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曠野外,軍馬唏律。
官道上,數十名精騎在一名身材高大的將領帶領下越過草原,直抵張掖城下。
在田間除草的百姓紛紛起身,目光所見的除了這數十名精騎,便是一面獵獵作響的“劉”字旌旗。
城門口的守軍見到這面旌旗與那高大的身影,連忙撤開拒馬,挺直腰桿。
數十名精騎縱馬入城,朝著張掖衙門直奔而去。
沿街百姓瞧見那面旌旗與身影,議論之聲不絕于耳。
“這是東邊來了,應該就是劉將軍了吧!”
“肯定是劉將軍!”
“沒想到劉將軍長得那么好看,我還以為他長得青面獠牙呢。”
“你們說劉將軍是不是來找刺史,準備收復涼州了?”
“說不定是…”
在百姓們的議論聲中,劉繼隆率精騎來到了衙門外。
他翻身下馬,便朝衙門門口的兵卒作揖:“山丹折沖都尉劉繼隆,有要事求見刺史!”
“折沖稍等!”
班值伙長連忙吩咐一名兵卒去傳稟,自己則是端來了馬札供劉繼隆入座。
劉繼隆倒也沒有客氣,大馬金刀坐在馬札上等待消息。
張淮深沒有讓他久等,不多時便有兵卒跑出來通傳:“刺史請劉折沖進正堂入座稍等。”
聞言,劉繼隆對身旁精騎叮囑:“在外面等著!”
話落,他起身走入衙門內,在正堂坐著等了約一盞茶的時間,便聽到腳步聲從內堂傳來。
不多時,張淮深及李渭、曹義謙先后出現,但最讓劉繼隆詫異的還是索勛的身影竟然也出現在了隊伍中。
“劉繼隆,見過諸位!”
他起身對眾人行禮,隨后便見張淮深頷首示意眾人入座。
隨著四人入座,劉繼隆這才坐下。
“山丹事務繁重,你來張掖,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長話短說吧。”
張淮深知道劉繼隆的性子,而劉繼隆見他這么說,便也不藏著掖著,開門見山道:
“秋收之前,我準備三略涼州。”
不等眾人開口,劉繼隆沉聲道:“如果有機會,我想借此機會拿下番和!”
“拿下番和?!”
聞言,曹義謙、李渭、索勛三人驚詫,便是連張淮深也聳動了喉結,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張淮深才開口道:“你上次說,河隴之地投奔涼州者甚眾。”
“是!”劉繼隆承認道。
“既然如此,那涼州的情況,你可曾知曉?”
張淮深再度詢問,而劉繼隆也交代道:“具體并不清楚,但以鄯州的情況來看,涼州甲兵起碼多了兩三千不止,人口更多。”
“不過這些多出來的甲兵和人口,大概都被昌松、姑臧所收,必然是輪不到嘉麟、番和。”
“確實。”張淮深頷首認可。
涼州不像甘州有多條谷道,而是只有正東和東南兩條官道。
這兩條官道分別通往昌松和姑臧,都在馬城河以東。
如此一來,馬城河以西的番和、嘉麟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勢力投靠的。
“雖是如此,可番和一旦遭難,姑臧、嘉麟、昌松必然來援,唇寒齒亡這個道理,他們還是懂得。”
索勛突然開口,曹義謙也點頭承認,而李渭更是道:
“番和城雖然遭受重創,可甲兵起碼還有千余人,加上城內外的番人,少說可以拉出三四千男丁守城。”
“加之城墻常年修筑,想要攻破并非易事,更何況眼下已經七月,距離大雪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僅憑山丹之力…難!”
李渭心里自然希望劉繼隆拿下番和,可現實不允許,至少他想不到短時間內如何攻破番和。
“僅憑山丹之力確實不夠,因此我才來張掖,想請刺史出兵配合!”
