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長安啊?”
“這街怎么看不到頭?”
“好了,都別東張西望的,別忘了我們來辦什么事。”
長安,作為大唐王朝的心臟,即便彼時的大唐早已不復貞觀、開元的氣象,可它依舊無比繁華。
對于陳瑛他們這群這輩子見過最大城池也不過是抱罕的鄉下小子而言,繁華的長安,幾乎遮蔽了他們的眼睛,讓他們流連忘返。
他們自金光門走入長安,那寬闊近百步的街道令他們感到震撼。
隨著他們腳步漸漸靠近西市,街道上也出現了來自“萬國”的商旅。
他們的衣裳五彩斑斕,如流動的彩虹,鋪滿了通往皇城的長街。
西市坊門前,不知名的香氣撲面而來,遠處的艷麗的胡姬讓這群鄉下小子瞪大了眼睛。
新羅婢、昆侖奴、菩薩蠻…
這些在五泉課堂上了解到的存在,此時此刻卻活靈活現的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食店酒肆、胡姬青樓,曼妙身姿吸引了他們的所有注意。
偶爾有貴人出入西市,往往能見容貌俏麗的新羅婢拿著花籃,裙擺輕擺的走在轎子旁邊,在經過陳瑛他們時留下淡淡的香氛。
“長安的女人就是白,難怪刺史一直不成婚,肯定是瞧不上隴西的那些女人。”
一名輕騎深深吸了一口新羅婢留下的香氣,一邊回味,一邊討論起了自家刺史的情感問題。
“夯貨!刺史也是你能討論的?”
陳瑛拍了他一掌,輕騎連忙憨笑道:“我這不是被迷了眼嘛…”
“哈哈,刺史有什么不能討論的!”
忽的,一名三十出頭的健壯男子朝他們走來,身后還跟著兩個家丁。
男子身材五尺六七寸,也算得上中上之姿,比陳瑛他們大部分都要高,其身上穿著綢緞,腰間配玉不知何等材質,但一看就非富即貴。
“我家刺史可不一樣!”
輕騎見眼前這人似乎瞧不起刺史,不由挺直腰桿解釋起來。
可面對他的這番話,男子卻笑道:“我大唐三百余州,大多皆有刺史,為何不能議論?”
“哼!反正我家刺史不一樣。”
輕騎倒是牢記隴西軍的軍紀,出門在外守口如瓶。
只是男子聞言笑道:“罷了,就當你家刺史不一樣吧。”
“日后等某高中,說不定還能與你家刺史同朝為官。”
“高中?”陳瑛上下打量起男子:“你是來科舉的?”
“自然!”男子意氣風發,其身后家丁見狀上前小聲在其耳邊絮叨,不知說了什么,男子點了點頭。
“知道了。”他回應家丁,而后看向陳瑛等人:
“某瞧你們自西邊來,似乎是行伍出身,若是不嫌棄,某愿意在酒肆擺酒一桌,只為知曉西邊的事情,以便某科舉時書寫時務策、詩詞賦。”
男子開門見山說出自己的目的,陳瑛聽后點點頭:“吃飯可以,不過我們現在有事情要忙。”
“多等些日子也無礙,反正某還未報名。”男子倒是大度,回應過后拿出腰間的一塊木牌遞出。
“若是忙完了,可到此處來詢問,在下姓…”
“滾開!!”
男子的介紹被打斷,一前一后兩支輕騎走金光門沖入城內,身上帶著加急的標記。
瞧著他們從金光門疾馳而來,陳瑛立馬猜到了他們的來歷。
“急事在先,事后某會去尋郎君的!”
陳瑛作揖告退,隨后帶著十余名輕騎牽馬消失在了人群中。
瞧他們離去,一名家丁上前道:“郎君,這群人言辭粗鄙,您何必與他們擺酒呢?”
“呵呵…”男子笑了笑,隨后看向金光門:
“別忘了,西邊最近可是有事情發生,某瞧他們粗鄙,不像官軍中人,說不定是河西來人。”
“明歲科考時,不論是時務還是詩詞賦,他們能都能給某帶來些許新鮮。”
“更何況擺桌酒也不過幾千錢,至貴不過萬錢,家中幾日便能賺回,何須在意?”
