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2章以詩證道,前路已絕。八月十五,貴客登門 出了藏經閣,紫涵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幾分神志,沉聲喚道:“白梅姐姐!”
白梅穿著一身蟬翼似的白紗,站在屋檐邊上,婀娜多姿的嬌軀如白云般飄下來。
“有事?”
兩人雖然算是同門師姐妹,先后都擔任過百花劍侍之首,但關系卻有點尷尬,平日見面也是不冷不淡的。
紫涵道:“老祖正在寫詩,你去把百花姐妹們都叫來,給老祖研墨。”
白梅冰冷如霜的臉頰上有了一絲波動:“她還會寫詩?還要那么多人給她研墨?”
記得長生鎮四大劍圣雖然以“風花雪月”為名,個個都講究排場,賣弄風雅,卻沒一個會寫詩的,連打油詩都沒寫過。
咱們魔教這位兇名能止小兒夜啼的大魔頭無天老祖,居然還會寫詩?過去三年都沒見她寫過啊?
心里雖然腹誹著,但白梅身法卻不慢,很快找來了三十五位百花劍侍,帶著墨硯走入藏經閣。
此時江嫣已經寫了十來首詩,放在一旁,等待墨跡干透。
白梅第一眼看到那些狂舞繚亂的字跡,也跟紫涵最開始一樣,只覺得頭疼,好不容易提起的興致也消減了大半。
但等她吃力地念完一首詩,臉色就開始變了,迫不及待地去看第二首。
第二首念完,白梅臉上的兩道疤痕都微微抽動起來。
她作為曾經的百花劍侍之一,也受過飛花劍圣附庸風雅的熏陶,當然也懂得欣賞。
江嫣寫的這兩首詩,一首凄美婉轉,另一首奇偉瑰麗,雖風格迥異,卻都朗朗上口,文采斐然!如此才情,何等耀目!
而這樣的詩,還有十首!
白梅只覺得荒謬。
尋常人一輩子能作出這樣一首詩,就足以自傲,但這家伙一口氣就作了十二首,還不帶歇息的!看她奮筆疾書的樣子,恐怕還遠遠不盡興!
怪不得她要叫這么多人來為她研墨!
她莫非也要仿效顧秋,一夜吟詩百首,一步登天,吟出一個震古爍今的「神佛境」?
只不過,天下已有一個顧秋,難道還能容得下第二人以文氣證道?
江嫣寫詩的事跡,很快就流傳開來,在日月崖上引起了一陣轟動。
日月崖上,長生鎮的「冷月劍圣」蘇懷月和「飄雪劍圣」白吹雪,拿到剛剛臨摹出來的詩篇,誦讀幾遍之后,面面相覷。
論附庸風雅,當屬四大劍圣為最。
他們以“風花雪月”為外號,喜歡在人前作風雅打扮,劍術也是花里胡哨的,取的名字都是什么「飄雪劍法」、「冷月劍法」,最愛賣弄風騷,其實就是模仿劍仙顧秋,想要竊取一絲劍仙的風采。
「飄雪劍圣」白吹雪一襲白衣勝雪,左手按劍,腰間插著一柄白玉折扇。
扇面上刻著一首詩,是他花高價買來的,對外宣稱是自己的杰作,由此在文采上壓了其他三位劍圣一頭。
「冷月劍圣」蘇懷月一襲玉袍如月,抱劍而立,腰間掛著一只酒葫蘆。
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屋檐上對月飲酒,眼神憂郁,胡渣唏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形象上最貼近顧秋的劍客。
來到日月崖之后,兩位劍圣雖然在魔教眾高手之中不復那么尊崇的地位,但也在暗地里瞧不起這幫粗鄙不文的大老粗,不屑于與土包子一般見識。
但看到手中的詩句之后,兩位劍圣突然發現,跟江嫣這個女魔頭比起來,原來自己才是土包子和放牛娃。
“她寫了多少首?”蘇懷月摸著酒葫蘆,眼神不再憂郁。
白吹雪悄悄把腰間的白玉折扇藏了起來,回答:“已經三十六首了,還在寫。”
“她想要以此登天,效仿顧秋舊事?”
“這條路還能走得通嗎?”
不遠處,七大惡人之首的熊嘎婆瞇著一雙老花眼,努力想辨認出紙上的字跡,卻一個字也認不出來。聽著旁人的評論,她又不想暴露出自己粗鄙不文的事實,只得連連點頭附和:“好詩!好詩!”
十三鬼之首的鬼龍王一臉駭異之色:“一口氣連寫三十六首詩,這還是人嗎?”
癩頭鬼道:“當年顧秋一夜寫了一百首詩…”
話沒說完,他就被鬼龍王扇了一巴掌:“顧秋是天上的仙人下凡,一般人能跟他比嗎?”