劉繼隆語出驚人,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張淮深。
張淮深皺眉:“你送來的甲胄已經修復好了,張掖雖有甲兵三千,卻不能盡數出征。”
“出兵兩千便已經足夠,山丹我能出精騎一千八百!”劉繼隆再度語出驚人。
張淮深瞳孔一縮,但很快知道了劉繼隆從哪里弄來的這么多精騎。
“你想怎么打?”
“刺史!”
隨著張淮深詢問,曹義謙便忍不住打斷:“三個月拿下番和,這也太托大了。”
“先等他說完!”張淮深目光緊盯劉繼隆。
對此,劉繼隆沉聲道:“我已經派人修葺焉支山的官道,頂多八月中旬就能整葺好。”
“屆時,若是您能率兩千張掖軍東征,那張掖只需要帶四千民夫及五千石糧食就足夠。”
“山丹會再派四千民夫,加上最少二萬石糧食隨軍東征。”
“你瘋了?!”索勛瞪著眼睛看向劉繼隆:
“山丹的糧食不過三萬余石,秋收之后最多能有六萬。”
“你拿出二萬石東征,倘若東征不成,明年山丹最少有四萬石的缺,這些糧食都要靠其它州縣貼補。”
他話音落下,李渭和曹義謙也連連點頭。
山丹的糧食本就靠各州縣補貼,雖說今年劉繼隆東略牧群十余萬,但真的損耗二萬石糧食而東征不成,那他少說也要得到個擅起邊釁的罪名。
他這折沖都尉的位置還沒焐熱,恐怕就要被擼下去了。
“不會!”
劉繼隆自信道:“番和、嘉麟城外糧食成片,即便東征不成,我們也能割番、嘉之粟麥,凱旋回師!”
劉繼隆曾與張淮深說過“以戰養戰,此消彼長”這個戰略。
但這個戰略并非只是打運動戰和游擊戰,也要有相應的正面作戰。
番和、嘉麟遭受重創,而河隴的一些部落都在尋求靠山。
如果他們不趁這個機會擴大戰果,那隨著時間推移,這兩座城池遲早會有一天恢復實力,而涼州也將更難對付。
“涼州能拉攏那么多河隴部落,全因它糧食充足。”
“可若是番和、嘉麟的糧食被我軍收割,那他們還能拿出什么來招撫河隴諸部?”
劉繼隆詢問眾人,緊接著繼續說道:
“屆時我率軍走龍首山以北進攻嘉麟,而張刺史率軍攻番和。”
“即便嘉麟糧食收割不成,我軍也能割番和糧食撤退,絕無不成之理!”
“話雖如此…”索勛皺眉道:
“一旦番和派出援兵,尚摩陵必然會率姑臧、昌松等城大軍西征。”
“以你麾下精騎,能擋住姑臧、昌松近萬大軍嗎?”
“若是死傷不少,那即便割番和之粟麥,恐怕也逃不過邊釁之罪。”
索勛倒不是在為劉繼隆擔憂,而是擔心會受到劉繼隆的牽連。
劉繼隆聞言頷首:“不無這種可能,可若是我們如此畏首畏尾,收復涼州得等到什么時候去?”
“河隴之地,每日都有部落前往河湟、涼州、隴南等各處勢力依附。”
“這些部落少則數百人,多則幾千人,其中擁甲者更是數以十計。”
“如此等待,等我們有準備再東征,涼州的甲兵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他的話直插張淮深內心,自上次他書信告訴了張淮深河隴情況,張淮深就知道時間拖得越長,收復涼州就會越困難。
這些日子,張淮深都在因為這件事而精神內耗。
如今被劉繼隆說出,他心里自然有了決斷。
“曹長史、李別駕!”
張淮深一開口,三人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傳我軍令,押運一萬軍糧、三千石豆前往山丹。”
“八月初十,我親率十團兵馬…東征涼州!”
他語氣不容置疑,劉繼隆見狀則是起身作揖:“涼州糧食收割應在九月初十前后。”
“若是刺史率軍從張掖出征,最多八月十七就能兵抵番和。”
“即是如此,那末將當在八月十三率軍出龍首山!”
