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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安折沉入了一個夢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過這樣的夢——在離開陸沨的那一天。

  有時候,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時候,他卻恍惚間又沉入夢境,大概是瀕死之人的幻覺,他沒對波利提過,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燒和身體各處的疼痛已經讓波利耗費了太多的心神。

  在夢里,他的身體分成兩半,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個地方,沒有疼痛,也沒有人類沉重的軀體。

  在夢里,他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沒有嗅覺也沒有一切人類的知覺,像是初生的時候,埋在被雨水浸濕的土壤那種感覺——蘑菇有自己的感官,那是沒辦法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在陸沨身邊不遠處,這一定是離開陸沨后的妄想所致,但這不妨礙他在夢里和陸沨靠得更近一點。

  這場夢也并不總是快樂,有時候他被放入密閉的容器,與冰冷的液體為伴,最開始的時候旁邊是紀博士,后來一直是波利,以及來來往往的——許多人。

  他無事可做,如果陸沨在旁邊,就纏在他的身上,陸沨不在,他泡在液體里,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遙遠的記憶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時候他會靠陸沨更近一點,陸沨的手指撫觸他的菌絲,他好像終于安安靜靜地和這個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邊緣,但不想醒,在現實的世界里,他和陸沨從不能這樣。

  但當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記憶后,還是夢無可夢,選擇醒來了。

  他發現自己還是活著的。

  現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經不記得了,情緒的波動讓其他很多地方都變成了空白。

  他只記得自己站在門邊,陸沨從一片郁郁蔥蔥的春色里轉過來——他就那樣和他怔怔對視,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過的夢太多了,一觸即碎的圓月也撈了太多次。

  直到陸沨走到他面前。

  這個人不在的時候,他哭過很多次,有時候想起他,心臟就劇烈地顫抖,可是在此時此刻,他真的見到陸沨的時候,卻不由自主翹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觸碰陸沨的輪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斷不出了——太久遠了,他太久沒有見過這個人了。

  直到這時一行眼淚才從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著陸沨,然后被這人從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臉頰上的眼淚,他伏在陸沨肩上,聲音啞了,小聲喊他的名字。

  “是我。”陸沨道。

  實驗室里的人們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讓一個灰飛煙滅的人死而復生了——他根本無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實驗室里的人告訴了他很多名詞,像基因、頻率、樣本這些東西,他聽得云里霧里,但人類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離自己跳進辛普森籠,竟然已經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靜下來了。

  那個基因混亂的時代結束于一聲鐘響,他的頻率被發送到全球,不能評價是好還是壞,因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頻率感染,擁有了穩定性,人永遠是人,一個怪物永遠是那種怪物,他們能發生多態類變異,但統治意識的,永遠是鐘聲響起的那一刻的那個主宰者。

  至于為什么這樣,波利的解釋是,經過多方實驗與對比,辛普森籠解析出的頻率,更接近一種對物質本身的定義。

  譬如面對著一只蘋果和一只橘子,人類知道這是一只蘋果,這是一只橘子,但是蘋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蘋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只有人類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類的生物學只是對表象的錯漏百出的淺析,他們也無法知道是什么東西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決定了他們是人類——那是四維生物無法理解的體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籠對基本粒子的分析,他們短暫地窺見了真理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倒影,窺見了真正定義的蛛絲馬跡,掌握了幾段值得一提的頻率。在這場宇宙的交響曲中,人類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擾動的那個音符,而他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識的蘑菇,偏偏是那個能包容一切的穩定頻率。當這個穩定性被賦予全球,短暫的和平就降臨了。

  “這就是概率,”波利·瓊說,“概率就是命運,活著就是偶然。”

  聽這話的時候,安折剛剛被陸沨喂進一塊削好的蘋果。

  新采的蘋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滿是鮮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記了剛才自己想說什么,又被陸沨塞了一塊。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陸沨說,等秋天。

  波利把他們和他們的蘋果以及未來的橘子請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間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蘋果,另外半只他留給了陸沨——他本意是想給上校削好切塊的,但陸沨不讓他碰刀。

