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就快要逝去了,天空的底色在暗藍和昏黃之間漸變。
落日余暉籠罩著東京的街道。燈火闌珊處,兩個人影背靠著自動販售機,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李清平慢慢抬起頭來,眺望著遠處的天空,眼神中有些迷惘。
“剛才那個玩意…到底是什么啊?”顧文裕問,他已經冷靜了下來,但說起話來仍然有些哆嗦。
“非得問么?”李清平低聲說。
“你神經病啊?我都看見這種事情了,不跟你問清楚,晚上還睡得著?”顧文裕說。
“剛才那個人應該是…‘黑蛹’。”李清平面無表情。
顧文裕點了點頭:“哦,這么說好像也是…我剛才被嚇了一跳沒反應過來,其實跑的過程中我才看清楚原來那個黑色泥巴人一堆拘束帶堆成。”
他聳聳肩,“我說怎么那么眼熟呢,我老妹可喜歡他了,天天跟我夸他。”
見李清平不說話,顧文裕想了想:“為什么黑蛹會纏上你啊,他不是只和那些異行者打交道么?”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顧文裕…你別問了,這樣對你來說很危險。”
李清平換了個語氣說話,與平常仿佛判若兩人。
“很危險?”顧文裕愣了愣,“你不會真是什么異行者吧?”
李清平搖頭:“我不是。”
“那你到底是什么?”顧文裕狐疑地說,“我不信那個大撲棱蛾子會纏上一個普通人。”
李清平望著天空,附近有小孩松開了手里握著的風箏,風箏越過霓虹燈牌,穿過電纜、高樓,搖搖晃晃地升向薄暮時分的天空,就好像一個孤獨的殉道者。
“顧文裕,其實我是奇聞…”
說到這里,李清平口袋中的手機忽然響起鈴聲,打斷了他的話語聲。
“奇聞?”姬明歡咕噥著,瞇起眼睛,心說你這通電話的時機還能更爛一點么?
李清平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上邊的名字,沉默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笑著說:“還是下次再告訴你吧。”
姬明歡微微一愣,而后操控著顧文裕的身體問道:“下次是什么時候?”
李清平想了想:“我剛才在海邊不是和你說,我有一件事想做?”
“什么事?”
“我下次會告訴你的。”李清平笑,“對了,有件事我還沒跟你說…等這個暑假結束,我可能要轉學了。”
“轉學?”姬明歡皺眉,“這么突然?這就是富二代么,不會是你爸媽工作變動吧?”
“是啊,我得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以后可能很久很久才能見一面了。”李清平低聲說。
“那別下次了,這次就跟我說吧,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清平沉默了片刻:“我…其實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之前也跟你說過,我不明白自己想做的這件事,得讓我付出多少代價,但…”他頓了頓,“我覺得這件事是對的,所以我想去做。我逃了很久、很久,但現在我想去面對。”
姬明歡一時間思緒連篇。
好哥們你到底要干嘛…難不成要掀起革命,推倒奇聞箱庭的皇室不成?
我不會隨便說了幾句雞湯話,讓他去飛蛾撲火吧?
