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喬做什么都憑感覺,這一瞬間感覺來了,嫁給孟家的主意便定下來。
次日兩家便交換了庚帖,念著四川總督半月后便要回川,聘禮擇在元月十四下定,婚期定在下半年的八月。
十四這一日程亦安和程亦歆均回娘家吃飯,賀青云和孟如川也正式見了面,程亦彥看向程亦安身側,遺憾道,“可惜三妹夫缺席。”
他很盼望三位妹夫齊聚程家,大妹夫和二妹夫在妹妹面前都很服帖,唯獨三妹夫是個刺頭。
倒不是陸栩生不給面子,后日他便要南下,這個節骨眼都督府兩名將帥起了爭執,一人是秦都督舊將,一人是石衡的人,皇帝只能讓他這位都督僉事居中料理。
這一日程亦安甚至沒見著他的人,只在半夜迷迷糊糊覺得有人鉆入被窩,將她摟入懷里,天還沒亮又把她給扔開出去了。
程亦安正倚著他懷抱睡著舒服呢,熱度驟然退卻,睡夢中都皺起了眉棱。
今日十五元宵節。
程亦安從公中舍了銀子著人買了百來盞漂亮的花燈,吩咐小廝們給掛上,她帶著丫鬟坐在花廳,看著大家在院子里忙活,除夕掛上的大紅燈籠換下,新的五顏六色的紗燈給掛上去,院子里很快煥然一新,
丫鬟丹兒提著兩盞大紅燈籠問她,“少奶奶,這些舊燈籠,怎么處置”
程亦安問身旁的管事,“過去是怎么處置的”
管事笑著回,“送去后街上,給那些窮苦人家使一使。”
程亦安卻不信,嘴里說著給窮苦人家使一使,怕是被這些管事私底下拿出去賣了。
程亦安當然知道大戶人家的管事私下就愛干這些勾當,主人家不用的家伙能賣則賣,有些不給偷著去賣,程亦安年前給管事們派了紅包,今年公中有銀子,她又是頭一年管家,出手還算闊綽,管事們都很高興,又見她不計前嫌讓柳氏和柏氏幫 著管家,私底下說她是菩薩心腸。
一旦被冠上菩薩心腸,一來,往后若有丁點兒不如他們的意,他們就翻臉了。
二來,都以為她好欺負。
一張一弛,方是持久之道。
于是程亦安將身邊另外一個喚丁香的二等丫鬟喚來,自從如蕙被使去銀庫,打算將如蘭給嫁出去后,程亦安有意培養新的大丫鬟,丁香和丹兒便是她看好的人選。
這兩人既不是程家帶來的,也不是陸家家生子,而是去年準備出去單過時,讓明嫂子買來準備放在別苑的丫鬟。
丹兒和丁香在陸家毫無依托,眼里只認她一個。
“丁香,你親自將府上取下來的燈籠全部點個數,著丫鬟清理干凈,讓明家的拿去外頭鋪子里賣了,我給你們定個時辰,下午申時必須送到下大街的鋪子里去,明白嗎”
“奴婢遵命。”
丁香招來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各人分派一個院子,清點張羅去了。
身側管事們聽了,免不了惋惜。
這可是少了好大一筆進項呢。
心里多少有些埋怨程亦安苛刻。
程亦安將她們神色收入眼底,忽然叫住丁香,
“對了,你再去賬房,拿出年前采買的單子來核對,若少了一個,讓對應的管事照價賠償。”
這下,管事們都荒了。
因著過去這些燈籠全部給管事們發賣,故而不等程亦安這邊發話,這些管事私下就已各占山頭,挑著好的漂亮的藏下了,眼下程亦安要抓現行,還不得趕緊回去通知那些心腹收手 于是紛紛借口還有事兒沒料理,匆忙離去。
十七八歲的姑娘當家,想要大家心悅誠服是不容易的,年前程亦安光顧著程家的事,陸家這邊丟給柳氏和柏氏,大家以為她不食人間煙火,好糊弄,今日這事一出,大家便明白,這位少奶奶很懂行啊。
程亦安言必出,令必行,最后抓了兩個罰了月錢,恩威并施。
