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靈州歸屬第386章靈州歸屬←→:sjwx
“咚!咚!咚…”
鳴沙縣南,擂鼓作響,號角悠長。
四千官軍步卒以前六十小隊,后二十小隊,分別組成曲陣及鋒矢陣。
兩陣先后梯次,朝著隴右大軍步步緊逼而去,左右兩翼騎兵更是以鋒矢陣緩慢前進,嚴防死守中軍兩側安全。
面對他們的不斷前進,曹茂并不慌亂,手中令旗不斷揮舞,結直陣的兩千五百馬步兵以前中后三個梯次不斷前進,左右兩翼的四千馬步兵也不知不覺中換上了比擘張弩更為小巧的角弓弩。
唐軍用弩有七,一曰擘張弩,二曰角弓弩,三曰木單弩,四曰大木單弩,五曰竹竿弩,六曰大竹竿弩,七曰伏遠弩…
七種弩中,只有擘張弩與角弓弩是單兵弩。
擘張弩為步兵所用,角弓弩為騎兵所用。
不過人在馬背上使用角弓弩并不方便,因此馬背上搭矢射弩并不簡單,難度不亞于騎射。
隴右軍中雖不敢說人人騎術精湛,但被選為馬步兵的兵卒,其馬術是沒有問題的。
角弓弩勢強,曹茂是準備依仗角弓弩來威脅官軍精騎,而官軍一方的李思恭、周寶等人也看到了裝備角弓弩的隴右馬步兵。
“直娘賊,這隴右怎地如此富庶?又是軍槊、又是硬弓十分,現在還有這么多角弓弩?!”
周寶及李思恭都臉色陰沉,甚至暗罵。
自開元以來,武人的地位雖然一直在上漲,但普通兵卒的質量卻不斷在下降。
地方節度使若是要訓練一支精銳,必然要將其養得虎背熊腰,如此才能負擔得起那沉重的甲胄與兵器。
天寶年間,在朝廷財政集中的情況下,也不過勉強維持披甲七成半、執弓十成、執弩一成的五十七萬軍隊罷了。
天寶之后,人口因為戰事而凋敝,即便增加賦稅,可始終比不上天寶開元時期。
這種情況下,天下所謂百萬大軍,又有多少能披甲執弓弩?
別說長江以南的那些官軍,哪怕朔方這種京西北八鎮之一的存在,也只能勉強做到執弓四成,弩一成罷了。
弓弩不足,自然需要區分弓弩手,但隴右卻不用。
隴右人均弓手,弩手更是不少,統帥只需要將弓弩手歸入戰鋒之中,前軍統帥戰鋒隊的將領自然知道該在何時以弓弩對敵,正如當下…
“嗶嗶——”
刺耳的哨聲作響,兩軍距離已經不到一百五十步。
隴右那兩千五百步卒分為三列,第一排的戰鋒便只有一千二百人。
饒是如此,哨聲響起后,三列兵卒紛紛止步,將手中盾牌及軍槊、長槍放在了地上,更換弓弩。
第一排戰鋒分為二十四小隊,隊正所率隊頭及執旗分別走到隊伍右側站立指揮。
每小隊前三排將士開始為擘張弩上弩矢,繼而瞄準敵軍。
小隊后兩排手執硬弓及箭矢,隨時等待軍令射箭。
時間一點點過去,當官軍踏入一百二十步后,曹茂揮舞令旗,戰鋒隊別將開始吹響木哨。
呼吸間,戰鋒隊的每小隊隊正紛紛射出手中箭矢,隨之而來的便是每小隊射出弩矢。
弩矢如驟雨突下,而官軍此時已經走至一百一十步內。
此時官軍那不足四百人的弩手也開始以擘張弩對射隴右軍,哪怕隴右軍的戰鋒步卒數量并不多,但其中亦有四百執弩者。
雙方對射旗鼓相當,弩矢如驟雨不斷落下。
周寶與李思恭、曹茂三人各自緊張,眼睜睜看著兩軍戰鋒距離縮短到六十步時,兩軍陣中更是令旗揮舞。
弩手舍棄擘張弩,更換為硬弓對射。
官軍戰鋒雖一千六百人,但執弓者不過八百人,而隴右軍一千二百人盡數執弓。
一時間,隴右軍的箭雨穩穩蓋過了官軍戰鋒,前排的甲兵幾乎被射成了刺猬,只能執盾護住面頰,握軍槊備敵。
距離不斷縮短,直至二十步時,隴右軍戰鋒收起弓弩,更換軍槊與鈍兵,等待短兵交擊。
二列戰鋒更換硬弓,準備為前列戰鋒壓制敵軍。
三列執弓等待,兩軍皆是如此。
“殺!!”
