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客棧尋僧,江湖顏面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
北冥長老始終沒有露面。
東方紫衣也遲遲沒有返回。
眼看暮色漸至,客棧里的陰風愈發猖獗,即使坐在門口,也能感覺到身上陣陣發冷。
鬼怪們即將開始活躍,再繼續待在這里,已經不太安全了。
江嫣和阿桶辭別了阿羅,前往南城,尋找歇息之處。
南城的格局,與北城截然不同。
北城的村民可以終年不吃不喝,只需一口泥土就能存身。
南城的居民則都是近十年從外界誤闖進來的普通人,一頓飯不吃就餓得慌。
所以這里更有煙火氣,客棧、飯館、茶樓應有盡有,販夫走卒都能吃上一口熱飯。
江嫣走進一家客棧的時候,客人們紛紛投來驚艷的目光,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好漂亮的丫頭!”
“這身材,嘖嘖,一晚上至少十兩銀子!”
“十兩哪里夠,至少二十兩!”
這些人的表情,無疑比北城的村民更鮮活,更肆無忌憚,更富有人味。
北城的長生者們不食五谷,不能生育,因此逐漸失去了世俗的欲望,逐漸麻木,逐漸趨近于鬼神。
就算一個穿著清涼的大美女在他們面前搔首弄姿,他們大概也只會冷眼旁觀,然后無動于衷地走開。
極少數會對美女動心的長生者,都已經被做成了老人洞里的金身雕塑。
所以江嫣在游歷北城的時候,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感。
但在南城,面對這些肆無忌憚的目光,耳邊聽著他們嘀咕的粗俗言語,江嫣感覺就好像回到了人間,回到了江湖,反而覺得十分輕松,十分喜悅。
所以她朝眾人咧開嘴角,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客人們的響應愈發熱烈,不少人朝她招手。
“好姑娘,快來坐我這邊!”
“我這有好酒好菜,請姑娘來喝一杯!”
一個胖子拍著胸脯喊道:“他們都沒我英俊,選我!”
“姑娘快看我這強壯的胳膊,他們沒得比!”
阿桶朝這些人怒目而視,只覺得這些污言穢語不堪入耳,惡心至極。
江嫣走到一個靠墻的角落坐下,喚來小二,點了幾個菜,一抬頭看見阿桶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么了?”江嫣問。
“阿秀,我覺得…你好像變了。”阿桶吞吞吐吐地道。
江嫣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咱倆才認識幾天,你就說我變了。”
“我總感覺,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有些不一樣…”
阿桶不敢說得太過分,其實他早已看出來了,今天的阿秀和昨天的阿秀行事風格迥異,幾乎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
江嫣挑了挑眉:“那你說說,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阿桶漲紅了臉,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說不上來,但我都很喜歡。”
“那不行,你得選一個。是昨天的我,還是今天的我?”
阿桶局促不安地捏著手掌,低著頭思索良久,囁嚅道:“我喜歡現在的你…”
江嫣露出得意的笑容,給阿桶倒了一杯熱水,用心聲說道:‘聽見了嗎,阿秀?你還不如我呢!’
阿秀沒有回應。
她似乎已陷入深沉的睡眠。
她沒有江嫣那樣近乎神佛的精神力,一旦被江嫣反客為主,就逐漸不由自主地被壓制,被吞噬,盡管江嫣沒有刻意針對她,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危險的境地。
跟江嫣比起來,阿秀實在太弱小了,如同螢火與皓月的差別,一個不留神,就會被吹滅。
當阿秀徹底消失的時候,這具身軀也會失去天命氣運的庇佑,留給江嫣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幸好,旁邊還有一個同樣身懷天命氣運的傻小子,雖然他多次險死還生,但總是能逢兇化吉,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安排…
備胎嘛,總是不嫌少的。
江嫣瞥了阿桶一眼,正好與阿桶偷瞄過來的目光對上。
阿桶慌忙埋下頭,感覺心里毛毛的。不知為何,阿秀瞥過來的這一眼,別有風情,也似乎別有深意…
江嫣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阿桶,你還記得農隱山上的那座石像嗎?”
