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五泉城了!”
七月末,隨著馬車聲在五泉城西的官道上作響,一支千余人的隊伍緩緩穿過金城關,進入了五泉城所處的盆地。
這支隊伍由三百名精騎,一千多輛挽馬車及一千多名民夫組成。
馬車上拉拽著糧食,數量大概有數千石。
至于這些民夫,他們大多是十二三到四五十歲的孤身男人,而來源便是廓州。
由于尚未秋收,尚婢婢只讓尚摩鄢借給了劉繼隆五千石糧食,而糧食便是由這些廓州的孤身奴隸押運而來。
在出發之前,奴隸們只當自己是被賣給了別的貴族。
直到尚摩鄢在渡口把他們交給歸義軍的精騎,他們才知道了自己的去處。
隴西的百姓失陷太久,因此不如河西百姓記憶深刻。
河西的百姓,還有不少人曾經生活在大唐治下,并口口相傳著大唐的美好。
但隴西各州失陷時間從八十幾年到九十幾年不等,早已過去三四代人了。
對于所謂的大唐輝煌,他們早就忘記了。
如果不是貴族們經常罵他們漢奴,興許他們連自己漢人的身份都忘記了。
正因如此,他們并未對歸義軍有所期待,依舊麻木的干活,毫不關心外在的一切。
只是這樣的麻木沒有保持太久,隨著斛斯光讓他們取出糧食造飯而食后,他們才漸漸感受到了當下和曾經的不同。
他們在廓州生活了十幾年乃至幾十年不等,吃的最好的也就是摻雜著麩糠的粟米飯。
斛斯光發糧并讓他們剔除粟殼,煮食米飯的行為,讓他們意識到了雙方的不同。
從渡口到五泉,整整六天時間,他們一直在煮食米飯。
這樣的飯食不僅讓他們精神了些,手腳也更為有力了。
加之一路上斛斯光不斷為他們描述著“劉刺史”的壯舉,他們的雙目也不再麻木,漸漸有神。
“來人了?”
“斛別將就是去接他們吧?”
“好慘啊,和我們之前一樣…”
隨著車隊靠近五泉城,那些蹲在官道兩側田間的百姓們也一邊除草,一邊唏噓了起來。
隨軍家屬和五泉原本百姓們的討論聲傳到車隊中的民夫耳中,這讓他們大受震撼。
曾幾何時,他們以為奴隸就是他們的一生了。
可如今來了五泉,他們終于意識到,自己脫離了曾經的魔窟,來到了天堂(佛家)。
其實不用五泉的百姓們議論,廓州派來的民夫們也能從雙方的精神面貌看出不同。
他們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雙目精神,而自己這一方雖說吃了幾天飯食,可依舊畏畏縮縮,萎靡不振的。
“看吧,我沒有騙你們吧?!”
斛斯光得意的回頭,與部分民夫展示著五泉的美好。
民夫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么,可他們的眼底卻漸漸有了精神。
他們駕車來到了五泉的西門外,而劉繼隆他們早就在此等待。
眼見他們到來,劉繼隆他們紛紛從涼棚下走出,來到石橋前迎接他們。
“吁…”
“停下!”
斛斯光勒馬駐足,回頭叫嚷一聲后,連忙翻身下馬:“刺史,一千余八十六名男丁,五千石糧食都在這里了。”
“不過路上我們吃了些,糧食不是足數…”
斛斯光上前作揖,交代了一切。
面對他的話,廓州的民夫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深怕那位劉刺史會動怒,懲罰他們這群“偷吃”糧食的奴隸。
“好好好…”
令廓州民夫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劉繼隆在他們的注視下開懷大笑,隨后走上前來,目光滿意的掃視他們這群“奴隸”。
“既然來了我治下,日后就不要自稱奴隸了。”
“自即日起,你們就都是我劉繼隆治下的百姓。”
“我不敢保證你們吃得好,但只要我有一口吃的,你們就都有一口吃的。”
劉繼隆的話令他們感到震撼,而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劉繼隆卻回頭對那些將領招呼起來。
“陳靖崇、張昶、馬成、耿明、李驥!”