  在這種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爭辯,要不是對方是陸沨,他其實也不是很想切蘋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時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著一張平板電腦,往下翻看。

  這個平板電腦里儲存著的是他醒來這十天里各處搜刮到的資料。

  《聯合日報》的電子版、從紀博士電腦里拷走的研究記錄,從波利電腦里拷走的實驗手冊,以及其它很多很多類似的東西。

  陸沨坐到他身邊來,他迅速轉過身,不給這人看。

  陸沨輕輕笑了一聲,把剩下半只蘋果也切塊塞進了安折肚子里。

  雖然蘋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資料的時候并不希望陸沨在自己身邊,他總是疑神疑鬼,覺得陸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處就在于,他一覺醒來,發現陸沨占據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間——這房間的一切擺設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樣,主人卻換了一個。

  他試圖讓陸沨搬去隔壁,陸沨面無表情告訴他,如果不想和我共處一室,你也可以繼續睡營養液艙。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時光根本沒有讓這個人的性格變得善良哪怕一點。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個房間、一張書桌以及一張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無法再繼續看資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覺的時候。

  “好無聊。”

  在床上,陸沨從背后抱著他,他看著白色的墻壁發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凍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著墻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個除他之外,只有陸沨知道的地方,他連對波利都沒有提起過。

  “我想去找安澤。”他輕聲道。

  在那個一切開始的山洞,安澤的骸骨還在等著他。他有很多話想對安澤說。

  安澤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安澤說自己是個活著沒有意義的人——他想對安澤敘述北方基地幾次劇變的始末,想告訴他最后那聲鐘聲的來源。

  如果不是他遇見了陸沨,遇見了安澤,一切都不會發生。命運就這樣在無數巧合里輾轉起伏。

  可深淵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會有人愿意陪他去找,這永遠是個遙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會,也不記得了。”

  “我會。”在他耳畔,陸沨道:“去找。”

  安折睜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在第二天,告別波利后,他們的裝甲車被運輸機空投到了深淵的正中央。機長是pl1109的駕駛員,告別前,他囑咐他們一定也要記得尋找哈伯德和唐嵐的蹤跡,他們自從那次怪物圍攻研究所的戰爭后就確認失蹤,現在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唐嵐雖然受了難以概括的重傷,但還活著——方圓十里都沒有他們兩個的尸體。

  “我嚴重懷疑他們是去養傷,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機長結合新聞實事,做出了最后推斷,駕駛運輸機離開。

  陸沨打開裝甲車門,將安折也接下來。地面上是絲絨一樣的青草,沒過腳踝。安折往遠處望,暮春,深濃的碧綠色在深淵蔓延,一望無際。曠古的風里枝葉翻滾,飛鳥的振翅聲響在遠處,他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他看向陸沨,陸沨陪他來到這里,更讓他始料未及。

  他道:“為什么來這里?”

  陸沨微挑眉:“你不是想來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為人類做事了嗎?”

  “審判庭解散了。”陸沨看著他,道:“如果還有戰爭,或者需要我的時候,再回基地。”

  那雙冷綠色的眼睛里沒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東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釋重負。

  安折伸手摘去陸風肩頭上一片落下的軟葉,他被陸沨順勢抱在了懷里。

  “現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靜里,他聽見上校淡淡道。

  “…為什么啊。”他抱著陸沨的肩膀,將下巴擱在這人的肩頭,小聲道。

  他沒有直說自己在問什么,但他知道陸沨知道。他們兩個好像總是不需要說太多的話。

  他知道自己喜歡陸沨,可是不知道陸沨為什么會喜歡他。

  陸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車壁上,他抬頭看陸沨。

  ——那雙眼睛還像當年基地城門初見一樣安靜澄明。

  陸沨久久看著他。

  三年間,他常常夢見那一天。

  那時候,他的靈魂深陷荊棘泥沼,在失控的邊緣無法自拔。他就是那樣遇見了他。

  他是人,是異種,也是怪物,他該殺,也不該殺,他是無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個最瘋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為什么走進辛普森籠?”他忽然問。

  安折緩慢回想,然后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他說。

  然后,安折小聲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嗎。”