她問的是趙滿倉立在田邊的那座周靈玉塑像,阿桶也回過神來,連連點頭:“那座神女石像,是師父親手一刀一刀刻出來的。當初神女御風而來,又飄然而去,我和師父都看呆了,師父三天沒吃飯,我啃了三天的紅薯。”
江嫣對周靈玉的美貌威力早已知曉,追問道:“具體是什么時候,哪一天?”
“大概…一年半以前吧。”
江嫣心算了一下,云夢世界與玄黃世界的光陰長河的流速不一致,玄黃世界的一年半,放在云夢天下,可能就是幾個月。
也就是說,周靈玉在幾個月之前就來過了,那時候南北雙村還沒有化為一片火海,所以不需要玲瓏驪珠也能通過龍脊山,來到這座玄黃天下。
“神女沒跟你們說什么話?”
“沒有,神女只遠遠地看了我們一眼,笑了一下,就飛走了。”
“就這?”
江嫣皺起眉頭。
趙滿倉雖然土里土氣的,卻是實打實的天下第一人,周靈玉大老遠跑一趟,沒在他身上留下點什么后手?
對了,那時候枯滅法師也還守在西海岸吧,周靈玉沒跟這老和尚打一架?如果兩人碰面的話,老和尚應該早就被打死了吧!
還是說,這座天下的入口不止一處,周靈玉根本不是從南北雙村、龍脊山、西海這條路線過來的?
阿桶見江嫣蹙眉不語,還以為她對于趙滿倉癡迷于美色的表現不滿意,解釋道:“我問過師父:‘你不是說女人是老虎,惹不得嗎?’師父說:‘所以我不敢上前搭話。’我又問:‘那你怎么又為她塑像?’師父說:‘徒兒,我也是人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好一個神鋤大俠!悶騷!”江嫣冷笑幾聲,又促狹地眨了眨眼睛,“阿桶,你覺得我跟神女哪個更美?”
“啊?你們兩個…”阿桶支吾良久,在江嫣的眼神逼迫下,不得已說出了違心之言,“還是阿秀你更美。”
江嫣笑道:“看看,下山還沒幾天,就學壞了。”
“菜來嘍——”
小二吆喝著,把飯菜端上來。
趁他擺放菜碟時,江嫣問道:“小二哥,向你打聽一個消息,這附近有什么知名的得道高僧嗎?”
小二愣了一下:“高僧?那得去大劫寺找。”
“除了大劫寺呢?”
“這個嘛…”小二抓了抓下巴,搜腸刮肚,冥思苦想。被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用求助的眼神看著,他覺得自己十分有義務幫這位姑娘找出一位得道高僧來。
另一個破鑼般的嗓音從小二背后響起:“俺知道!”
一股酒氣撲鼻而至,緊接著小二就被人像提小雞一樣提起來,扔到了一旁。
一個醉漢帶著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地走來,雙手扶在桌上,大著舌頭說道:“你想知道哪…哪里有大…大和尚,俺…俺來告訴你!”
江嫣道:“請指教。”
這醉漢盯著江嫣猛瞧一陣,俯身湊近,故作神秘地道:“你把耳朵貼…貼過來,俺只告訴你…你一個人。”
江嫣屏住呼吸,避開他嘴里噴出來的刺鼻酒氣,淡淡地道:“如果這和尚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那也算不上什么得道高僧。”
“好狡猾的小丫頭!”醉漢貪婪地盯著江嫣的臉頰,舔了舔嘴唇,嘿嘿地笑起來,“你讓俺親一口,俺就告訴你和尚在哪。”
江嫣喝了一口茶,沒有理會他。
阿桶氣得青筋暴脹,拍桌子罵道:“無恥狂徒!滾開!”