“給他們登籍造冊,發牛馴化,把開墾標準告訴他們!”
“另外…”
往后的話,民夫們已經沒有心思繼續聽下去了,因為劉繼隆的開頭的那幾句話就已經將他們深深震撼了。
“登籍造冊…”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是只有番民能享受的待遇,而他們…不過是奴隸罷了。
登籍造冊,這代表他們不再是奴隸,而是民戶,不能隨意打殺的民戶!
只是一個身份,便讓許多民夫鼻頭一酸。
多年的委屈化作淚水涌出眼眶,清洗著眼睛曾經記錄下的不堪。
他們的眼神不再麻木,漸漸明亮起來,而劉繼隆卻在宣布完一切后悄然離去。
接下來,他們被將領們集中一處,將五泉城的規矩告訴了他們。
五泉城現階段按勞分配,大口每日領米二斤、肉三兩,小口每日領米一斤,肉二兩。
他們要做的,就是馴化黃牛為耕牛,然后將荒地開墾,挖掘暗渠,修葺明渠等等事情。
這些事情相比較曾經為奴為婢時所做的事情,簡直不要太輕松。
干著這么輕松的活,卻能吃上米飯和羊肉,這令廓州的民夫們感到不真實。
有的人發狠咬了一口自己,還有的則是抽了自己耳光。
那份痛感告訴著他們,他們眼下所經歷的一切,并不是虛幻。
緊接著,他們爆發了山呼海嘯的慶賀聲。
那聲音從城外發出,連城內的衙門都能聽到。
返回衙門的劉繼隆聽到了那些慶賀聲,臉上不免浮現出笑意。
尚婢婢只給了他們這一千多人,但對于劉繼隆來說也足夠了。
他現在沒什么商品和尚婢婢交換物資,能空手借到一萬石糧食和一千多口人,這已經遠超他的預估了。
有了這一千人的加入,五泉城內的軍民數量也隨之來到了一萬四千。
劉繼隆入座主位,望著諸將陸續入座。
待所有人坐下,他這才開口道:“水利、農事、民生、訓練這四件事情是我們的重中之重。”
“如今隴西大旱,所以最重要的是水利,其次是復耕荒田,修葺民舍,訓練軍隊。”
“雖說軍隊訓練放在最后,但這并不代表軍隊的操練不重要。”
“三日一練,五日一操的規矩不能改,屯田同時要保障軍隊的戰斗力。”
“此外,掃盲的事情也必須安排到位。”
“午時到申時,期間這兩個時辰最為炎熱,不論是干活還是操練都容易中暑,用于掃盲學習最為合適。”
“如今我們沒有那么多直白,哪怕是軍中識字最多的你們幾個,也基本是半吊子水平。”
“因此從即日起,由我在衙門教導軍中旅帥及以上的將領識字,學習基礎算術!”