下午申時,燈籠被清理一新,整齊裝車送去下大街售賣。
同一時刻,陸府大門前迎來兩位客人。
程亦喬帶著程亦可來尋程亦安玩。
程亦安先領著二人去后院見長輩,老太太病情還沒好,拒不見客,就來二太太院子里請了個安,二太太念著程亦安年前諸事辦得穩妥,這回很給面子,給程亦喬二人一份不薄的見面禮。
隨后程亦安帶著她們回了寧濟堂,正要吩咐丫鬟們上茶水點心。
程亦喬阻攔道,
“哎呀,我們可不是來喝茶的,你快收拾收拾,陪我們去梁園逛花燈。”
程亦安一聽愣住了,斜了她一眼,
“今個兒什么日子你陪我逛花燈那未來的二姐夫怎么辦”
程亦喬被她說得面臊,非拉著她起身,
“我也不能因為訂了婚,連妹妹不管了。”
程亦安被她拉了個踉蹌,哭笑不得道,
“我又不要你管,再說了,我還有可兒…”
程亦可也道,“喬姐姐,您就跟孟公子去玩吧,我陪著安安便是,安安說好今日要帶我去逛鋪子呢。”
程亦喬小嘴嘟起,說不要,“你們這是要拋棄我嘛”
程亦安無奈,“行行行,我們一道去。”
梁園坐落在正陽門大街東南方向三山河附近,這一帶湖光山色,占地極廣,三山河是入城的漕河之一,此地南臨京城最大的水泊梁園,北臨銅鑼街,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段之一。
柳氏沒心思出門閑逛,家里還有幾個小姑子,二太太吩咐程亦安和柏氏領著一塊出門。
于是陸府幾趟馬車,程府兩趟馬車一路往銅鑼街去。
梁園也是皇城司的產業,湖兩側隔岸建了兩座樓,一名摘星樓,一名攬月閣,過去皇城司均在此地扎燈樓,與民同慶,今年也不例外,各府均有皇城司送來的請帖,程亦喬原打算去這里玩耍,到了銅鑼街附近,人流太多,馬車被迫分道,五小 姐陸書芝與三小姐陸書茵,四小姐陸書靈由柏氏領著往梁園去,程亦安三人被阻斷在銅鑼街一條石橋下。
三姐妹下了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面面相覷。
此時天色已黑。
銅鑼街兩側的酒樓商鋪均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盞,連河邊的柳樹也不放過,整條街道被照得如同流光溢彩的燈河。
三人由婆子丫鬟護著順人流往街中心地帶去。
路上程亦安邊走邊問程亦喬,“你過去與長姐一道逛過燈市嗎”
程亦喬搖頭,“哪有,她總是忙得很,在閨閣時,忙著幫祖母打點家務,出了閣又是生孩子又是跟婆母爭鋒,還要料理家務,就更忙了,如今呢,即便想出門,還有三個孩子,哪能轉得開“
程亦安也替程亦歆擔心。
昨日程亦歆私下告訴她,他們夫婦商量出了正月便往太行山去尋老巴先生。程亦安希望他們這一行能順順利利。
前世跟范玉林時不覺得,如今跟著陸棚生,夜里被伺候得好,若真沒有還怪不得勁。
房事不和諧,久而久之,夫妻感情也容易生變。
程亦安在銅鑼街有五間鋪子,有兩間是成婚時長房給她添的嫁妝,另外三間是認親后,爹爹私下塞給她的,這五間鋪子經營不同的行當,是銅鑼街最掙錢的鋪子之一。
且這五間鋪子均是程家管事在打點,她只用坐收銀子,程家產業遍布四境,程家私下很有一套歷練管事的本領,與其自己瞎折騰,還不如用老手,這些管事平日照舊去程家總管房聽訓,學習更新遞進的經商理念,但身契卻全給了程亦安,他們 都算程亦安的人。
這間鋪子是一間酒樓,上下兩層開間極大,樓下是堂食,樓上是包間。
