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栩生六日后從榆林趕回京城。
連夜去見了一趟皇帝,皇帝說起內閣最后一個名額的事,陸栩生說交給他來辦。
回府時已是夜里亥時三刻,他進城門遞了消息回府,夏芙便避去了抱廈,此刻床榻只有程亦安一人。
水紅色的中單裹著窈窕的身段,手托腮朝外側睡著,巴掌大的小臉白皙瑩潤,比上回見要好些了,可見岳母把她養得很好。
陸栩生沒有驚動她,悄悄吹燈上塌睡覺。
程亦安懷孕后睡眠更淺了,白日大多時候歇著,夜里反而睡不著,床榻輕輕往下一陷,那重量與母親明顯不同,便猜到是栩生回來了。
來不及睜開眼,先抬手來抓他。
陸栩生把右手遞過去,讓她拽住兩根手指,修長帶繭必定是他了。
“吵醒你了”
“嗯,陸栩生,我要做閣老夫人。”程亦安開口就說。
陸栩生微微納罕,失笑道,“怎么想著做閣老夫人了咱年輕,慢慢爬不行“
“我就要。”
陸栩生轉為文臣有一個好處,文臣有調兵之權節度之權,卻無統兵之權,也就是說陸栩生往后只用坐在帳中參軍務便可,不到迫不得已不用上陣殺敵,甚至不用駐守邊關,到底是她男人,程亦安舍不得他出生入死,她不想做寡婦。
陸栩生輕輕蹭了蹭她指尖,柔聲道,“如君所愿。”
程亦安立即睜開眼了,“你有法子啦”
“嗯,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
“我明日登門去秦國公府,說服秦老將軍放棄入閣。”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逗我呢。”
“沒逗你,我就打算這么做。”
程亦安不信,那太子黨能蠢到主動放棄 “你握住了秦國公的把柄”
拒程亦安了解,這位秦國公忠君報國,是一位持重老帥,素來啃最難啃的骨頭,也不計較個人得失,是軍中有名的老好人,品行曉瑜四海,不大可能被陸栩生握住了不得的把柄。
當然她也不認為陸栩生會通過這種手段入閣。
“你等著看就成了。”
翌日下朝,陸栩生便大喇喇地進了秦國公府。
老國公一向欽佩陸栩生的本事,還是很客氣地將他迎入正廳,陸栩生讓他揮退左右,老國公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他,接下來二人說的話無人得知,總之陸生登門后,秦國公主動上表退出內閣爭奪,并舉薦陸栩生為兵部尚書,理由是他只 是一武將,不如陸栩生進士出身,走文臣的路子更加名正言順。
有了秦國公主動請辭及主動引薦,陸栩生入閣沒了異議。
事情就這么定了,皇帝實在好奇,將陸栩生喚去御書房,
“你到底怎么說服秦國公的”
陸栩生將自己這一趟去邊關的收獲,及下一步計劃告訴皇帝,
“北齊已決定朝車汗進軍,南安郡王遣人知會臣,想試探大晉的態度,臣面上回他,我朝正在進行政務變革,沒有出兵的打算,南安郡王放心攻打車汗,目前,北齊壓了一支兵在邊界,防著我大晉插手,其余大軍已打算躍天山進軍車汗境內,臣 估算了下,行軍大致要兩個月。“
接下來陸栩生將自己準備吞并車汗的計劃告訴皇帝,聽得皇帝熱血沸騰。
“臣問秦國公,這事他做得了嗎若做得了,這個兵部尚書讓他來做,若不能,還請他放棄。”
陸栩生說到這里,笑道,“老國公對臣比對他自己更有把握,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將我大晉水源拿回來,他決定退出。”
大晉境內幾條水源發源車汗,當年車汗就沖著這一處,逼得大晉開放鹽鐵生絲給車汗,說白了,只要車汗遏制住水源,便可挾制大晉,所以老國公深明大義,為了子孫后代福祉,果斷將黨爭撇去一旁,如此高風亮節,世所罕見。
皇帝愛惜人才,對著秦國公素來是極其推崇的,
“當年太后摸準秦國公慷慨大義,一招陽謀,硬生生將秦家拉上太子的船,如今你用同一招說服秦國公放棄,也不知太后和太子曉得后作何感想”
太子聽聞秦國公主動放棄大發雷霆,當著太子妃的面將書房內所有能砸的器皿均砸了個干凈。
