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芙出東廂房便往程亦安這邊來,到了女兒面前,收起那點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俏色,自然而然露出溫柔,
“安安。”
程亦安見她神色輕松,好奇地往東廂房望了一眼,“娘,您怎么逃脫爹爹追問的”
她光想一想,便猜到屋里該是何等尷尬。
夏芙抿嘴低笑,“拿蛇嚇唬你爹爹。”
程亦安笑容僵在臉上,看著娘親,冷不丁往后退,驚悚道,“娘,您戴蛇環來了”
夏芙連忙搖頭,“不曾,我明知你害怕,豈能捎來嚇唬你“
程亦安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娘親也壞!
夏芙收起笑容,“你回后院歇著,我去見見你婆母。
程亦安有些擔心母親,“不要我陪嗎”
夏芙嗔她,“你如今有了身子,當是歇著的時候,我去去就來。”
夏芙打聽過,這位王氏十分不好相處,起先還很不待見女兒,夏芙自然要去會一會。
程亦安見她堅持只得作罷,示意明嫂子跟去,娘親性子軟和,她擔心娘親吃虧,明嫂子很能干,有什么事也能在一旁看著些。
明嫂子便與王府的人一道簇擁夏美往正廳去。
等夏芙離開,那廂程明顯也出了門來,將視線從夏美身后收回,來到女兒跟前溫聲問,“你娘給你那串珠子呢”
程亦安將珠子從左手腕退了下來,“在這呢。”
程明顯伸出手,“給爹爹。”
程亦安猶豫了一下,“爹爹,這是娘給我留念用的,您真的要拿回去“
“你先給爹爹。”這串珠子夏芙戴了十七年,程明顯想還給她。
程亦安只能擱在他手心。
程明顯拿過珠子,囑咐程亦安好好養身子,便離開了。
等他們離開,程亦安便回寧濟堂躺著。
王氏這邊在正廳坐了好一會兒,終于聽見外頭傳來“云南王妃駕到”,立即起身相迎,便瞧見一清雅脫俗的婦人從廊廡外繞了進來。
王氏看清那張臉,顯見地愣住了。
這張臉與程亦安何其相像。
所以這位云南王妃該不會是程亦安的親生母親吧 回想那日程明的舉止,王氏覺得這個可能性極大,見人已跨進門檻,王氏壓下滿腔的駭浪,與她屈膝,“見過王妃。”
夏芙定定看了她一眼,稍稍欠身,“陸夫人好。”
隨后二人分主賓落座,夏芙在東席,王氏在西席。
王氏身旁的王嬤嬤待要吩咐人上茶,那廂明嫂子先開了口,王嬤嬤看了一眼明嫂子就沒吭聲。
明嫂子如今管著陸家銀庫,是府上最有權勢的管事嬤嬤。
若在旁人家,王嬤嬤身為太太身旁的陪房,本該是府上最體面的嬤嬤,偏生陸家是程亦安當家,二太太插不上手,王也跟著落了閑。
這個空檔,王氏已將夏芙打量了一遭,王氏素來以才貌雙全著稱,當年在青州也是名極一時,而這位云南王妃美貌更甚,更纖柔清麗一些,這樣的女人向來最招男人終,王氏心里對著夏芙便輕怠了幾分。
“今日太后相召,我回來遲了一些,驚動王妃,實在是慚愧。”
夏芙溫柔回道,“一聽安安昏厥,我這個做娘親的也是唬到了,便急忙趕來,方才顧著與太醫商議方子,倒是叫夫人久等。”
王氏知道程明顯在里頭,若夏芙是程亦安生母,與程明顯那便是故人相逢,難怪方才程家的人攔她,“王妃言重,敢問太醫可是確診了,我們栩哥兒這是要當爹了”
方才書房出來人說,程亦安這是喜脈,王氏心里自然高興,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陸生有后。
夏芙見她面帶喜色,幽幽笑了笑,婆婆就是婆婆,只顧想著兒子當爹,并不關心兒媳安虞。