說罷,男子便帶著家丁走入了西市,選一座青樓走入其中,在胡姬、女閭的簇擁下消失在青樓門口。
至于陳瑛一行人,他們則是按照劉繼隆交代的,走入長安后,便往南衙走去。
經過南衙的衛卒通傳,不多時陳瑛便被帶到了一所衙門內,并見到了一名身穿淺緋袍子的官員。
官員與他交談片刻,便派人安排他們前往了新昌坊的青龍寺休息。
之所以如此安排,也實屬無奈。
唐朝自安史之亂后,各藩鎮基本會自行在長安購置房產,用于招待本鎮入京官員,其費用也由藩鎮自己承擔。
畢竟進奏院不止可以招待本鎮入京官員,也可以派遣官員常駐來打探京畿情報。
除此之外,進奏院偶爾也會承擔起“匯兌”的職能。
從唐憲宗時開始,各藩鎮在京師的商人,都會將售貨所得款項交付各道、鎮駐京的進奏院,由進奏院開具“文牒”或“公據”,一聯交給商人,一聯寄往本道。
商人無論是由地方前往京城,還是由京城回到地方,身上都不用攜帶大量錢幣,可以輕裝趕路,到了再兌現,類似于后世的支票。
正因為有了多種職能,各地藩鎮乃至各道都積極籌辦在京的進奏院。
河西雖然沒有進奏院,但有張議潭的府邸作為歇腳的地方,所以并未置辦進奏院。
陳瑛等人被安排去寺廟休息,主要便是因為劉繼隆沒有置辦進奏院,而陳瑛他們又不能去張議潭府邸歇腳所致。
不過陳瑛他們倒是也沒有什么怨言,倒是可以趁機多逛逛長安城。
只是在他們被長安繁華迷得眼花繚亂時,劉繼隆的奏表卻送到了南衙門下省的案頭。
令狐綯、崔鉉、裴休三人齊聚一處,皺眉盯著那份奏表,最后由旁邊的舍人將其打開,讀出了其中內容。
奏表內容并不多,開篇以劉繼隆收復河臨渭三州為題,而后訴說了收復的不易,沒有辜負朝廷擢授他河臨渭三州防御使的期望。
如今三州既然平定,作為大唐忠臣的劉繼隆,自然想為朝廷收復其它失地,因此請表隴右節度使旌節。
此外,劉繼隆請表麾下馬成為河州刺史,陳靖崇為渭州刺史,張昶為臨州刺史,尚鐸羅為洮州刺史,李驥為岷州刺史,耿明為…
總之在劉繼隆的奏表中,他幾乎把隴西十二個州的刺史都給自己麾下部將安排上了。
主打一個不管有沒有才干,先占好位置再說。
除此之外,劉繼隆希望朝廷發配犯人前往三州,同時開放商道,以此才能讓他更好的抵御吐蕃。
“荒謬!他不過剛剛及冠的年紀,何德何能請表隴右節度使旌節?!”
“此子浮躁,不堪大用!”
劉繼隆奏表內容經舍人宣讀過后,崔鉉便嘲諷起了劉繼隆。
裴休皺緊眉頭聽完后才道:“先前薛郎君(薛逵)的奏表說過,這劉繼隆麾下甲兵大抵不會超過八千。”
“此數量雖然是番人吹噓所得,但其一月下三州卻是事實,不可不防。”
“薛郎君想增加秦州兵額,再增設武城縣來安置魯褥月等人,兩位以為如何?”