“你可知,為了逼原兵部尚書致仕,孤賠進了多少人情如今呢,你祖父為了個人高風亮節,竟然將孤的籌謀送做人情,便宜了那陸栩生。”
太子光想一想,頭皮都要炸了。
這已經不是太子第一次朝太子妃發脾氣了,太子妃已習以為常,她一身白錦裙跪在地上,將那些碎片一一拾起,指腹被劃出一道口子也毫不在意,宮人瞧見欲來給她包扎,被太子妃拒絕,三兩宮人將碎片麻溜收拾了退出書房。
太子妃望著面前背過身去的丈夫,心若死灰,
“若是殿下氣不過,干脆休了臣妾,臣妾往后常伴青燈,給殿下您祈福。”
太子聞言氣得扭頭過來,牙呲目裂瞪著她,“你威脅孤是嗎太子妃,孤與你青梅竹馬,自小的情誼,你現在動不動就威脅孤你以為孤離了你們秦家就不成了是嗎”
秦家手里握著三千營這支兵力,這一萬騎兵,是大晉最驍勇的京營兵力,戰時可沖鋒陷陣,被譽為猛虎,三千營駐守在城郊,威懾禁軍。
這只兵力對于太子來說舉足輕重。
太子暴跳如雷,恰恰說明他在意秦家。
一提幼時情誼,太子妃眼眶的淚終是簌簌難止,想當年夫妻二人多么琴瑟和鳴,她十五歲嫁給太子,兩年后不曾懷孕,太后便逼得太子納妾,這些年東宮已有七八妾室,漸漸的夫妻二人漸行漸遠,而太子妃與祖父性子一般無二,良善持重,一 面看著太子和太后的行徑暗中焦急,一面又念著是自己夫君不得不幫扶,夾在當中好不為難,以至于這些年整日渾渾噩噩,瘦得不成樣子,就連夫妻行房也成了例行公事。
太子見太子妃哭成了淚人兒,終是心念一動,彎腰將她擺起,
“太子妃,你祖父害孤害得好慘哪。”
秦國公退出內閣爭奪,給了太子黨致命的打擊,太后氣得吐血,饒是如此,老人家并不敢責備秦家,反而是宣秦國公夫人進宮,撫慰一番,秦家那只兵力對于太子來說太重要了,一是撫慰,二則提到太子妃,也帶著些許挾持的意味,利用太子 妃來壓住秦家,不叫秦家生出二心。
秦國公夫人念著日漸消瘦的孫女,含辱給太后磕頭,
“娘娘放心,秦家與太子殿下同生共死。”
太后放心讓她離開。
內閣議定的第二日,西南八百里加急的文書抵達京城。
原來西南有土司暴動,云南王需火速回程。
皇帝這邊催得焦急,云南王卻不慌不忙,看了一眼文臣之首的程明顯。
土司暴動對于云南王來說是司空見慣,每回他入京,那些不安分的土司總要折騰一點事出來,今年也不意外,所以入京前,他就有布置,但這一次軍報寫得格外嚴峻,好似他不回去,那云南便要失守了。
不是他小人之心,云南王實在是擔心程明昱從中作梗。
云南王猜得沒錯,程明昱自上回遣人去寧州查夏芙始末,便暗中準備了一手,將軍情添油加醋,說得十萬火急,不把云南王弄回西南,他難解心頭之恨。
他不喜歡云南王,云南王又何嘗喜歡他 散朝后,云南王拉著陸生,下臺階往兵部衙門走去,
“栩生啊,你說這里頭會不會有你岳父做的手腳”
陸栩生干笑,夾在親岳父與繼岳父當中,很是為難,
“想來不至于吧。”
“看,你這話明顯很沒底氣!”云南王喋喋不休埋怨。
陸栩生哭笑不得,正色道,“不過王爺,不管軍情緊不緊急,據我所知,世子帶兵打仗經驗不足,無論如何,您得快些回寧州才行。”
這是云南王最擔心之處。
二人正說話,瞧見都察院一些臣子簇擁程明顯往文昭閣方向去,云南王瞧見那一行走近,刻意拔高嗓音道,
“栩生,還是咱們翁婿脾性相投,都是粗人,不像有些偽君子,暗地里使手段!”
陸栩生可不能跟著云南王沆瀣一氣氣岳丈,立即后撤一步,與云南王劃清界限,
“王爺,陸某進士出身,可不是粗人!”
云南王看他沒出息的樣子哼哼兩聲,眼看程明顯及近,他扶著腰問程明顯道,
“程大人,本王即將遠行,可否請程大人送一程”
陸栩生見狀立即開溜,“王爺慢走,陸某還要去一趟戶部。”
朝程明顯的方向施了一禮,忙不迭離開了。
程明顯這廂也擺了擺手,示意都察院的人退下,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云南王跟前,手中笏板一歪朝他欠身,“王爺何事”
云南王神情復雜看著他,嘆道,“我這一離開,阿芙就拜托你照看了。”還很語重心長的樣子。
二人初次見面,程明昱謝他救夏芙之恩,今日云南王還給了程明顯。
程明顯被他給氣笑了,這種話輪到他來交待他以什么身份交待!