“兩位太醫把脈,確認是喜脈,我在這里恭喜夫人一聲,您要做祖母了,只是安安身子弱,還得仔細養著。”
王氏想來也很后怕,“媳婦兒年紀輕,身邊人也不大懂事,月事一遲,早該有數的,幸在上蒼保佑沒有大礙,若是傷著了,可就后患無窮。”
這是責備程亦安不穩重,懷了孩子心里沒數,以至昏厥。
所謂后患無窮,也是擔心程亦安落胎,妨礙她兒子子嗣。
夏芙臉上的笑容淡下來,“安安今年還不滿十八,年紀輕,沒有經驗一時不察也不意外,且這幾日被南安郡王一攪,心里七上八下顧不著也是有的,反到這個時候,該當婆婆的上心提點兒媳,如果我沒記錯,夫人生過四胎,經驗那是足足的,若 是夫人肯費心教導,安安今日也不至于昏厥。”
王氏笑容就勉強了。
原來這位王妃看著柔善貌美,實則帶刺呢。
“王妃責備的是,是我疏忽了。”
她先自責一句,轉背又道,“只是媳婦素來與我不大親近,我便是有心教導也是白搭。”
暗指程亦安不孝敬婆母。
夏芙笑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婆婆若真心拿媳婦當女兒疼,媳婦還不親近婆母那就是傻子了。”
王氏看出來,夏芙這是給女兒撐腰來了,再爭執下去兩廂臉上不好看,讓兒子為難。
更何況程亦安懷孕是喜事,她要大度。
王氏失笑道,“王妃說得有理,媳婦懷孕是大喜事,往后該我這個做婆母的多照料她,對了,王妃初次登門,陸府款待不周,若是王妃不介,留下用個晚膳如何”
夏芙將茶盞擱了下來,“我自是要留下用晚膳的,不僅如此,生不在,我打算留下來陪著安安,照料她。”
王氏一聽夏美要留下來,神情了。
險些控制不住表情,
“這樣嗎”她僵硬地笑起來,“可真是辛苦王妃了。”
夏芙留下來,那便是留了一尊佛,不僅要款待,她這個做親家的怕還得時不時點卯,天爺呀。
王氏頭終極了。
她這個人素來意懶,過去丈夫在世,她也不愿去婆母跟前聽差,陸昶總能縱著她護著她,陸昶死后,頂著寡婦的名頭就更不需要應酬了,現在親家要來府上住......
王氏按了按眉心。
夏芙看出她的不樂意,笑了笑。
王氏不樂意關她什么事,她只管自己女兒開心。
“親家好似不歡迎“夏芙問她。
“沒有,沒有,怎么會”王氏笑得比哭還難看,“有您在,媳婦這邊我就放心了。”
夏芙便吩咐身旁的嬤嬤,“遣人回王府,知會王爺一聲,并收拾一些行裝過來。”
“遵命。”老嬤嬤規規矩矩退下。
王氏見狀立馬客氣問了明嫂子一句,“王妃的住處安排妥當了嗎”
明嫂子道,“回太太的話,二奶奶吩咐,將寧濟堂西面鄰水的抱廈收拾出來給王妃住,兩廂離得近,便于王妃往來。”
王氏點了點頭。
夏芙辭別王氏,由明嫂子領著往寧濟堂去,程亦安聽從太醫吩咐正在東次間的炕床上躺著,等著母親進來,迫不及待伸出手,“娘,我婆母沒說什么不中聽的話吧”
夏芙不會給女兒添堵,笑道,“挺好的。
程亦安看了一眼簾邊的明嫂子,明嫂子朝她點頭,程亦安便知母親沒有吃虧。
她往里讓了讓,夏美坐上來,目光忽然落在她腕間,失聲道,“你的手串呢”
明明才還瞧見戴在手腕,轉眼怎么就不見了。
程亦安看出母親很在意這串珠子,低聲道,“被爹爹要過去了。”
夏芙心忽的一刺,心里沒由來涌上一股痛楚。
明明給女兒,她還舍得,被程明顯要回去,她心里就接受不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程亦安看出她對爹爹余情未了,使了個眼色,將下人遣出去,輕輕抱著她問道,
“您既然舍不得,為何要給我”
夏芙轉過眸看著女兒,眼眶微有些泛紅,