姬明歡越想越悚然,心說自己的好基友怎么今天一直在當謎語人,最恐怖的是這廝一邊當謎語人一邊立死亡Flag。
他轉念又想:“算了…只要后面創建一個和奇聞使相關的角色,就可以知道李清平這小子到底在策劃些什么了。”
如果有必要…他的確可以在這里跟李清平自爆身份。
但姬明歡還是堅持認為:如果自己暴露了身份,身邊的這些人是不可能會和他公平、高效地合作的——即使口頭答應,落實到行動上也只會想方設法保護他,甚至不讓他插手任何危險的事,更不可能會給予他什么合作者的信任。
而在姬明歡的視角里,這顯然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為了從救世會的魔爪里逃出來,姬明歡是可以選擇性犧牲“顧文裕”這具機體的,因為對他來說這就只是一具游戲機體而已;
但在大哥、老妹、老爹甚至是在死黨的眼里不一樣:他們就算死也會救下顧文裕。
這就和姬明歡的觀念有所割裂,甚至背道而馳,對他來說顧文裕是工具,對顧文裕身邊的人來說,顧文裕卻是再重要不過的人…
可如果是“黑蛹”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和黑蛹正常合作,不需要考慮黑蛹會怎么樣怎么樣,必要時放棄黑蛹也沒關系,因為對他們來說,黑蛹從頭到尾就只是一個合作者。
一個隨時都可以拋棄的合作者。
而這恰恰也是姬明歡理想之中的合作關系:想要取得行動的主動性,那他就只能在身邊的人面前隱藏自己的身份;
一旦暴露身份,相當于給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戴上了一個鐐銬,只會把行動的局限性拉到最高——無論對姬明歡自己來說,還是他們來說,這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
其實剛才那一通測試,姬明歡是為了歸類一下李清平,他現在算是明白了,李清平和顧卓案一樣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如果想和他們合作,不能像和顧綺野那時一樣,當然…也就顧綺野會為身邊的人委曲求全到那種地步了。
“文裕,我想去救一個人。”李清平忽然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救一個人?”
姬明歡扭頭望向他,自動販售機的微光照著李清平平靜的神情。
李清平斷斷續續地說:“嗯…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因為白化病所以不怎么出門,經常待在家里。他養了很多小動物。即使是面對地位遠遠不如自己的人,他也會尊重他們…但他身邊的人都很壞…尤其是他的兩個哥哥。”
白化病?
姬明歡愣了一下,隨后挑了挑眉毛,開口問道:
“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能告訴你。”李清平搖搖頭,“我只能跟你說這些。”
沉默半晌,姬明歡緩緩抬起頭來。
他并沒有看著李清平,只是抬手,用力地拍了兩下他的肩膀。這人的肩膀硬的跟鐵似的。
他開口說:“雖然不知道你在發什么神經…但不管你要做什么,學聰明點。該退的時候就退,別傻犟到底。”
說這句話時,姬明歡忽然想起以前初中的時候,不管有誰在學校里被人欺負了,李清平永遠是第一時間挺身而出的那個人。
這小子實在正義感過剩,也不知道他到底準備去干什么蠢事;
另一方面,李清平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只在意什么是正確的。
李清平輕輕地點頭:“我知道。我過兩天就離開日本了,這兩天應該也很忙…你如果叫我,我也抽不出空。”
“沒事,等你有空再找我。”
“嗯…今天我還有事,得先走了。”李清平想了想,抬眼望向顧文裕,“剛才的事情,你就忘了吧。那個黑蛹是沖著我來的,他應該不會纏著你。”
“好,你走吧。”
李清平沉默了一會兒,抬起有些冷淡的面孔,沖他勾了勾嘴角:“顧文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高峰時期的電車車廂里,滿是難聞的汗味和樟腦球味。日本的上班族們大多神情萎靡,或佝僂著背把后腦勺靠在墻上,或耷拉著腦袋小憩,身體隨著車廂而輕微地搖晃。
姬明歡歪著腦袋靠在車窗上,看著籠罩在余暉下的城市發呆,玻璃幕墻上倒映出一線血紅的殘陽,夕陽就快要墜入地平線下方。
“李清平之前一直躲在人類世界,原來是為了逃避什么危險的事情…這件事應該也和他不愿意回到鯨中箱庭有關。”
他回想著李清平的話語,白化病,小孩,哥哥,身邊的人想殺了這個小孩…這么聽起來,莫非是什么王室的權力斗爭?
“兩個哥哥?”
“所以,李清平想救的人是三王子,三王子的兩個哥哥分別是大王子和二王子,他想從這兩人的手里救走三王子么?”
“這么想的話,的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聽起來王室應該是鯨中箱庭那邊的最高權力機構,況且李清平要對抗的還是兩個王子。”
“一個搞不好…李清平說不定得和整個國家作對吧?”