“不過在此之前,勞請刺史派人前往休屠澤、白亭海!”
聞言,張淮深還沒開口,李渭便知道了劉繼隆的想法:“你想聯合嗢末?”
隨著李渭開口,索勛與曹義謙面面相覷。
昔年吐蕃鼎盛時,各大豪族的將帥都有帶隨軍奴隸的習慣。
這些奴隸平時散處耕牧,戰時隨主人征戰,而這就是吐蕃動輒拉出二三十萬人作戰的原因。
只是隨著吐蕃內亂,大量奴隸開始逃離豪強控制,為了自保而聚眾一處,這便是嗢末的由來。
嗢末人游牧于河西、隴西、隴南等地,大小部落數十上百,其中實力稍強的便是涼州北部休屠澤、白亭海的嗢末部,有近萬帳人口,隨時能發動幾千上萬人南下劫掠涼州。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句話雖然不存在于這個時代,但不代表李渭他們不懂。
“這倒是個好辦法。”索勛頷首道:
“休屠澤、白亭海的嗢末人聚眾近萬帳,能拉出幾千上萬輕騎入寇涼州,實力不容小覷。”
“你東略涼州之后,涼州吃了大虧,今年必定嚴防死守。”
“如此一來,這群嗢末人也就搶不到什么東西。”
“若是我們派人與他們聯手攻略涼州,他們即便不心動,也會趁火打劫,對涼州的牧群下手。”
不用劉繼隆解釋,索勛便把話說開了。
聞言,李渭主動起身道:“刺史,我愿意帶厚禮前往白亭海、休屠澤,說服嗢末出兵。”
“府庫中還有多少鐵料?”張淮深看向曹義謙。
“七百多斤。”
曹義謙說罷,張淮深便頷首道:“勞李別駕帶著這批鐵料前往白亭海。”
“不管事情成功與否,李別駕須得保住自身。”
張淮深畢竟沒有和嗢末人接觸過,因此他提醒著李渭注意安全。
李渭聞言作揖回禮,隨后目光看向劉繼隆。
劉繼隆見狀開口道:“不如派山丹左果毅李儀中率精騎一千護送李別駕,剛好也讓嗢末人看看我漢人的實力!”
“可!”張淮深用字簡短,隨后目光掃視眾人。
“既然沒有別的事情,你們就都去辦事吧,劉繼隆你留下。”
“是!”李渭三人先后離去,劉繼隆則是挪動位置來到左首位。
瞧著李渭等人離去,張淮深這才開口對劉繼隆道:
“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紙上談兵,真到臨陣對敵的時候,事情恐怕不會如你所預料一般進行。”
“我且問你,你有幾成把握拿下番和,又有幾成把握守住?”
張淮深沒有詢問有幾成把握收割番和粟麥,因為在他看來,收割番和粟麥十分容易。
只要他們兩部大軍匯合,不等嘉麟、姑臧的援軍抵達番和,他們就能收割番和城外大半糧食。
如果只是從劫掠的角度來看,這次出兵是穩賺不賠的。
可劉繼隆剛才也說了,他要的是拿下番和。
既然目標變了,那所有的計劃就得都圍著拿下番和來進行。
張淮深沒有這個把握,所以他想知道劉繼隆有幾成把握。
“現在有五成…”劉繼隆沉聲道:
“拿下番和之后,我有十成把握能守住!”