“安安,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程家,也不想回去,所以我與你爹爹不可能。”
程亦安能夠理解,不是什么人配跟娘親那一百多條蛇過日子,也不是什么人有本事給爹爹做夫人。
那可是程家族長夫人。光幾十房族人就難以應付,更何況還有外頭人情世故。
陸栩生說得對,程家確實不適合母親。
不過話說回來,不回程家不意味著不能過日子,正這么想著,聽見母親道,
“無妨,拿去就拿去吧,就當了斷。”
程亦安卻不敢茍同,“我爹爹要么是不高興您把珠子給我,要么是想留下他自個兒做個念想。”
“不說這些了,娘給你列個膳譜吧。”
夏芙在云南曾給一些孕婦做過孕時食譜,能預防孕吐,減輕不適,效果極好,她想給女兒試一試。
申時三刻,程明顯這邊也回了程家。
老太醫早先一步回來,已給老祖宗道喜,程亦喬姐妹均知程亦安懷了孕。
一家人聚在老祖宗的明間,商量著要去探望程亦安。
“先別急,她剛懷上,胎還沒坐穩,你們別去打攬她。”老祖宗道,
程亦喬道,“那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要不,我和長姐去一趟吧。”
程亦歆也贊同,“多少得打點些賀禮送去,我畢竟生養過,能給妹妹一些經驗。”
一直沒說話的程明昱阻止道,
“你們先別去,這幾日云南王妃在那邊照看。”
提起云南王妃,程亦喬第一反應是那條蛇,她頓時打了個哆嗦,“那我不去了。”
程亦歆到底比程亦喬心思細敏,直覺這個云南王妃很蹊蹺,安安與她明顯過于親昵,程亦歆當然也有些猜測,只是不敢深想。
老祖宗一聽夏芙去了陸府,眼珠子瞬間就睜圓了。
二話不說將晚輩打發出去,忙拉住兒子問,
“見到芙兒了”
程明顯悶聲點頭。
老祖宗可激動壞了,“說上話沒有她對你…”
程明顯當然知道母親什么心思,無奈截住她的話,
“她不愿意回程家。”
老祖宗心思打住,眨了眨眼,“你把她跟云南王分開,她不就可以改嫁你了”
程明顯苦笑道,“她并未嫁給云南王,不過是假夫妻,打著王妃的名頭幫他照看兒子,芙兒的意思是,這輩子不會再嫁人。”
老祖宗何等人物,立即明白了這句話背后的緣故。
夏芙性子單純,讓她做程家宗婦那確實是為難了她,“其實她嫁過來,我也沒打算讓她當家,只想著讓她跟你做個伴,恩恩愛愛過日子。”
“我是盼著她來享福,想好好彌補她。”
程明顯何嘗不是這么想,他不會讓夏美承受任何流言蜚語,也不會讓她操勞家務,哪怕夏美不愿在人前露面,他也認,只想有個正正經經的名分,踏實過日子,也是給安安一個家,彌補孩子這么多年沒爹沒娘的委屈。
他多么盼著也能掀一掀她的紅蓋頭,彌補十九年前未娶的遺憾,執子之手,與之偕老。
“你跟她說明白沒有咱們娘倆護著她,里里外外她就是最尊貴的命婦,沒哪個敢給她臉色瞧,族務不叫她操一點兒心。
程明顯沉聲搖頭,“她不愿意。”
老祖宗深吸一口氣,面露無奈。
見程明顯一直沉默不語,問他,“那你這是打算放手“
“不可能。”程明顯垂眸撫了撫衣襟,語氣毫不猶豫,
事。”
老祖宗還是頭回見兒子如此直白地袒露心聲,反而失笑,
“那就罷了,山不來就你,你去就山,你們年紀也不輕了,錯過這么多年本已是遺憾,再耽擱,一輩子就過去了,人生哪得圓滿,你不是還擔著個克妻的名聲么,她不愿進程家的門,你就干脆陪著她在外頭過日子,只要兩廂情愿,什么事都不算 程亦安剛懷上孩子,還有些嗜睡,晚膳沒多久便睡下了。
睡前夏芙坐在她塌旁給她打扇,程亦安閉上眼唇角還掛著笑,“娘,您去歇著吧,女兒又不是小孩子了,讓丫鬟們伺候便是。”