“是!!”聽聞要學習,眾人熱情高漲。
畢竟身為漢人,卻不會寫漢字,說不清楚官話,這無疑很傷害以漢人身份驕傲的他們。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這句話一點沒錯。
在軍中,劉繼隆遇見過抗拒學習算術的,但卻從沒見過抗拒識字、官話的。
哪怕是曾經作為奴婢的兵卒們都清楚,身為一個漢人,寫不出漢字,說不出官話的恥辱。
歸義軍內部,實際上是漢蕃雙語言并軌制,就連文書也是以吐蕃文字為主,漢字為輔。
這并不是重番輕漢,而是軍中和衙門里沒有多少人識得漢字。
劉繼隆被張議潮看上,除了作戰勇猛外,便是他能說一口官話,寫一手漢字。
雖說軍隊中主要以吐蕃文字為主,但軍中還是以說官話、寫漢字為貴,說寫吐蕃文字語言為輕。
正因如此,得知劉繼隆準備重開軍隊掃盲后,全軍上下都十分激動。
接下來的日子里,劉繼隆上午在衙門教導四十余位旅帥及以上的將領識字,正午時分,將領們又去軍營教導將士們識字。
申時以后,將士們繼續干活或休息、操練,而將領們再度返回衙門,接受官話和算術的學習。
日子就這樣一點一滴的過去,而期間北邊也傳來了消息。
八月初四,張淮深率軍協助索勛攻破烏蘭、會寧,收復會州全境,索勛擔任會州刺史兼防御使,就地依托俘獲的甲胄,募兵兩千人。
此外,張淮深、劉繼隆、李儀中的擢升帛書也都送到了他們各自的駐蹕之所。
劉繼隆擢升河臨渭三州節度使兼防御使,以及蘭州觀察使,其余諸將各自拔擢一至二級。
陳靖崇被劉繼隆授為河州刺史,尚鐸羅為臨州刺史,張昶、馬成、耿明、李驥分別擔任河州、臨州、渭州的折沖都尉,斛斯光、厝本、鄭處擢升為果毅都尉。
由于手下讀書人不夠,劉繼隆只能讓他們身兼數職,但好在五泉城小,眼下還沒有出現什么問題。
不過隨著他們收復河州,這種問題也會日漸尖銳。
正因如此,劉繼隆才沒有貿然去攻打河州,哪怕他如今的實力已經足夠攻打河州,可他清楚打下容易,治理難。
先把五泉經營成他麾下糧倉,在此期間把掃盲貫徹。
只要把識字問題解決,再加上加減乘除的算術基礎,他手下這兩千八百多人,完全可以將隴西、隴南十一州治理明白。
當然,治理隴南十一州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他會在事后把這批人分流。
有天賦的留下擔任文職,而沒有天賦的則是繼續留在軍中鍛煉。
沒有政治天賦的這群人,劉繼隆會教導他們一些一些基礎的行軍、指揮等軍事手段。
等他們把這些東西學會,他們便不再是兵卒,而是軍隊堅實的中下層軍官。
屆時只要甲胄充足,劉繼隆可以立即拉起兩萬乃至更多的甲兵。
只是想要做到這些,紙張和筆墨、印刷術是必不可少的。
正因如此,當五泉城的軍民持續復耕荒地,興修水利時,劉繼隆已經將重心放到了手工業。
在他忙碌的同時,張議潮派出的使者也通過會州與原州的官道,前往了長安報捷。
“王長史,您看看這些大食人,您說他們是怎么出現在長安的啊?”
“對啊,西域都亂成一鍋粥了,他們是怎么過來的,我們也沒有見到他們啊。”
“你們看!那些是什么?”
長安街頭,牽馬步行的歸義軍將士們咋咋呼呼,恨不得將長安城裝進眼睛里。
對于自小住著土屋茅房的他們而言,這輩子見過最繁華的建筑,也不過就是土墻灰瓦的縣衙罷了。
土墻刷上一層白灰,搭好框架后鋪設瓦片,那就是他們這輩子見過最豪華的建筑。
可來到了長安,那些高大的坊市圍墻讓他們錯愕,能在坊墻開出門楣的屋舍,更是讓他們目瞪口呆。
繁華的長安城迷亂了他們的眼睛,寬闊的朱雀大道更是令他們感到震撼。
“別看了,抓緊趕路!”
馬背上,王景之提醒著這群未曾見過繁華世界的將士們。
上次出使長安并返回敦煌后,王景之就得到了拔擢,如今已經成為了沙州長史。
由于上次出使過程過于危險,李恩將李明振留在了敦煌讀書,因此出使長安的任務就落到了王景之身上。
王景之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長安,因此在隨行兵卒四處張望的時候,他已經沉著脾氣,思考著此行能否成功。
“你個流子!竟然敢少放羊肉來騙你阿爺我!”