喊殺聲在兩軍距離不到十步時作響,官軍每小隊所組成的鋒矢陣開始發起沖鋒,隴右軍佁然不動,只是持盾與軍槊備敵。
待到雙方撞擊一處,陣腳不免晃動,但很快站立。
每小隊除隊頭和執旗、隊副外,余下還有五排兵卒,前排以木盾及鄣刀護陣,二三排以軍槊主攻,四五排趁機弓弩招呼敵軍面部。
無數小陣匯集成為大陣,大陣與大陣碰撞,每時每刻都有將士陣沒當場。
相比較官軍的慌亂,隴右軍得益于時常操訓而鎮定自若,每每有人受傷栽倒,都會有六名執旗將傷兵拖到后方,避免傷兵被踐踏致死。
至于官軍則是沒有心思管這些,他們意在破陣,沒有幾個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拯救那些點頭之交的同袍。
俯瞰鳴沙縣南部的沖積平原,官軍的曲陣如浪濤,隴右軍如頑石。
浪濤一層迭一層,卻始終無法一次性摧毀頑石。
三千人對陣一千二百人都討不得好,而隴右的戰鋒還有兩列一千三百人。
想到這里,周寶沉不住氣,當即開始揮舞令旗。
此時官軍曲陣左后方的鋒矢陣開始行動,試圖從東北方向突襲隴右軍右翼。
周寶的想法很好,只要隴右軍右翼遇到危險,右翼“騎兵”肯定會去馳援,屆時右邊的口子就開了,他距離右邊口子最近,可以從容率軍突圍向鹽州而去。
不過他的想法很好,可現實卻并不是一回事。
當官軍鋒矢陣上前后,隴右軍二列梯次的七百中軍立馬轉為戰鋒,向東北方向進軍。
官軍的鋒矢陣與隴右的直陣碰撞,不足兩千隴右兵,擋住了四千官軍步卒,且還有六百隴右兵在后方以弓弩掠陣。
“狗鼠的隴右!”
馬背上,官軍右翼的李思恭忍不住暗罵,隨后看向身旁的都虞侯:“你派人去告訴周寶,我們兩支精騎合軍向叛軍右翼突圍。”
“這…”都虞侯錯愕道:“軍使,我們為什么不精騎壓上,說不定能趁機擊潰這支叛軍。”
“到時候帶著俘獲的甲胄撤軍,豈不更好?”
“豬犬的家伙,你以為某沒有想過嗎?”李思恭罵道:
“擊潰這里的叛軍,我們又會死傷多少?”
“到時候叛軍的精騎疾馳而來,我們還拿什么撤回鹽州?”
李思恭清楚他們即便現在突圍,但從此處撤往鹽州,二百多里路程上,若是被叛軍精騎咬住,那他們說不定還得斷尾求生,哪里有多余的兵力和此處叛軍鏖戰?
想到這里,李思恭催促都虞侯去通知周寶。
一炷香后,周寶得了消息,可他心底卻十分不舍。
四千步卒,說棄就棄,他哪里舍得啊…
“節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您下令!”
眼見周寶遲疑,左右都將連忙勸解。
眼下局勢不妙,李思恭如果不理他們,執意突圍,那僅憑他們剩下這五千多兵馬,即便擊潰眼前這支叛軍,但后續的叛軍也足夠覆滅他們。
趁此機會突圍,只要撤往了鹽州,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你們、我…唉、撤吧!”
周寶最終還是沒能決心與隴右軍死戰,死戰唯有死路一條,但突圍不是。
“嗚嗚嗚——”
忽的,號角聲開始吹響,李思恭所率三千五百精騎開始向周寶那一千五百多精騎靠攏。
與此同時,鳴沙縣其余三處城門的馬步兵也分別從東西兩側向戰場馳援而來。
李思恭剛剛與周寶匯合,便見到了后方塘兵不斷揮舞的旌旗,當即不敢耽誤:“撤!”
“撤!”周寶也連忙告知本部精騎,隨后與李思恭合兵向叛軍右側沖擊而去。
“左翼馳援右翼,勿要讓他們突圍!!”