程明顯沒有回他,只是往正陽門方向一指,
“王爺好走不送。”
夏芙聽聞云南王明日一早要離開,連夜回到王府,幫著云南王打點土儀帶去給王府那些故人,父子倆左右抱著她胳膊哭了許久,夏芙見云南王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真切,頓時頭大,一把拍開云南王的手,“王爺安生去吧,家里還有側妃與世子等 著您呢。”
云南王不裝了。
“阿芙,時不時給我寫信,有難處可一定要告訴我。”
夏芙馬馬虎虎應下了。
排。”
翌日天蒙蒙亮,陸栩生和沐勛親自送云南王至郊外,云南王這回將兒子領到陸栩生跟前,正色道,
“栩生,幫我管教管教勛兒,莫叫他在京城闖禍,功夫也不要落下了。
陸生朝他鄭重一揖,“王爺放心,陸某必保他安全無虞。”
“至于功夫嘛,四川都督府的少爺是陸某連襟,改日我領著二少爺與他結交,讓他幫忙帶著二少爺狩獵習武。”
“老孟家的兒子,本王心里有數,是個熱血少年,勛兒跟著他不會學差,”云南王臨走時還不忘挑撥陸栩生和程明昱,
“我聽說你在程家不大受待見,栩生啊,云南王府的大門永遠為你而開,逢年過節你就來王府過,明白嗎”
陸栩生笑著催他,“時辰不早了,您快些走吧。”
云南王最后望了一眼遠處馬車里的夏芙,含笑揮了揮手,帶著親衛往西南方向疾馳而去。
陸栩生這廂送走云南王,又將岳母和勛送回王府,方回陸家。
掀簾進寧濟堂便看到程亦安趴在羅漢床邊上吐,那張俏臉白的可怖,額尖也疼得直打,好似要將心肝肺吐出來,陸生見狀頓時大急,立即上前去撫她的背心,
“怎么吐成這樣“
程亦安吸了一口氣,拿著帕子擦了擦嘴角,有氣無力仰躺在引枕,
“可能是想我娘了。”
陸栩生道,“那我這就去把岳母接來”
程亦安搖搖頭,她娘住在陸府這段時日,爹爹那邊遣人問過幾次,雖說都是打著見她的名義,可事實是爹爹想見的人是娘,程亦安不想壞爹娘的好事。
“我娘最近忙著開藥鋪的事,我就不打攪她了。”
陸栩生扶著她喝了一盞水,又讓她躺下,這時外頭廊廡角傳來一些說話聲,程亦安聽見了,問如蘭道,
“去看看怎么回事”
如蘭出去了,不一會進來道,
“大太太那邊的表姑娘來了,太太想給她安排個單獨的院子住著,大少奶奶念著您這邊身子不舒服,不想拿這事來擾您,意思是左右大老爺又不在正院住著,索性讓表姑娘住在大太太廂房,大太太不肯,遣了身邊的嬤嬤來尋您,想讓您幫忙安 陸栩生聽著臉色沉下來,“一點小事也要來稟夫人,成何體統!”
如蘭不敢吱聲。
陸栩生回眸看著程亦安道,“你歇著,這事我去料理。”
程亦安失笑,“你堂堂兵部尚書,運籌帷幄的人物,要幫我處理內宅庶務”
陸栩生現在很有自覺,“這叫上得了戰場,下得了廳堂。”
程亦安被他逗笑,方才那點子不適也煙消云散。
陸栩生出了東次間,來到寧濟堂月洞門口。
在戰場上生殺予奪的男人處理內宅庶務也是極其果決利落,他就交待李嬤嬤一句話,
“你去告訴大太太,就說我說的,若是太太嫌陸府宅子小,讓她一家子回老家住,那里山清水秀,方圓百里見不著人,隨她折騰。”
程亦安畢竟是媳婦,不好頂撞長輩,就該他來做個惡人。
李嬤嬤忍住笑,帶著人來到大太太的院子外,立在穿堂外,將陸栩生的話一字不差轉達,那廂大太太被下了臉面,頓時面紅耳赤。
等著李嬤嬤離開了,大太太看著對面坐著的盈盈少女,苦口婆心道,
“你也瞧見了,栩哥兒如今實在能干,年紀輕輕做了老,你若是能入他的眼,我們唐家都跟著長臉了,他媳婦如今懷著孕,哪個男人在女人懷孕時不偷個腥,這是你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