夏芙舍不得離開她,“你就睡吧,你不知你睡相多好看,娘稀罕看呢。”
依稀還能從她的輪廓看到出生時的影子。
程亦安彎了彎唇,便枕著她掌心闔上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有人拂過她發梢,那指腹好似有些粗糲,擱得她有些發癢,程亦安下意識抬手去拂,撞到一只結實的胳膊,猛地睜開眼,就看到陸生躺在她身側,手里拿著一把蒲扇給她扇風。
程亦安眨了眨眼,“相生,你怎么回來了”撐著床榻就要坐起。
陸栩生見她動作幅度大,慌忙扶住她胳膊,
“慢些,你可是雙身子,不能大意。”
陸栩生將她扶穩,方松開手,繼續給她幽風。
他看著面前的妻子,十八歲的姑娘,眼眸瑩亮,肌膚嫩得出水,還跟早春的朝花一般嬌氣明艷,便懷上了他的孩子。
前世程亦安懷孕是什么心情已經忘了,時隔兩世終于盼來了孩子,陸生這個鐵漢此刻也化成了繞指柔,連著跟她說話都不敢大聲,
“我收到飛鴿傳書,得知你昏厥,便立即往回趕。”
程亦安眉間蹙起,“我不是交待青,不讓告訴你嘛。”陸栩生剛走她這邊就出事,怕他在邊關不安心。
陸羽生道,“他可承擔不起不告訴我的后果。”
陸栩生回不回來是陸生的事,但不告訴他,便是裘青的過錯。
程亦安其實是高興的,她扯著他袖口撒嬌,“我得知喜訊后,第一個想告訴的人就是你。”
“我也覺著這么重要的時刻,我該在你身邊。”所以他什么都丟下了,馬不停蹄回京。
這一句話包含太多太多。
兩廂都沉默下來。
已過子時,夜里涼了,陸栩生將蒲扇丟去一旁,陪著程亦安靠在引枕。
程亦安倚在他肩口,陸栩生將一塊薄褥搭在她小腹,抬手將她往懷里找了找,程亦安想離得他近一些,又覺著這個姿勢擠到小腹,最后干脆枕著他胸口平躺。
“對了,你前世也沒有孩子吧”程亦安問他,
“沒有。”
“我也沒有。”
所以這是他們第一個孩子。
程亦安盼著平平安安生下來。
正因為太難得,太稀罕,兩下里呼吸都放得很輕,動作也小心翼翼。
兩個人同時望著前方的簾帳,有那么些被餡餅砸中的懵然。
“陸棚生你高興嗎”
“太高興了。”
“沒看出來,你臉上都沒有笑容呢。”
程亦安開始挑剔上了。
陸生失笑,沉默一會兒道,“都高興地不大會說話了。’
程亦安還是頭一回見他手足無措,心頭一樂,腦海不自禁開始憧憬孩子,
“陸棚生,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這是每一對懷孕的夫妻都忍不住要暢想的事。
陸栩生聞言卻嚴肅皺眉,
“不要設想,也不要胡亂憧憬,生下來是什么就是什么,萬一咱們以為是兒子,實則懷了女兒,女兒豈不委屈反之亦然。”
程亦安聞言頓時慌了,連忙將腦海關于性別的想象給剔除。
“你說得對,我在益州曾遇到一位商人婦,她前頭生了兩個兒子,到了第三胎盼女兒,結果孩子后來流了,生下來是個成形的男胎,熟知不是孩子委屈不愿來到人世之故“
隨后程亦安撫著小腹哄肚子里的娃兒,“娃兒,娃兒,無論你是男是女,你爹爹和娘親都愛極了你,你可要高高興興平平安安來到這個世上…”
陸栩生被她模樣逗笑,目光也跟著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伸出手想撫一撫,又擔心自己掌心粗傷著孩兒,
“真懷了嗎”
一點動靜都看不出來。
回想起前世程亦安小腹隆起的畫面,陸栩生頓生愧疚,
“安安,這輩子你什么都別想,只管安生養胎,府里頭的,外頭的,你通通不管,萬事我來處理,明白嗎”