程亦可來回尋思,最終決定做美食生意,程亦安便把她扔給管事。
程亦安怕程亦喬無聊,打算伴著她去逛街,程亦喬聽了一陣就知道這是爹爹給程亦安的嫁妝鋪子,“我忽然發現出嫁也有一項好處。”
“什么好處”
“那就是有嫁妝,能讓錢生錢哪。”
程亦喬總不能真的坐吃山空。
程家不可能克扣聘禮,額外還要備一份嫁妝,也就是說聘禮和嫁妝都歸姑娘所有。
程亦喬挽著程亦安出門時,感慨道,
“安安,我發現,我成一次婚,就這么富了。”
程亦安笑,與她閑聊,“告訴我,怎么就富了。”
程亦喬開始細數,“總督府除了一百抬聘禮,額外給了三萬兩的壓箱銀子。”
程亦安吃了一驚,“出手著實十分闊綽。”
“爹爹和祖母這邊呢,已經開始給我盤算嫁妝,除了我自個兒手里花的只剩下五千兩的壓箱銀子,他們額外還得給我鋪子田莊擺件書畫等,我往后坐著都有錢拿,不必再絞盡腦汁去官署區逼爹爹給我簽單了。”
“只是爹爹也很小氣,明知道我花的多,我想多要些壓箱銀子他都不肯,說是長姐和三妹多少,我也是多少,一分不多給。”
程亦安捧腹大笑,“那干脆我陪你去跟爹爹要銀子,大家都要,爹爹不給也得給了。”
“好主意!”程亦喬還當真了。
程亦安拍了拍她額頭。
走了不到一刻鐘,來到一處寬闊的街道,這里街道連著長橋,地面寬闊好似一個廣場,有一群人在這里表演馬戲。
偏巧,其中一只猴子從火圈里躍過,不知怎么被人群驚到,往岸邊垂柳的方向撲來,程亦安姐妹恰巧在這一帶,前面的人往后退,她們也被迫后撤,人一多難免產生踩踏,程亦喬身為姐姐下意識是護著妹妹的,手往程亦安腰下一攔,自個兒 往后仰去。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踩著身后一排柳樹騰躍而來,手中不知從何處抽來一根竹竿,抬手往前一抵,將前面那些要踩踏的人群給攔住,免了大家栽倒的風險,旋即修長胳膊一扶,往后攬住了程亦喬身子,待她站穩,立即松開,后撤一步,朝她施 “這樣的節假日,還是不要來人多的地兒,難免出事。”少年很嚴肅地說。
大約是見程亦喬秀眉已經蹙起,他立即又補充了一句,“要來也得喚我來跟著,方為穩妥。”說完沖程亦喬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程亦喬忍不住噗嗤,“多虧你及時趕到...“略生幾分靦腆。
前方那只猴子已竄至河堤下,經此一事,人群漸漸散去,孟如川瞧見對面有一打著川子牌的缽缽雞,露出盎然,
“喬喬,那邊有個缽缽雞的鋪子,你要吃嗎”
程亦喬看得出來他很想吃,“你愛吃辣”
“無辣不歡呢。”少年撫了撫后腦勺。
他都能陪著她留在京城,她豈能不陪著他吃一道地道四川菜,
“行,我陪你過去。”
正要喚程亦安,卻見程亦安早早行至橋墩邊,笑瞇瞇朝她擺手,示意她去。
程亦喬也就不再堅持,沖她扔了幾個歉意的眼神,伴著孟如川和婆子丫鬟往對街去。
程亦安想起明日陸棚生要南下,還要回去替他檢查行裝,便打算回府。
對面人少,干脆過橋去,便吩咐裘青把馬車趕到對面來接她。
行到橋頂端,只見梁園方向的上空騰起一片煙花,好似牡丹綻放,忍不住駐足欣賞,四周均是此起彼伏的喝彩聲。
這時對面一對夫妻發現了她,那女的丟開丈夫的手,望著程亦安道,
“你在這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程亦晴提著丈夫給她買的花燈,越過橋面來到程亦安這邊,