忽的,嘈雜聲吸引了朱雀大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就連王景之他們也停下了腳步。
不過當王景之看見鬧事者竟然是神策軍和擺攤的攤販時,他立馬皺眉催促道:“別看了,先去找常侍!”
“是…”將士們雖然應下,心里卻在為不能看熱鬧而遺憾。
王景之催促著他們,并非是因為事情緊急,而是因為他知道如今神策軍的脾性。
現實的神策軍,與族中長輩所說的神策軍,簡直是兩種不同的存在。
在河西口口相傳的故事中,神策軍是拱衛至尊的精銳,長安在他們的維持下,保持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太平景象。
可是在現實,神策軍卻充斥著許多官勛子弟及豪強子弟。
這群人在神策軍中濫竽充數暫且不提,欺壓盤剝百姓的手段令人眼花繚亂。
王景之上次隨張議潭來長安后不久,便得知了神策軍的脾性,為此恍惚了好幾天。
此等畫面若是被歸義軍的將士們親眼所見,恐怕會鬧出些事情來,所以王景之才催促他們趕路。
他帶著遺憾的將士們來到了東市附近的平康坊,尋找張議潭門楣的時候,向這十余名將士解釋道:
“這長安不比其他地方,除了張常侍的府邸我們可以走這烏頭門,其它的烏頭門最好避遠點,那些都是京城高官的門楣,觸了門楣,還得讓我去贖你們。”
“那我們去其它坊市要怎么去?”
將士們詢問著王景之,王景之也耐心解釋道:“走坊市的大門,京中三品以下的官員都要走坊門。”
“三品才能開門楣啊?!”聽到這話,將士們不免咋舌。
要知道即便是王景之,也不過是正六品的長史罷了。
“在這長安城,行事最好小心些,這地方丟個磚頭,興許都能砸個七品官。”
“好了,我們到了…”
王景之話音落下,眾人這才發現他們來到了一座烏頭門前。
烏頭門的門楣極高,門前插十二支長戟,以此彰顯地位。
王景之走上臺階叩響大門,不多時便有人將大門打開。
一個十余歲的少年人伸出頭來,在見到歸義軍的將士時十分迷糊,可在看清王景之面容后,立馬驚喜道:“王主薄?!”
“呵呵,常侍在嗎?”
見到熟悉的面孔,王景之笑容燦爛,而少年人立馬將兩扇門打開,邊行動邊說道:“常侍在正堂和高都虞品茶,您來的剛好。”
“這就好。”聽見張議潭在府中,王景之松了一口氣,隨后側過身子道:
“小孟明,安排弟兄們去休息,準備些飯食,我去與常侍報捷。”
“報捷?!”孟明聞言驚喜:“哪里大捷了?!”
“涼州、會州、蘭州三處大捷。”
王景之沒有遮掩,笑著告訴孟明,隨后示意他安置將士們,自己則走入了府內。
不多時,他便穿過院子與長廊,來到了府中正堂處,并隔著十余步,見到了正在品茶的張議潭和一名淺緋袍官員。
“常侍!”
王景之隔著老遠便作揖走來,而被熟悉聲音叫喚的張議潭也側過頭來,好奇聲音出處。
只是當他瞧見王景之后,他立馬站了起來。
“夫之,你怎么來了?!”
張議潭十分驚喜,畢竟距離王景之他們上次離去,還不到一年。
面對張議潭的詢問,王景之則是看了一眼淺緋袍官員,恭敬作揖。
張議潭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這是右神策軍都虞侯高駢,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說出來。”
“高都虞…”王景之行禮作揖,高駢也回了一禮:“喚我表字千里便可。”
“是…”王景之倒是沒想到這長相端正的高駢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加上張議潭說不用回避,他立馬就知道了高駢的身份。
顯然,這是朝廷派來監視他們舉動的人。
想到這里,王景之便沒有藏著掖著,深吸一口氣后沉聲道:
“河隴大捷,涼州、會州、蘭州三州收復!”←→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