程亦安貼著他下顎蹭了蹭,委屈道,“你這不是要離開嗎”
陸栩生輕輕撫著她面頰,將她往懷里緊了,嗓音發啞道,
“你給我幾日光景,我很快就回來。”
“邊關的事不管了”
“沒有什么人和事能大過你和孩子。”
這是駐在他心里的念頭,說完,意識到自己是邊關主帥,不可能真的棄朝務不顧,又道,“車汗和北齊起了沖突,我坐山觀虎斗便是,我只需去一趟白銀山,再幫著假的南安郡王站穩腳跟就回來。”
“正好,你回來之前,我娘親在陸府陪著我。”
陸栩生欣慰道,“方才我回來時撞見了岳母,有岳母在,我就放心了。”
“我渴了。”
“我去給你斟水來。”
“我餓了。”
“那我讓人給你煮一碗燕窩粥。”
程亦安靠著引枕,看著被支使地團團轉的陸栩生直發笑,
“哎呀,孩兒孩兒,若不是沾了你的光,為娘有什么本事使得動你爹爹“
陸棚生遞了茶水過來,不高興了,
“過去我照顧你還不夠周到“
程亦安指尖繞著一撮發梢,慢悠悠說著,“你是下過廚做三角糕還是搜羅廚子給我做不重樣的點心還是捏過肩捶過背啊”
瞧,岳丈和大舅子太好,襯得他黯淡無光了。
陸棚生揉了揉眉心,認命道,
“從今日起,本郡馬給郡主您端茶倒水,揉肩搓背,滿意了嗎”
“生完也這樣”
“七老八十了還這樣!”
“誰知道七老八十了,我還要不要你“
陸栩生:“……”
咬牙,來到她身后坐著,雙手搭在她雙肩,“給你捏捏”
程亦安舒舒服服靠在他懷里,“試試吧。
陸栩生從未做過這等伺候人的活計,手藝生疏得很,程亦安嫌棄道,
“跟我二哥哥學一學!”
陸栩生發笑,“是該向大舅子討教討教。”
捏了一會兒,程亦安骨頭疼,
“你是伺候我呢,還是跟我有仇,快輕一些吧,肩骨都要被你捏碎了。”
陸栩生那么高大的身子,盤腿坐在她身側本已很不舒服,被她這么一嫌棄,一時手也不知往哪兒放,鬼使神差想起過去“伺候”程亦安時的情景,他一手扶住她蝴蝶骨,一手捏著她后頸那塊頸椎,如此上下來回拿捏,
“怎么樣”
“還不錯。”
夏日程亦安上身只罩了一件薄薄的寢衣,陸生指腹又滿是老繭,偶爾那指尖還能觸到她耳珠,不一會,程亦安便覺得不大受用,眼神綿綿無力望著他,
“松手吧,我消受不起。”
陸栩生對上她水盈盈的眸子,頓時就明白了,俯首便是一片旖旎的春光,陸棚生移開視線,也跟著無力地嘆了嘆,
“當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程亦安氣得砸了他一拳,陸栩生手忙腳亂接住她的粉拳,急道,
“祖宗,你要教訓我,吩咐一聲就是,我自個兒來,不勞駕你。”
陸栩生陪著她睡了兩個時辰,又折往宣府。
接下來兩日,程亦安開始犯吐,幸在夏芙在身側,時不時給她調整食譜,癥狀還不算明顯,就是夜里睡得不大好。
不知怎么,她總能夢到前世的孩子,反復夜醒。
夏芙見狀,擔心道,“不若娘親替你走一趟香山寺,尋大師給你求一個平安符回來”
程亦安也是這樣想的,“那就拜托娘親了,只是香山寺會不會遠了些“香山寺在城郊。
夏芙回道,“香山寺的佛祖靈驗。”
她從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還能活命,不是佛祖保佑又是什么。
她去替外孫求個平安符回來,想必孩子一定能平安出生。
程亦安無話可說。
看程亦安著急的樣子,怕是她不去,今夜就睡不好,夏茉用過早膳,便帶著人往香山寺進發。
早起還有朝陽,出城后太陽被一層青云遮掩,夏芙擔心要變天,掀簾吩咐侍衛,
“去王府遞個消息,讓王爺下了朝來香山寺接我。”