“安安…”
程亦安正面朝河面,聽到她嗓音被回神,見堂姐面帶笑容看著自己還很意外。
畢竟自從她與陸生定親后,堂姐可從來沒有給過她笑臉。
“堂姐也來逛花燈了”程亦安如常欠了欠身。
程亦晴回了一禮,朝對面的丈夫指了指,
“我丈夫陪我一道來的。”
程亦安順著她視線望過去,只見那頭立著一儒雅男子,不高不矮的身材,面相和煦,看著是個很溫和體貼的男人。
他是刑部郎中楚大人府上的少爺。
年前程亦晴出嫁,祖母帶著她與宴,迎親時,她見過楚公子一面。
她頷首示意,對方也朝她一揖。
程亦晴掃了她周遭一眼,
“怎么不見妹夫“
言辭間好像把過去那段不快給忘了。
程亦安笑道,“他忙公務呢。”
程亦晴靜靜打量她神色,輕輕掀唇道,“哎,過去羨慕你嫁了個位高權重的夫君,成了婚才知道,外表光鮮不如里子好看,我夫君雖沒甚大本事,卻日日陪伴在側,我很滿足。”
程亦安看著她矯揉的神色,立即明白了,她這是炫耀來著。
人心里越不甘,越希望通過尋出旁人的不如意來安撫自己的缺憾。
程亦安溫聲回,“堂姐過得好,妹妹由衷替你高興。”
程亦晴見程亦安沒有半分惱色,有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陸栩生這么忙,你嫁給他,后悔過嗎”
程亦安莞爾一笑,搖頭道,“我怎么會后悔,他也沒什么不好,既想要個位高權重的夫君,又想要他溫柔體貼時時陪著自己,這不是矛盾嗎沒有功勛何來位高權重,不出門建功立業,又哪來的功勛我在要求他時,是不是也要想一想自己能提 供什么“
誠然她也希望身旁有人作陪。
但陸栩生因她南下,她這會兒心疼他還來不及,為什么會怪他不陪她 “堂姐,如果夫君待你好,你該珍惜才是,而不是拿著他跟別的男人比。”
程亦晴心思被她看穿,頓時不自在了,
“程亦安,你脾氣怎么這么好,我以為你要擠兌我跟我炫耀一番呢”
程亦安彎唇一笑,“沒有必要呀....畢竟你也是我堂姐,我們一塊長大。”
經歷了前世,她深深知道沒有什么事比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更重要。
無關緊要的人和事,真的沒必要日日擱在心上去計較。
程亦晴忽然就泄了氣,望了望對面的夫君,與程亦安道,
“我成婚后,楚家待我極好,我確實該知足,攀比來攀比去,為難的就是自己。”
說著她見程亦安孤零零的,還是將自己手中的那盞花燈給她,
“雖說陸栩生忙,卻也不是借口,今日元宵節,該要給你買一盞花燈的,這樣吧,我這一盞贈給妹妹,謝妹妹今日醍醐灌頂之言。”
程亦安不會收別人的花燈,含笑搖頭,
“姐夫送你的,你轉贈別人可不好,再說了,不是我家將軍不送,實在是他知道我眼花最怕燈芒耀眼,故而今日就沒準備...”
程亦晴不再堅持,“看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話音正落,忽見前方橋頭走來一氣度威赫的男人,只見他一身玄袍,生得高大軒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十分顯眼,手中拎著一盞玲瓏百轉琉璃宮燈,那燈芒五光十色,要多晃眼就多晃眼。
程亦晴幽幽朝程亦安投來一眼。
程亦安望著那眉目深邃的男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