想到這兒,姬明歡聳了聳肩膀,從微微震動著的車窗上挪開腦袋。
“如果有機會的話,下一具游戲機體盡可能選一具能夠和鯨中箱庭扯上關系的吧…我倒要看看李清平打算干嘛,他那語氣,整得好像下定決心要去送死似的。”
“這人跟個傻子一樣的,光有實力沒有腦子。我不去撈他一把,他肯定不行。”
車廂顛顛簸簸的,姬明歡從薄暮時分的城市收回目光,垂下眼眸。
他回想起今天下午在監禁室里和孔佑靈、菲里奧兩人一起聊天的畫面。
菲里奧說,如果以后有機會,他想像個正常人一樣,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城市里,看看這個廣闊的世界。
他還說,在認識了你們兩個之后,我忽然不想再像個怪物一樣蜷縮在這里了,我想去交更多朋友,認識更多的人。
想到這兒,姬明歡抬眼看了看燈火通明的長街,他覺得菲里奧的這個愿望多半是不可能實現了。
等到日后他帶人攻上救世會,菲里奧要么選擇站在導師一邊,要么選擇站在他這一邊…
但這個可憐的孩子早就被導師洗腦了,這么多年下來,已經無藥可救。在他眼里,“導師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這個想法已經根深蒂固。
說不定就連…他的父親白貪狼都沒法讓他醒悟。
如果有必要,到時姬明歡說不定會親手把這個小狼人送進地獄。不過他會殺的人肯定不止菲里奧一個,實驗所里肯定還關著很多個相似的孩子。
他想起孔佑靈的面孔,其實他也想過,自己如果真的會想要毀滅世界,會不會是因為她不在了?
萬一哪一天,他真的和預言里一樣發瘋了、失控了,那個時候,他認識的那些無辜的人又得怎么辦呢,顧綺野,蘇子麥,李清平,他們都得被他連帶著一起毀掉么?
是啊,導師說他是高高在上的限制級異能者,說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得看他的臉色似的,但其實他沒什么志氣,他只想…保護好身邊為數不多的那幾個人而已。
姬明歡倚著車窗小憩一會,天慢慢黑了,夜晚像是一片幕布籠罩了他的臉頰。
與此同時,六本木的一座地下酒吧。
顧卓案穿過一眾黑衣保鏢,步入其中,在身邊那些黑道的目光中,行至吧臺處,抬眼看向一身紅裙的老板娘——雨宮千尋。
“上次你要我查的那個人。”雨宮千尋叼著煙斗,頭也不抬。
“他只是受害者。”顧卓案說。
雨宮千尋淡淡地揶揄道:“我知道,那個叫做‘黑蛹’的人真大膽,居然敢對黑道的人動手,還光明正大混進這里,挑釁我們的鬼鐘先生。”
“給我一張名單。”顧卓案在吧臺上坐下,沉默片刻,低聲說。
“名單?”
“白鴉旅團的名單,最好能告訴我…他們有什么能力,長什么樣子。”
雨宮千尋愣了愣,旋即露出一個少女般清麗的笑容:“你回心轉意了?”
“別廢話。”
雨宮千尋說道:“你說的當然可以,但即使是我們這邊,對白鴉旅團的了解也還不夠全面。目前只知道他們其中的五名成員的能力和級別。”
“夠了。”顧卓案頓了頓,“但我不會加入保鏢隊。我說過了…我不想和日本黑道扯上什么關系,我會單獨行動。”
“你這人真矛盾。”雨宮千尋笑,“既然不想和黑道扯上關系,那你單純只是為了幫我一個忙?”
“不…”顧卓案說,“在這場拍賣會上,我也有自己的事得做。”
他的腦海中閃過顧綺野的面孔。
“你自己的事情?”雨宮千尋叼著煙斗,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不管怎么樣,你愿意來我就很開心了…到時你即使只是露露面,我也能跟上面的人邀功。”
她勾起嘴角:“今天晚上我就把白鴉旅團的已知團員名單發給你。”
顧卓案點了點頭。
“還有就是,藍弧參加了這一次的保鏢隊。”雨宮千尋頓了頓,“但這一次,你們站在同一戰線,目的都是趕走白鴉旅團。”
她欲言又止:“所以,你們到時候應該不會…”
顧卓案并未作答,而是沉默著從吧臺上起身,在雨宮千尋的注視中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