癩頭鬼捂著臉,委屈地道:“咱們老祖也不是一般人啊…”
話音未落,另半邊臉頰又挨了一巴掌,鬼龍王沒好氣地呵斥道:“你以為寫詩容易嗎?老子就問你,這輩子能寫一首詩嗎?長生鎮四大劍圣加起來,也只有咱們「飄雪劍圣」白大爺寫過一首詩!你是什么東西,也配談詩?”
「飄雪劍圣」白吹雪干咳幾聲,擺手道:“我的那首詩,以后不要再提了。”
蘇懷月摸著下巴道:“其實我也覺得奇怪,這些詩雖然文采極高,但風格迥異,由大悲至大喜,時而豪放時而婉約,應該不是在同一時間段里寫出來的吧?會不會是以前就寫過,只是沒有流傳出來?”
白吹雪道:“這么好的詩,如果以前真寫過,怎么可能沒有流傳呢?”
熊嘎婆眨巴著老花眼,遲疑道:“會不會是因為字太丑不好辨認,才沒有流傳開來?”
蘇懷月和白吹雪都沉默了。
兩位劍圣都無法否認這個猜測的確有幾分道理。
銷魂鬼咯咯嬌笑道:“不管怎么說,老祖有這般詩才,豈不正是顧秋的敵手?”
吊死鬼附和道:“那顧秋向來目中無人,也是該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無天老祖的厲害了!”
追命鬼和癩頭鬼配合地發出桀桀怪笑聲,一時間仿佛群魔亂舞。
藏經閣內,紫涵靜立在江嫣身后,從一開始的震駭、驚嘆、期待,到逐漸平靜,再到失望、憂愁。
并不是江嫣寫出來的詩水平下降了,而是她寫出來的詩,沒有得到天道認可。
紫涵聽說當初顧秋“一夜詩百篇”的時候,每一首詩寫出來,都伴隨著天地震動、文氣匯聚、鬼神驚泣、大道共鳴、紫氣加身,顧秋本人的境界也隨之一步登天,凝聚出一顆金色文膽,抵達超凡絕世的「神佛境」。
但眼下江嫣已經寫出了三四十首詩,每一首都不在顧秋之下,卻不見有任何動靜。
別說天地震動、鬼神驚泣,就連周圍的靈炁波動都沒產生半點變化,就好像一片平靜的水面,絲毫沒有起波瀾。
難道,“以詩證道”這條路在被顧秋走過之后,前路就堵死了嗎?
江嫣停下來蘸墨的時候,不經意瞥見紫涵一臉憂愁的模樣,不禁問道:“怎么了?被哪首詩勾起傷心事了?”
紫涵強顏歡笑:“我只是在為老祖可惜。老祖若早一點遇見顧秋,你們應該能成為知己吧?”
江嫣笑了笑:“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文氣證道’這回事,我或許能跟他成為知己。但如今大道爭先,他先走一步,就注定是我的敵人!”
“是啊。老祖只不過晚生了幾年,就被他搶了先機,堵死了前路。”紫涵嘆了口氣,“如今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老祖不如早做打算?”
“我現在不就正在做打算嗎?”
江嫣說著,又低頭寫下一行詩句。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紫涵怔怔看著那首詞,心中一根弦被觸動,默立良久,潸然淚下。
一旁研墨的白梅,也不禁百感交集,長長嘆了口氣:“好詞!只可惜…晚了十年!”
江嫣頭也不抬地道:“晚嗎?”
“如果這首詞在十年前寫成,成為劍仙的那個人就是你,而不是顧秋!”白梅摸著臉上的第二道疤,那是江嫣賜給她的傷疤,她一直引以為傲。
江嫣笑道:“現在寫也不晚。”
“晚了,晚了!”白梅搖頭嘆氣,“前路已絕,你縱然有再多才氣,也沒法以詩證道了!”
“誰說我要以詩證道?”江嫣冷笑,“用別人的詩證道,顧秋不害臊,我還害臊呢!”
江嫣當然知道,玄黃天下的上限是神佛境,所以顧秋跨越十二境之后,就已經占據了一條大道。
“詩”這條路已經被堵死,后人想效仿顧秋,不可能成功。江嫣也根本不抱這種不切實際的指望。
“那你這是…”
“好好磨墨吧!等顧秋來了,你就知道了!”
白梅左手捂著傷疤,右手磨墨,明媚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
她知道江嫣不會回答她的疑問,卻還是忍不住猜測,這位天字第一號女魔頭會以怎樣的手段對付顧秋?
以詩會友?化干戈為玉帛?兩人引為知己,輕描淡寫地化解這場誤會?
但顧秋千里迢迢地殺過來,一路殺死了魔教弟子數千,倘若又在日月崖大鬧一番后安然無恙地揚長而去,無天老祖的威望一定會大受打擊吧?