裴休詢問起令狐綯和崔鉉,令狐綯沉默不語,崔鉉則是皺眉道:“當下之急是搞清楚劉繼隆麾下兵馬數量。”
“若是真的有甲兵八千,也不失為一方強藩,秦州自然需要增兵。”
“至于如何對待劉繼隆,也需要視其實力而定。”
崔鉉雖然瞧不起劉繼隆這個田舍郎出身的家伙,可還是分得清得罪強藩后果的。
如果劉繼隆有八千甲兵,數萬之眾,那大唐想要收拾他,難度要比收拾中原那些擁兵數萬的強藩還困難。
別的不提,想要收拾劉繼隆,起碼要出兵兩三萬,而秦州沒有那么多兵馬,就只能從關中調動。
若是從關中調動,那補給線就拉長了,哪怕從鳳翔前往渭州東邊的隴西,這距離也接近三百里,起碼需要三個民夫才能解決一名甲兵的補給問題。
哪怕只出兵兩萬,也需要調動六萬民夫才行,更別提隴西的地勢了。
當年薛舉占據隴西,淺水原一戰大敗官軍(唐軍),光官軍被俘名單,都能在史書上狠狠記好幾筆了。
劉繼隆雖然勢力不如薛舉,但現在的朝廷也并非國初的朝廷。
想要收拾擁甲八千的劉繼隆,起碼得耗費上百萬貫錢糧,而朝廷現在可拿不出那么多錢糧。
因此在偵查劉繼隆兵馬數量這點上,崔鉉三人難得達成了意見。
“北司那邊也應該有奏表上表天聽,此事便由我入宮上表至尊吧。”
崔鉉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眼見裴休和令狐綯沒有拒絕,他當即便拿上劉繼隆、薛逵的兩份奏表,走出衙門前往了宮中。
半個時辰后,當他抵達紫宸殿外時,他還沒有請人通傳,殿外的禁軍便朝他作揖:
“至尊有諭,崔相若來,可直接入內。”
聞言崔鉉回禮,心想北司的動作還真快,而后脫鞋入殿。
李忱并未在正殿,而是在偏殿等著他。
待他走到偏殿門口,率先看到了坐在主位理政的李忱,以及站在李忱身旁的內樞密使王歸長,宣徽南院使王居方,還有神策軍的王宗實。
三人年紀各不相同,但毫無疑問都是北司如今權力最大的幾人。
他們出現在這里,對于南衙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臣尚書左仆射崔鉉有事啟奏。”
“賜座…”
李忱頭也不抬的開口,王歸長見狀示意殿內宦官為其賜座。
待崔鉉坐下,他便呈上了兩份奏表:“陛下,這是秦州刺史、天雄軍節度使薛逵,以及河臨渭三州防御使劉繼隆的奏表。”
宦官接過奏表,呈到了王歸長面前,由王歸長看過后,轉身遞給了李忱。
直到此時,李忱才放下手中御筆,臉色平靜的拿起了奏表翻閱。
他先拿起了薛逵的奏表翻閱,雖然面無表情,但四周人能感覺到他心情并不好。
待他放下薛逵奏表,拿起劉繼隆的奏表查看時,四周氣氛更是降到了冰點。
饒是如此,李忱依舊沒有展露脾氣,而是平靜的拿起奏表放在一旁,從另一邊又拿起了一份奏表。
“這是都監王宗會的奏表,崔相看看吧…”
李忱示意宦官接過轉遞給崔鉉,而崔鉉也在片刻后看到了王宗會的奏表內容。
三份奏表內容都相差不大,區別在于魯褥月、藺茹真將等人的傷亡,以及劉繼隆的兵力。
王宗會的奏表中,王宗會篤定劉繼隆有甲兵八千,而當下又俘獲三州吐蕃數千甲胄,因此實有甲兵近萬。
薛逵的奏表中,薛逵認為劉繼隆甲兵不會超過五千,即便俘獲吐蕃甲胄,也不會超過八千。
倒是在劉繼隆的奏表中,劉繼隆實寫隴西軍有精騎一千五,甲兵兩千,收復三州間殺賊近萬,甲首三千。
折算下來,劉繼隆麾下隴西軍,當下應該有六千五百名甲兵,反倒是三人奏表中最少的。
“陛下,劉繼隆實乃藏拙,臣以為薛逵與王宗會之言皆有其理,但劉繼隆麾下甲兵應該不少于八千。”
崔鉉人精,他自然不會把劉繼隆甲兵往少了說。
如果劉繼隆只有三千多甲兵,那他一個月拿下三州,豈不是打薛逵和王宗會的臉面?