云南王好不容易進一趟京,各部衙門均要跟他對接王府轄區的公務,譬如人口賦稅,譬如完善法度并審案流程等等,是以各部官員三天兩頭要尋他,云南王每日均要去官署區點卯。
旁人家的侍衛難進官署區,但云南王府特殊,皇帝曉得云南王對京城不熟,人手有限,許多門路也不通,便給他行了方便,侍衛在正陽門遞了名帖,便進了官署區來,得知王爺在禮部,便往禮部衙門來。
今日各部堂官與云南來的幾位官僚一道坐在禮部議事,都察院首座程明顯,禮部尚書孔云杰,戶部尚書鄭尚和,吏部尚書陳懷仁等人均在。云南王府也有吏房,禮房等諸多衙門,對應官署區的六部九卿,都察院執掌巡察審案,要核應云南法司 判案章程及層級狀告流程之類,整頓過去轄區司法不公無法可依的亂象。戶部需要徹底摸清轄區人口田地并礦藏一類。
戶部尚書鄭尚和與云南王商議,
“云南多山,礦藏必定豐富,不如我們從朝中調派些人手去云南,幫著采礦開山。”
云南王抬手拒絕,“我們云南的百姓信奉山神,那里頭的山頭輕易動不得,至于人口,著實需要好好清查,本王這邊會配合。”
其實哪兒能查,查到什么地步說到底還是云南王說了算。
鄭尚和算是鎩羽而歸。
禮部尚書孔云杰接著上,“王爺,上回陛下問起世子婚事,十分掛念,陛下已替世子擇了幾位宗親貴女,回頭畫像我拿與王爺過目,皆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王爺看過畫像,替世子擇一位佳人吧。”
云南王聞言長嘆一聲,“孔尚書,本王也十分愿意與朝廷聯姻,只是我那先妻臨終遺言,要將她內侄女許給世子,她去的早,又只此夙愿,我豈能不應她所以怕是要辜負朝廷這番美意了。”
孔云杰頓時頭疼,“那就選兩人做側室,待將來世子承襲,立為側妃便是。”
云南王苦笑,“我倒是想,怎料那兩個孩子青梅竹馬一道長大,感情甚篤,容不下他人,且那姑娘性子烈得很,不許我兒子納妾。”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朝廷在云南王府安插人手。
這時程明顯開口了,“既然世子婚事已定,那就定二少爺的婚事。”
旦讓二少爺娶了京城世家貴女,朝廷必定大力支持,甚至會幫著少子跟長子爭奪繼承權,屆時云南王府內部爭端四起,朝廷便可穩坐釣魚臺,這一招可謂是既狠且準,此外,一旦二少爺在京城有了靠山,那就費不著夏芙什么事了,只要夏美 云南王聽到這里,深深看了一眼程明顯。
程明顯這一招用意極深。
愿意,程明昱隨時可以讓她脫離云南王府。
這個老狐貍。
云南王嚼出味來,眉頭皺死。
程明顯料定云南王會拒絕世子的婚事,不好再拒絕二少爺的婚事,所以私下與皇帝獻策,皇帝大贊妙計,當場寫下詔書,給二少爺賜婚,程明顯慢騰騰從袖下掏出詔書遞給云南王,
“陛下替二少爺擇定陳侯府的小姐為妻,王爺該感念陛下恩德才是。”
陳侯便是吏部尚書陳懷仁,當今皇后的嫡親哥哥,皇帝為了籠絡云南王府,將陳侯府一位八歲的小小姐定給了二少爺沐勛。
云南王真是氣笑了,“程公好算計。”
程明昱笑,將詔書交給他,“我以為陛下給二少爺擇定岳家,王爺該為二少爺喜才是,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有陳侯與王爺做親家,王爺還愁什么呢。”
云南王確實要為小兒子安危著想,兒子成了陳皇后的侄女婿,他可以放心在云南睡大覺,即使明知朝廷用意深遠,但這門婚事,他還真沒法推拒。
于是他起身接過詔書,看向吏部尚書陳懷仁,陳懷仁也擱下茶盞與他對揖。
“往后還請陳侯多為照看小兒。”