“若是事不可為,我率精騎殿后。”
“好。”張淮深沒有繼續再問下去,而是起身注視他:“今日就在衙門好好休息一夜吧。”
“不了。”劉繼隆搖頭起身:“山丹那邊事情太多,我現在就得回去。”
聞言,張淮深頷首:“那便不留你了。”
“末將告退。”劉繼隆作揖退出正堂,在衙門領著幾十名精騎便踏上了返回山丹的道路。
如今山丹與張掖之間有五個驛站,所以只需一日就能抵達另一座城。
從山丹前往番和路上,劉繼隆也讓崔恕修筑驛站,趕在八月中旬以前就能布置五個驛站。
剩下六七十里的路程,對于大軍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天時間罷了。
翌日辰時,劉繼隆便率精騎返回了山丹。
接下來的時間,他帶領大軍將糧食、豆料制作成軍糧、馬料,而張淮深也派精騎加急前往了敦煌。
張議潮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二十五。
面對張淮深送來的消息,他眉頭緊鎖,久久沒有放下那份手書。
“叔父,淮深在信中說什么了?”
見張議潮久久沒有開口,張淮溶忍不住詢問。
此時他們二人都在衙門內堂書房中,沒有外人存在,因此張議潮皺眉遞出書信:“你自己看吧。”
見狀,張淮溶連忙取過書信,一目十行看了起來。
“這…這劉繼隆也太大膽了,還有淮深竟然同意了,這…”
看完內容,張淮溶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叔父,以甘州兵力進攻涼州,莫說拿下番和城了,便是收割番和粟麥并撤軍都很難說是否能成。”
“我看這劉繼隆是志得意滿,這才慫恿淮深東征。”
“何況拿下番和后,那劉繼隆真能守住?”
張淮溶以往都是支持劉繼隆,可唯獨今日,他覺得劉繼隆是被之前的勝利沖暈頭腦了。
張議潮揉了揉眉頭,仔細思量過后才對張淮溶道:“你就這么不看好他?”
“非侄兒不看好,而是這太過天方夜譚!”
張淮溶也想看好,可不論他怎么想,都覺得此事太難,幾乎不可行。
哪怕拿下了番和,甘州兵馬又要在陣上折損多少?折損的兵馬又要花費多少時日來操練?
與其在這里賭不確定,倒不如老老實實練兵兩年,等待兩年后大軍東征。
“我也想不到這劉繼隆怎么拿下番和…”
張議潮輕聲苦笑,但最后卻道:“只是他如此有自信,我們不妨相信他。”
“即便他輸了,有淮深為他殿后,加上焉支山的道路即將修整好,撤退應該不是難事。”
“可這…”張淮溶還想繼續說,可張議潮卻抬斷:
“輸了,無非就是往后推遲一兩年東征罷了。”
“可若是贏了…”
張議潮起身來回渡步,目光灼灼:“若是贏了,我軍便在焉支山以東站穩腳跟,屆時該著急的就是尚摩陵了。”
張議潮對張淮深他們能否收復番和持懷疑態度,但如果張淮深他們真的拿下了番和,那無疑是在涼州扎下了釘子。
如果尚摩陵他們不想看到番和為日后的東征大軍提供糧草,就必須集結兵力進攻番和。
劉繼隆既然有把握守住番和,那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哪怕番和城守不住,尚摩陵想要拿下番和城,也需要付出極大的傷亡,這就足夠了。
“這件事暫時擱置,不要告訴敦煌其他人!”
張議潮起身從張淮溶手上搶過書信,用燭火點燃后丟在香爐內。
“不告訴他們,打贏了還好,一旦打輸了,他們恐怕又要爭論了。”
張淮溶面露擔心,而張議潮眼看書信燒成灰燼,這才緩緩開口道:
“那劉繼隆說得對,時間拖得越久,對我們收復涼州就越不利。”
“不趁這個時候出兵,那就得等到兩年后了。”
“難道到了兩年后,我們就有十成把握收復涼州嗎?”
他反問張淮溶,張淮溶卻遲疑著說不出話來。
張議潮重新走回位置坐下:“既然沒有把握,賭一賭又有何妨?”
聞言,張淮溶不再言語,張議潮也翻開了文冊,準備處理政務。
張淮溶無奈作揖離去,走出內堂院內時,回頭看了一眼自家叔父,隨后又抬頭看向明媚的敦煌上空。
“劉繼隆,你最好能贏…”←→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