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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這天下間的才子真多啊。
他想,會元雖然沒了,狀元還有希望。
殿試時,他一整日不吃不喝,就怕殿前失儀。
當瞧見那位沈會元站起身向天子討要午膳時,他便想這人真是大膽,就不怕惹惱天子,連前二甲都進不去嗎?
事實并不如他所想,天子依舊給了他狀元的頭銜。
沈六元,風光無限。
他是榜眼,卻被沈六元的盛名徹底掩蓋。
入了翰林,卻只能租住在偏郊,每日要橫跨半個京城去翰林點卯。
原以為當了官就能讓村里人過上好日子,可他是清貴的翰林,頭一個就是“清”,身無長物的清。
他想,村里人已經養了豬兒三十年了,豬兒總歸要長成茂業了。
他投靠了劉閣老。
沈六元棄之如敝履的機遇,卻是他求都求不來的。
他心中有愧,不敢再與沈六元交好,他果真毫無文人風骨。
可沈逾白被外派了,他終究還是去送了。
他早已做好了準備,就算沈逾白如何咒罵他,他都會受著。
然沈逾白說:“寒門子弟想往上爬,本就千難萬難,既想往上爬,只要不違天和,就不該被愧疚所擾。”
果然是通透豁達的沈六元,更是知人間疾苦的沈六元。
能輸給沈六元而不是他人,實在是豬兒之幸。
可惜沈六元這樣有風骨之人,終究被外派到通城州那等地方。
跟在三輔身邊,他自是能知曉許多以往難以啟及的東西。
他知道了通城州是何等危險之地。
“此一去,他怕是回不來了,可惜了沈六元。”
這是劉閣老教導他時的喟嘆,末了劉閣老又會叮囑他:“人切莫仗著自己的才學聰慧就肆意冒頭,需得低調行事。若人沒了,便什么都是虛的。”
自保就是為官首要學會的。
褚茂業想,沈六元終歸是被品性所累。
還好他是豬兒,并非六元及第。
三年時間,足夠他跟著劉閣老學到許多為官之道。
他有時對沈六元很是惋惜。
如此聰慧之人,本該能平步青云,只需自保便是,為何要蠻橫出頭?
終究還是太過意氣風發。
如此年輕,卻才華橫溢,哪里知道何為低頭?
因著劉閣老相護,他除了在翰林升遷外,還兼任吏科給事中。
給事中便是連閣老也可彈劾,權可謂極重。
他想著他終于選對了。
哪怕沈六元回京拿出了萬民書,他仍舊覺得以他的資質才學,這便是他最好的選擇。
能將通城州變成通府,從那險象環生的環境里再回到京城的人,就不是褚茂業能比的。
褚茂業比不得沈六元,褚茂業卻能得座師的賞識,能立在這大殿之上。
可他從未想過,座師一死,這朝堂便沒了劉門的容身之所。
他也終于明白為何當年沈逾白不選劉門。
原來他并未長成褚茂業,他仍舊是豬兒。
縱使立在這大殿之上,也不過能跟這些臣子們吵幾句,卻無法護住劉門分毫。
座師始終在教他,為官者,頭一個要學會的就是自保。
座師如此踐行了一輩子,尸骨未寒,就被群起而攻之。
自保是為了什么?
事事圓滑避讓,就可自保了嗎。
那座師為何會遭受這些羞辱?
薛大人又為何在此與眾官員抗衡?
劉門擋了他人的道,如何才能自保。
褚茂業藏在寬袖中的手顫抖不止,眼底是不甘,是屈辱。
座師傾盡所能教導他,扶他往上爬,他該給座師一個清白的身后名。
可他既無法讓村里人過上好日子,更無法護住恩師。
他依舊是豬兒,并未長成茂業…
縱使天子入殿,他依舊心緒難平。
今日的早朝與前幾日一樣,依舊是對劉秉卿的彈劾。
與以往不同,今日他頂替了薛玉書,頭一個出列與他們爭論。
“今日你們如此污蔑逝世的同僚,就不怕你們身后也被人如此污蔑嗎?!”
褚茂業幾乎是咆哮著怒吼。
前方的薛玉書身子一晃,回頭看向褚茂業,就見褚茂業脖頸處的青筋暴起,臉頰因太過激動而漲得通紅。
對面的董興邦一步跨出:“劉秉卿既做了那些事,就該被彈劾,我等身正,如何會留下污名?”
耄耋老人一夜玷污數名少女之事?
這些時日難壓的怒火再次躥起,燒得越發高,薛玉書剛要開口,就聽身后的褚茂業咆哮道:“你如何身正?靠你董家那十萬畝田地嗎?!”
薛玉書錯愕地看向褚茂業。
往常不都該他沖在前面,茂業跟著嗎?
便是當日動手,也是因著他暈過去后方才如此。
茂業始終以他為主,今日怎的…
褚茂業并不給董興邦反駁的機會,而是連珠炮般道:“恩師乃三朝元老,政績早已列入史書,不是你們想磨滅就能磨滅的。”
“你們日日彈劾,何曾有過人證物證?”
“你們就不怕往后上《佞臣傳》嗎?”
聲聲控訴,響徹整個大殿,朝中為之一靜。
褚茂業吼完,直覺自己多日的憋屈終于盡數散去。
官場自保,便只能一步退步步退。
他便是豬兒也不愿再退了。
縱使他沒沈六元之才,至少他要有沈六元之勇。
不得罪這些大臣又如何,他們會放過他嗎?
既如此,為何怕得罪?
恩師都無法自保,恩師教導之下的他又如何能自保。
今日他方知恩師是錯的,那他就該學學沈六元。
那日多少人圍攻沈六元,可沈六元輕易幾句話就讓他們為之膽寒,為之避讓。
這朝堂就是吃人不吐骨頭之地,越怕,越會被吃。
既如此,他就要狠狠咬回去。
就算被咬死,也要撕下他們一塊肉!
文官最會詭辯,如何會因他一人的爭辯就能成功?
董興邦冷哼一聲:“你乃劉秉卿推到給事中之位,今日你如此為他辯解,就是他結黨營私最好的人證!”
“入朝不過三載,你如何能擔得起給事中一職?”
那些大臣們的聲音很快將褚茂業一人的聲音蓋過。
縱使褚茂業如何橫沖直撞,也逃不出他們的圍剿。
薛玉書絕望地閉上雙眼。
褚茂業的前途怕也要盡毀了…
天元帝手指抬起,鴻臚寺卿鄒元正朗聲高喝:“班齊!”
大殿之上眾官員終于住了口。
而此時的褚茂業雙手垂在身子兩側,渾身顫抖。
只剛剛獨自面對于門這些人,他已然力竭。
褚茂業想,他終究還是無法讓村里人過上好日子。
天元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何德全,來念一念各位大人的家業。”
何德全攤開折子,尖銳的嗓音響起:“督察院右副讀御使董興邦,名下田地十八萬畝,京中宅院三套,阜山…”
待念完,那尖銳的聲音在大殿回蕩,久久不消。
大殿一片寂靜,天元帝威嚴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董興邦如此厚實家底,從何而來?”
董興邦嚇得瞬間跪地:“回稟陛下,這些都是族中所贈!”
“那就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好好審一審!來人,摘掉他的官服官帽!”
董興邦驚恐得渾身顫抖,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哪里還有一絲剛剛的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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