馬背上,正在揮舞令旗的曹茂后知后覺,連忙調整部署,試圖阻止官軍突圍。
但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些,等他下令時,五千官軍精騎已經開始朝著隴右軍右翼兩千馬步兵沖擊而去。
馬步兵們見狀,當即以角弓弩還擊,隨后邊撤邊打。
眼看官軍精騎在右翼馬步兵的干擾下突圍,曹茂立馬反應道:“左翼馬步兵跟上官軍精騎,傳令戰鋒,官軍將領已然拋棄官軍,官軍降者不殺!”
“嗚嗚嗚——”
左翼兩千馬步兵得了軍令,當即追著官軍精騎而去。
曹茂沒有貿然離開,而是下令民沙縣方向的馬步兵集結,從后方包圍正在死斗的官軍步卒。
“降者不殺!降者不殺!!”
喊殺聲中,死傷數百人的官兵步卒也發現了自己成為棋子,所有人都不再搏殺,而是面面相覷,等待將領宣布投降。
“我們被棄了?”
“直娘賊的,朔方軍什么時候受過這種氣?”
“叵耐的殺才,還真以為現在是百年前啊?朔方早就沒了!”
奮勇廝殺的同時被同袍舍棄,這種失落感纏繞在所有朔方步卒心頭。
三千余步卒被后方趕來的一千五百馬步兵及正面的兩千多名隴右馬步兵包圍。
對于他們來說,后方那一千五百乘馬的馬步兵,實際與騎兵沒有什么兩樣。
撤回鳴沙已經做不到,除非他們想在撤退的路上被隴右軍以步卒牽制,“騎兵”破陣。
正因如此,負責步卒指揮的三名都將在沉默許久后,最終還是下令放下兵器。
伴隨著兵器落下的聲音,三千余官軍步卒投降,而曹茂見狀則是吩咐身旁都尉道:“拾取兵器,將他們關押進營壘,等節帥軍令安置。”
“某現在親率一千馬步兵往官軍追去,你派出快馬往威州傳遞消息,另外伺機招募靈武三縣的官兵!”
“末將領命!”都尉不假思索的應下,曹茂見狀,當即點齊兵馬,率一千馬步兵向鹽州方向追去。
追擊路上,他們時不時就能見到隴右或官軍的兵卒、馬匹尸體。
在這其中,隴右的馬步兵尸體無疑占比稍多,這令曹茂心下一沉。
他雖拿下了鳴沙和那群官軍步卒,可他放跑了最重要的官軍精騎。
此刻的他不免有些忐忑,只能埋頭追擊而去。
在他揚鞭追擊的同時,渭州河谷的王式卻在指揮三軍,強攻隴西縣的第二重城關。
“放!”
“嘭嘭嘭——”
雙方的投石機不斷作響,邠寧軍與河中軍作為主攻壓上。
護城河已經被填滿,巢車上站著弓弩招呼的官軍,而云車也撞在了關隘上,無數官兵沿著云梯向上爬去。
“直娘賊的,殺!!”
五十余人開始沿著云梯攀登城墻,但那時不時落下的滾木和擂石,加上偶爾作響的萬人敵和鐵炮聲,即便是王建等身強力壯,身披厚甲的兵卒都不免感到膽寒。
“殺!!”
他們只能以喊殺聲來為自己壯膽,不斷向上拼殺。
他們的攻勢,肉眼可見的比前幾日的鳳翔、涇原等鎮兵馬要強勢。
一個上午過去,他們幾次攻上馬道,好幾次都差點站穩陣腳,令人直呼可惜。
隨著時間來到正午,伴隨著氣溫上升,王重榮與邠寧鎮節度使薛弘宗也不得不鳴金收兵。
官軍如潮水退去,使得關隘上的隴右軍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傳民夫來清理尸體,一刻鐘后吃飯!”
城關上,幾名別將松了口氣,而官軍退兵的消息也傳到城關內的牙門中。
高進達舒緩一口氣,放下手中毛筆詢問道:“陣沒了多少弟兄?”
聞言,站在牙門內的都尉作揖道:“眼下還未清點好,但應該不下三百人,官軍死傷應該不下千人。”
守城戰中殺敵三倍,這已經算是極為不錯的表現了,畢竟前來強攻的都是披甲戰兵。
只是面對這則消息,高進達卻沉吟道:“如此說來,我們僅有四千三百余將士了…”
戰前渭州聚戰兵六千,而今大半個月過去,一千六百余人血灑隴西。
第一重關隘堅守大半個月,代價便是一千三百余條性命。
如今第二重關隘剛被強攻半日,便折損了三百多弟兄。
“官軍今日發了狠,拼著不要命似的。”
“若非有鐵炮和萬人敵,今日陣沒的弟兄恐怕還要更多。”
“眼下還能上陣的弟兄,只有三千八百多了,那四百多傷殘的弟兄都送到了隴西縣中救治。”
都尉解釋著,高進達卻長嘆道:“理應是朝廷對王式施壓,不然他們不會用這種不計代價的打法。”
“照這樣打下去,這第二重關隘還能守多久?”