至于劉繼隆具體的兵馬數量,崔鉉并不在意,反正有薛逵在秦州駐蹕,劉繼隆不可能打過隴山來。
“嗯…”
面對崔鉉的話,李忱應了一聲,隨后半響沒有繼續說話。
只是在王歸長三人看過薛逵、劉繼隆的奏表后,等待三人開口。
三人中,王歸長率先開口道:“陛下,劉繼隆不過收復三州,竟想獲封隴右節度使,臣以為其年紀尚小,功不配位。”
“陛下,臣也以為劉繼隆功不配位,朝廷無須擢賞其官職!”王居方也同樣輕蔑劉繼隆。
相比較二人,掌握兵權的王宗實反倒沒有那么激進,因為王宗會和高駢已經給他寫了手書,因此他自然知道隴西是個什么情況。
“陛下,臣以為劉繼隆雖然年幼,但其麾下甲兵近萬,又有河西作為倚靠,實不可不封。”
“然其索要隴右節度使之舉過于高看自己,不如擢其銀青光祿大夫,隴西伯,食邑七百戶,檢校兵部員外郎?”
“至于其奏表中請表的諸將刺史官職,也不妨授予。”
王宗實的想法很簡單,單從王宗會和高駢的書信中,他便知道這劉繼隆是個桀驁不馴的家伙。
不過拿下三州,他就敢索要隴右節度使,與河西小心翼翼的張議潮、張淮深大有不同。
面對這種桀驁的強藩,還是得小心安撫對待,把他的精力放到收復隴南七州和河湟二州上,總比讓他在隴西四州無所事事,整日找朝廷麻煩要好。
“崔相…以為如何?”
李忱沉吟片刻,而后開口詢問起崔鉉,而崔鉉聞言沉吟道:
“臣以為,擢賞之事可以暫且擱置,等待三省六部諸官商議再論。”
“當下可從京畿、山南、關內道遣派囚犯,混入朝廷間客前往隴西,打探劉繼隆虛實。”
“若劉繼隆實力強盛,則再議其擢賞也不遲…”
崔鉉還是那套辦法,先探查清楚劉繼隆的虛實,然后再想辦法對付他。
如果他真的實力強盛,那自然要小心對待。
如果他兵馬不盛,那則是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安撫他。
想到這里,李忱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開放秦渭商道,釋京畿、關內、山南等地囚犯戍邊三州屯墾。”
“至于間客的事情,便由崔相安排吧。”
“臣領旨…”崔鉉高興應下,可不等他繼續討論下一件事,李忱身旁的王宗實卻作揖道:
“陛下,此次秦州收復臨渭未果,理應懲處薛逵、王宗會。”
“臣建議令二人入京述職,秦州事宜暫由神策軍虞侯高駢暫理。”
“陛下不可!”崔鉉急忙打斷道:
“此次劉繼隆收復二州之速度,實乃眾人未曾預料之果,如何能授罪于薛逵?”
“薛逵自任以來,勤勤懇懇,數次抵御番賊入侵,即便不加封賞,也不至于撤其官職!”
崔鉉算是知道為什么北司這三人都出現在紫宸殿了,合著是盯上了秦州刺史和天雄軍節度使的位置。
“崔相此言差矣…”
王宗實搖頭道:“此次收復臨渭二州,本就是朝廷令薛逵所做之事。”
“如今薛逵、王宗會沒有收復臨渭二州,理應懲處。”
“若是朝廷連這點賞罰事宜都猶豫,那各鎮節度使是否都可以憑其過往功績而不受懲處?”
“此事…”崔鉉臉色一黑,試圖辯解,但不等他開口,李忱便打斷了二人的爭吵。
“此事暫且擱置,待打探隴西虛實,再與如何擢賞劉繼隆同議。”
“臣領旨…”
李忱的態度很明顯,他要知道收復三州后的劉繼隆實力如何,才能做出決定。
想到這里,崔鉉連忙起身:“既然如此,那臣現在就去六部操辦此事。”
“嗯,崔相慢走。”李忱拿起御筆,頭也不抬的應了一聲。
不多時,崔鉉便在王宗實幾人注視下,離開了紫宸殿。←→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