“也請王爺將來疼惜小女。”
已近午時,外頭來了一內說是云南王府侍衛有事稟報,云南王與眾人告罪大步邁出來,侍衛立在臺階下與他拱袖,
“王爺,王妃今日往香山寺祈福去了,瞧著天色不大好,說是若王爺得了閑,下午去接她。”
云南王望了一眼漸沉的天,應了一聲好。
“你在城樓外候著,等本王忙完便去接王妃。”
云南王嗓音不低,殿內諸人都聽得明白,程明顯嫌殿內悶,跨出門來透氣。
云南王發覺了他,邁步過去與他在廊角說話,
“程明顯,好手段,想逼著阿芙離開我是嗎”
程明顯冷淡看著他,“假夫妻而已,談得上逼嗎王爺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云南王眸光暗閃,原來這斯已查出端倪,知道他與阿美是假夫妻,難怪敢大喇喇地在殿中彈琴。
“那又怎樣她現在就是我的王妃。”
程明顯沒好氣道,“她不過是為了報老王妃的恩情,你若算個男人,就不要挾恩圖報,早日摘了她云南王妃的頭銜,還她自由。”
云南王怒目而睜,“什么恩圖報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阿芙著實不想嫁予我,可她并非不想跟我過日子,她只是不想被婚書所而已,只要我愿意不計名分,她便肯跟我搭伙終老。”
愿意不計名分,便搭伙終老………
這幾個字眼不停在程明昱腦海盤桓,程明顯臉色一點點變青。
云南王見他終于變色,心里頭痛快了,哈哈一笑,“程明顯,她做我的王妃,自由自在,比做你們程家那勞什子宗婦舒坦多了,你以為彈個破琴就有用嘿,本王呢,這就去飲個小酒,你們快些將人員名單定下來,本王下午還要去城外接王妃 呢。”
程明顯看著遠去的云南王,臉上的情緒退得干凈,默了片刻,轉身進了議事廳,將鄭尚和叫至一旁,
“云南王府的賦稅和人口名錄一直不清晰,各抽分局的記檔也不全備,你可別聽他忽悠,陸生已在江南打了樣,朝廷清丈人口是勢在必行,他若搪塞,你便拿木料一事堵他的嘴。’
云南最大的賦稅來源在于木材,一旦朝廷這邊關了他的檔口,云南木材無處銷售,麾下百姓便是難以繼日。
“我要你今日之內將此事全部捋清,戶部至少派遣五位官員隨軍餉去云南。”
鄭尚和聞言頓時叫苦不迭,“今日便要你急什么,他這兩日還走不了。”
“早點捋清,早點把這瘟神送走不成嗎”程明顯冷聲道,“你若做不到,明日一早我參你懶怠政務。”
程明顯等閑不參人,他一旦參人,那就是眾矢之的。
鄭尚和聞言頓時氣得撩袍指他罵,“程明顯,你個混賬,我是寧王妃之父,你參我懶怠,我女兒臉往哪兒擱!”
刑部尚書恪見鄭尚和敢指著程明顯鼻子罵,慌忙將他扯一邊,
“鄭大人,上一位指著程公鼻子罵的官員是什么下場,您忘了嗎”
鄭尚和不以為意,“怕什么,我告訴你,長公主如今已經不念著他了。”
巢恪苦笑,“即便長公主不念著,那您也不能得罪程公,我聽說陛下有意解散八座,成立內閣,這內閣之首非程大人莫屬,您為了寧王,也不能得罪未來的首輔呀。”
放眼整個朝廷,論名望,能耐,手段,眼界,有誰能出程明顯之右 這首輔一職,非程明顯不可。
鄭尚和頓時啞了火,繃著一張老臉,朝眾人嚎啕一嗓子,
“都別歇了,趕緊的,檔案都調出來,今日大家把云南王給留住,不把章程定明白,誰也別走!”
程明顯見狀,輕輕彈了彈衣襟上的灰塵,負手往后方甬道去。
鄭尚和發現立即叫住他,“喂,你去哪”
程明顯頭也不回扔下兩字,“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