這老岳是一個非常有社交分寸的人。

  之前自己要教這幾個夷人巴柔,這人就有點反對,但怕交淺言深,才沒說。現在經過幾天的相處,和自己已經很熟悉了,這才來勸。

  不過趙懷安也也有自己的考慮,因為相比于漢人,這些夷人會更下死心。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如果后面回成都,像楊茂、孫泰、趙虎這樣的夷人,人生地不熟,反而要靠攏在自己身邊。

  當然,到時候,趙懷安肯定還會招一些唐人做門徒,這樣更放心。

  所以對于鮮于岳的好心提醒,趙懷安雖然不能照做,但心里還是感動的,他有心避開這個話題,便問了剛才心中的一個疑惑:

  “老岳,你剛才說的韋公是何人呢?”

  很明顯,鮮于岳被趙懷安這句話給問懵了,他看著趙懷安那清澈的眼神,只覺得如鯁在喉。

  不過邊上趙六倒是興奮,他一拍手,大大咧咧道:

  “趙大,你是不知道啊,韋公可是額們關中人的驕傲,是京兆韋氏郿城公房的,那地方額去吹過白事,氣派得很。…”

  趙六這一講就是一路,雖然其中大部分都涉及自己的“光輝”事跡,但還是在最后說了韋公的姓名。

  所謂韋公,正是韋皋,據說是德宗朝就做了劍南節度使,把持蜀中二十多年,在當年就是假蜀王。

  不過更多的,趙六就說不上來了,畢竟年代那么久他層次又低,哪知道這些。

  所以,后面這一路,更多的是鮮于岳在補充,說了韋皋在蜀的功績,言語間很是推崇這位節度,說有唐以來的蜀中節度使,韋皋稱第一。

  貞元四年,他于清溪關大破十萬吐蕃兵;貞元十七年,更是主動攻蕃,轉戰兩千里,擊吐蕃軍十六萬,破七城陷五鎮,俘民戶三千、活捉蕃兵六千、斬首萬余。次年更是再敗吐蕃援軍十萬,生擒吐蕃大相論莽熱。

  用鮮于岳的話來說,那一戰直接把吐蕃的骨頭都打斷了,此后七十年不敢擁兵南下。而現在的南詔,在韋皋時期更是恭順得和羊一樣。

  最后鮮于岳頗有點真情流露,說道:

  “設使韋公尚在,其威略素著,恩威并施,南詔何敢釁兵,構禍西南?”

  這邊鮮于岳說得口若懸河,趙懷安本該是聽得入神的,可忽然看到邊上搖頭晃腦的趙六,腦子里一個恍惚:

  “這老六業務倒是豐富,走南闖北的,看來這嗩吶還是吹得不錯的,以后有機會也給咱吹一吹。”

  但趙懷安馬上就意識到不吉利,連連呸呸呸。

  不過鮮于岳說的這些,也的確讓趙懷安大長見識。

  因為在他印象中吐蕃不是很猛嗎?幾次殺得老李家丟了長安,倉皇逃跑。沒成想在蜀地被打成了死狗?

  乖乖,這個韋皋是真猛,看來中晚唐也是有人物的,不能小覷啊。

  不過在聽的時候,趙懷安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一個劣勢,那就是自己對于國朝人物、典故了解的太少了。

  如果一直在底層打轉也就算了,但要是想進步,難免就要和中上層人物打交道,到時候一聊天,咱這邊什么都不懂,真會被人小瞧的。

  想到這里,趙懷安暗暗決定,等自己掙到第一桶金,就去雇個讀書人給自己講講這些國朝典故。

  不過這都是以后的事,現在不是正好有個權貴子弟嗎?

  雖然這老岳說自己家道中落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不,這些國朝典故是信手拈來。

  現在咱沒錢沒人,但學習不能耽誤,先把這個免費的工具人用起來。

  就這樣,這一路,趙懷安問了鮮于岳很多蜀中人物,鮮于岳知無不言,毫無不耐之色。

  之所以如此,除了救命之恩在,更多的還是趙懷安相當會給情緒價值,每每都能說到鮮于岳的心坎。

  而另一邊,趙懷安也發現鮮于岳這人的優秀,不僅沒豪門子弟的矜驕,自己也文武皆就,堪稱大唐的俊秀人物。

  就這樣,二人情投意合,意氣相投,要不是很快到了銅山關,差一點便對天盟誓,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

  老墨終于說對了一次,他們真的很快就趕到了目的地,銅山關城。

  但和老墨描述的不同,映入趙懷安眼里的銅山關遺跡不像個市集,倒像一個軍砦。

  此時,眾人就隱匿在密林中,屏氣斂息,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前方的營地。

  營地依傍在河流邊,外圍是一圈稀稀疏疏的木柵,十幾頂帳篷散在里面。

  在營地的外圍,圍出了幾個牲口欄,有牛有馬,人還不少。

  這個時候,趙六忽然質問沉默的阿奇墨:

  “你不是說這里是市集嗎?哪來的兵?”

  阿奇墨看了一眼趙懷安,然后小心對趙順解釋:

  “這里之前的確是聚落,一些茶馬商人常在這里歇腳和山里的大伙換點東西。但這里為何有兵,實在不清楚呀。”

  更多的話阿奇墨沒敢多說,因為他看到那個叫任通的漢人已經抽刀站在了他的身后。

  阿奇墨嚇得跪在了地上,對趙懷安哭道:

  “恩主信我啊,不敢騙恩主。”

  趙懷安沒說話,鮮于岳就對他道:

  “趙君,夷人信不過,將我們引到這,必是要賣我們。”

  說完,鮮于岳直直地看著趙懷安,他的兩邊,任通和宋遠執刀虎視眈眈。

  趙六縮到了趙懷安的身后,孫泰、趙虎默默退到了一邊,剩下的夷人們驚慌失措,也拔出了刀指向了對面的唐人。

  只有楊茂和阿奇墨一起跪在地上,哀求地看向趙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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