  “我知道。”陸沨和他抵著額頭,輕輕道:“因為你是個小蘑菇。”

  這敷衍了事的回答讓安折不滿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雙冷綠色眼瞳里暗流涌動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軟下了目光。

  深淵里,萬物生長。

  其實波利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整個宇宙就是一場持之以恒的動亂,人類的意識是短暫穩定里產生的浮光片影。一個故事發生在書上,但這書正在被火焰焚燒成灰燼。磁場的頻率就像冷氣,它對抗那熾烈的熱度。他的頻率則將紙頁變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還在燃燒著。是未知的波動,無法預測的動亂,它們還會再來,以更加灼熱的溫度,或轉換成全然陌生的形態。

  或許是下一秒,或許是一萬年。

  但是——

  但是無所謂了。

  他們所有人都已經得到了無法奢望的那個結局。

  他倚著車身,對陸沨笑了笑。

  陸沨俯身親了親他的眼角,轉到一邊,開始校準指南針和導航儀的位置。

  他折騰指南針和導航儀,安折則繼續翻自己的資料,之前本來就翻得差不多了,不過五分鐘,他就徹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東西,啪一下按下鎖屏鍵。

  這時候陸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們從南面來,前方是湖泊,東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澤。

  “去哪里?”陸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態度有些許消極。

  “往東。”陸沨淡淡道。

  “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陸沨將導航儀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見你的地方。”

  這句話不說還好,他一說,安折的情緒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頭看著陸沨,眉頭微微蹙起來,眼眶泛紅,眼看就要哭出來。

  陸沨難得出現了一刻無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臉:“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歡我。”安折蹙眉道。

  陸沨說:“喜歡。”

  安折拔高了聲音:“那我的孢子呢?”

  ——陸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這個人以前那么兇,他根本不敢主動問,只能到處找新聞資料,想知道那個惰性樣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沒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從零零星星的新聞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還看到了一張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個棗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現在,陸沨閉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沒有影子了。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被養死了。

  聽到這句話,陸沨眼里反而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安折被他氣得不能完整說話。

  “你把它越養越小,”他眼前一片霧氣,馬上就要哭出來,“現在養死了。”

  陸沨道:“沒有。”

  “就是養死了,”安折抓著他的胳膊,喉頭更了更:“你對它一點都不好…還給我。”

  “還在,別哭。”陸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東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它,但他說不出來,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嗎?”

  “重要。”安折被他氣得快要發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種下孢子。我以為你能養好才給你的。”

  “比你的命還重要?”

  “…嗯。”

  “對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駁他,“你又不是蘑菇。”

  沨的聲音里還是很溫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嗎?”

  安折咬著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沒有父母孩子,沒有親人,連朋友都沒有,深淵里每一個蘑菇的種類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沒法用人類的關系來形容他和孢子的關系,不能說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養的。”

  “你根本沒有好好養。”

  “嗯?”陸沨道:“那為什么在燈塔,它也見到了你,但是只主動漂到我旁邊?”

  舊事重提,安折剛才還在為陸沨把孢子養死的事情耿耿于懷,轉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樣子。

  ——兩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陸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轉。

  安折被這人死死壓在車身上。

  陸沨的手指輕輕滑過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軟的地方,微涼的指尖激起一陣顫栗。

  安折小聲喘了一口氣。

  陸沨低頭,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再生一個我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上校今天也在欺負蘑菇。

  最開始這篇文的分類標了童話,基友說你這是等著挨打,然后只能換掉但是現在想想總算也沒背離童話的初衷,實在是太喜歡這只蘑菇了!總之謝謝大家一路相伴,這本有很多收獲,也有遺憾,等我冷卻一下在微博上發個總結吧。最關鍵的收尾趕上最修羅的期末周,實在是不可抗力,結尾也有諸多不滿意的地方,稍后會修,不過故事還是那個故事啦。

  以及最后營下業,簡體實體在北京聯合讀創,其它有進度微博會告知。

  下一本想換換文風,是無限流,想寫中二西幻向,點進專欄可見,上半年比較忙所以可能還要很長時間才開,可以預收下。

  來日再會!

飛翔鳥中文    小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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