“應該…”都尉遲疑片刻,隨后才道:“照這樣下去,最多十天。”
“十天嗎?”高進達臉色難看,再度詢問道:“第三重關隘呢?”
“第三重關隘也差不多在十天左右。”都尉的話音落下,高進達眉頭微皺。
好在都尉繼續道:“不過渭水難渡,渭水的兩道關隘,足夠堅守月余。”
“眼下唯一的問題便是官軍是否會在拿下幾重關隘后,分兵去攻打鄣縣。”
“鄣縣雖然也有關隘掩護,但僅有兩千州兵防守,若是被官軍強攻,恐怕守不了多久。”
面對都尉的擔心,高進達轉而安撫道:“無礙。”
“這幾日北邊連連告捷,不出半個月,朔方便會被節帥所拿下,屆時王式唯有撤兵這一條路。”
“是!”都尉作揖應下,見高進達沒有什么要問的,他便作揖道:“末將告退。”
“去吧。”高進達示意都尉退下,隨后低頭繼續處理起了政務。
兩刻鐘后,他的帳簾被掀開,走入其中的卻是隴西縣的長史辛讜。
“希文,你怎么來了?”
高進達瞧見辛讜,表情有些錯愕,但辛讜卻道:
“某實在忍不住,所以不請自來了。”
辛讜面上凝重,可心里卻叫苦不迭。
這幾日他無時無刻都在后悔當初答應竇鄆之邀,匆匆趕來隴右并接受了官職。
在他的推測中,朝廷應該不可能與隴右撕破臉,但事實證明他推測錯誤了。
眼下他已經上了隴右的船,下船是不可能了,即便他愿意、隴右愿意,但朝廷也不愿意。
正因如此,經過他的深思熟慮,他最終還是決定在隴右為官,畢竟隴右的風氣確實是他向往中的風氣。
官吏不欺民,軍卒不跋扈,武人知禮節,文人曉不懼死…這些才是他心中的所向往的世道。
如果這樣的世道都要被戰火所破滅,那他過去四十幾年豈不是活了個糊涂?
想到這里,辛讜沉聲開口道:“都督對關隘的布置沒有問題,就是有些雜亂。”
“雜亂?”高進達來了興趣,他是知道辛讜門第和才干的,不然也不會授予他隴西縣長史的官職。
這還只是起步,他希望的是將辛讜扶持到都護府內參政。
前些日子里,辛讜的心思如何,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他沒有逼辛讜,只想等著辛讜自己想通。
現在辛讜已經想通了,高進達倒是想聽聽,辛讜有什么高見。
“對,雜亂!”辛讜沉聲頷首道:“以某的推測,第一重關隘起碼能堅守兩個月,但最后只堅守了半個月就告破了。”
“若是繼續這樣下去,這第二重關隘最多能堅持七日,而第三重關隘或許能夠堅持的時日更少。”
“某不知道節帥率軍何處去,但某能夠看出,節帥在他處征戰,而我等眼下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
“既然如此,某覺得不如這樣布置,或許能堅守更長時間…”
辛讜話音落下時,他呈出了一份章表。
高進達也沒有擺架子,而是立即起身,接過查看起來。
他隨便翻閱幾頁,當即眼前一亮,忍不住道:“好好好!”
“若是以此等布置,這第二重關隘起碼能守住月余!”
“希文,你此策、當記一功!”
辛讜聞言作揖道:“某也不過是想要庇護隴西百姓罷了,但愿有用。”
“必然有用!”高進達比辛讜更相信辛讜的才干,所以不等辛讜開口,他便主動道:
“以此策論,汝足可擔任渭州司馬,某現在就向節帥上表!”
高進達的話令辛讜錯愕,他沒想到自己只是獻了一策,便被記功拔擢了,而且是連升數階。
雖說書寫策論時,辛讜就有過準備,但當高進達真的拔擢他時,他心底還是有些發愣的。
望著高進達忙碌的身影,辛讜不免有些惋惜。
早知隴右風氣如此,自己如何需等到四十有五,方才入仕其中…: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