還是說,在飲酒斗詩的時候,在酒里下毒,把顧秋麻翻了做成人肉包子?
可顧秋已是神佛之軀,百毒不侵,凡間的毒酒傷不了他分毫吧?
難道真要在詩詞上分個高低,以才氣壓倒顧秋?
先不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性,退一步說,就算真的在詩才上壓倒了顧秋,可顧秋除了是詩仙,還是劍仙,到時候惱羞成怒,拔劍出鞘,誰又能擋得住他那柄「葉上秋露」?
白梅左思右想,都覺得此刻還在詩詞上做文章實屬浪費時間。
按照她的想法,不如把各分舵的所有弟子都召集起來,埋伏在日月崖各處關卡要害,到時候漫山遍野全是黑壓壓的人頭,江嫣再振臂一呼:“跟顧秋這種人不用講什么江湖規矩,大家并肩子上!”憑借數萬魔教弟子的數量,就不信顧秋能把這么多人全部殺光…
八月十五。
日月崖。
探子來報,顧秋已經到了山腳下。
江嫣大手一揮:“請他上山一敘。”
命令傳到山下,守衛們盡管十分不解,但都聽令行事,紛紛讓開了道路。
顧秋看著通暢無阻的山路,面上微微浮現疑惑之色:“你們家的教主,放棄抵抗了嗎?”
他本來以為,最后的一段路一定會是抵抗最激烈的一段路,為此他準備了十首新詩,打算一口氣殺上山去。
前來迎客的白梅淡淡一笑:“顧先生遠道而來,我家教主又不是不懂禮數,怎么會怠慢貴客呢?”
顧秋放聲大笑:“那我倒要看看,你們會怎樣招待我這位貴客!”
白梅伸手虛引:“顧先生,請!”
“請!”
一路上,白梅都在打量這位傳說中的謫仙人。
若不是周身環繞著若有若無的飄渺文氣,僅從外表來看,這位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還真沒什么特別值得稱道之處。
一襲青衫,一把劍,一壺酒,滿臉的胡渣子,身材稍微有些發福,比起「冷月劍圣」蘇懷月少了幾分憂郁唏噓,比起「飄雪劍圣」白吹雪少了幾分清冷高傲…總而言之,這位劍仙的外在氣質,似乎比幾位模仿他的劍圣還遜色幾分。
顧秋同樣在打量著白梅。
白梅一身蟬翼似的白紗,修長優美的身姿如玉樹瓊苞堆雪,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種清冷出塵的氣質,像一朵凌寒綻放的白梅。
她容貌極美,雖然臉上有兩道疤痕,卻無損這種美麗,反而有一種凄艷倔強的氣質,惹人憐惜。
顧秋盯著她臉上的劍疤,緩緩道:“好劍法。”
白梅并不發怒。
她早已不是那個自憐自艾、怨天尤人、恨不得把所有漂亮女子的臉都劃花的那個女魔頭,她如今已經習慣了人們的眼光,能夠正視自己并不完美的容顏,甚至引以為傲。
她以前聽不得“傷疤”“仙子”這樣的詞語,聽了就會發狂殺人。但自從上了日月崖之后,就算有人當面叫她“劍疤仙子”,她也并不在意,甚至偶爾還會答應一聲。
因為賜她第二道劍疤的那個人,是江嫣。
有了第二道疤,從此她不再嫉妒任何美貌女子。
白梅抬起臉來,坦然迎上顧秋的視線:“顧先生也覺得這是好劍法?”
顧秋道:“你臉上這兩道疤,分別出自兩人之手。第一人劍法凌厲,出手狠辣,劍術已臻化境,是世所罕見的絕頂高手。但跟第二個人比起來,她又遠遠不及。”
白梅淡淡一笑:“顧先生好眼力。”
賜她第一道疤的人,是雪真。雪真的「傘中劍」雖然殺力極高,但跟江嫣比起來,猶如螢火比之皓月。
顧秋道:“原本你的容貌,已被第一道疤破壞,大為失色,但這第二道疤卻是神來之筆,不但化解了第一道疤帶來的兇戾,反而錦上添花,為你增了幾分英氣,可謂是鬼神之劍!如果我沒猜錯,出劍的這個人應該是你們魔教的前任教主,號稱「無天魔祖」的那位江女俠吧?”
白梅不置可否地一笑:“原來顧先生也知道我家老祖。”
顧秋視線一轉,落到白梅背后的長劍上,好奇地問:“白梅姑娘也會使劍?”
白梅道:“略懂。”
顧秋道:“我在王城時,早就聽說了「無天魔祖」的大名,一直想找機會與江女俠切磋一番,后來聽說她難產而死,我還喝了一夜的悶酒。正好白梅姑娘你與江女俠交過手,可以做個見證,看看我與江女俠孰高孰低!不知姑娘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