食客們的視線都集中在這邊,帶著看好戲的表情。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別在這礙眼!”醉漢甩了一下手,盯著江嫣,臉上的笑容愈發猥瑣,下流地比劃道,“好嘛好嘛,爺爺不賣關子了!你想看的大和尚,就在爺爺這里,你湊近點看!”
阿桶猛地站起身,嘴唇直哆嗦,說不出話來。
江嫣嫌惡地皺眉:“說完了嗎?說完了就滾!”
醉漢嘿嘿笑著,伸手朝她臉蛋摸來:“你還沒看到和尚,怎么就趕我走…”
忽然一道寒光閃過,又如一陣涼風刮過,吹醒了他幾分酒意。
風過后,他的手臂短了一截,剩下的那半截在桌沿磕了一下,掉在了地上。
醉漢愣了好一會兒,才感受到錐心的疼痛,張嘴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莪的手!我的手啊!殺人了——”
“太吵了!把他拖出去!”江嫣捂住耳朵,對阿桶說道。
阿桶半張著嘴巴,半晌才回過神來:“啊?好!”
他架起醉漢,拖向店外,沿途灑下一片血跡。
隨著那殺豬般的慘叫聲逐漸遠去,江嫣舒出一口氣,環顧鴉雀無聲的眾食客,笑道:“擾了大伙兒的胃口,恕罪恕罪。”
說完,她拿起筷子,開始品嘗熱氣騰騰的飯菜。
店里的客人們良久沒出聲,只悄悄交換眼神。
他們至今還搞不清楚,那醉漢的手臂究竟是不是這小丫頭斬斷的。
當時距離最近的兩個人,草鞋少年赤手空拳,只有這丫頭腰間挎著一把刀。
然而——
沒有人看清她拔刀!
也沒有人看清她收刀!
所以,究竟是不是她出手,誰也不敢確定。
如果是她出手,那就意味著在短短的一瞬間,她已完成了拔刀、剁手、收刀這一系列動作,在眾目睽睽之下,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那樣的刀法未免也太可怕了!
原本熱熱鬧鬧的客棧,自這一刀之后,就陷入了徹底的沉默。
人人都變成了大家閨秀,小口吃飯,小口喝湯,連呼吸也變得輕柔了。
江嫣吃下一碗飯,放下筷子,環顧周圍一眼,伸手隨意一指:“窗邊那位朋友,請過來一敘。”
被她指到的那個灰衣漢子,身子微微一抖,假裝沒有聽見,依舊低頭盯著桌上的一盤豬耳朵,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豬耳朵瞧出花來。
灰衣漢子有心裝聾作啞,鄰桌的客人卻催促道:“姑娘叫你過去呢!”
“還不快去!”
灰衣漢子無奈,只得慢吞吞地起身,磨磨蹭蹭地挪腳,費了老半天工夫,才蹭到江嫣桌前。
“姑娘叫我?”
江嫣點頭:“坐。”
灰衣漢子坐下。
江嫣倒了一杯茶,遞到他面前:“喝茶。”
灰衣漢子喝茶。
盡管他之前已經喝得很飽了,但還是把這杯茶一口飲盡。
江嫣問:“兄臺貴姓?”
灰衣漢子道:“我姓薛,大家都喊我薛大頭,姑娘你貴姓?”
他說完這句,又作勢往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我不該問,姑娘恕罪!”
江嫣笑道:“薛兄的腦袋確實很大。”
這薛大頭大約二十來歲,眉眼賊兮兮的,看上去十分機靈。當初江嫣剛進門的時候,就數他起哄的聲音最大。
所以他此時心臟砰砰跳得慌亂,拼命賠著笑,一疊聲地附和:“可不是嘛,姑娘說得太對了,大家都說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江嫣問道:“薛兄是什么時候來到鎮上的?”
薛大頭道:“三年前。有天晚上趕夜路走鏢,下大雨,分不清方向,稀里糊涂就到這鬼地方來了。”
“一個人來的嗎?”
“還有一位朋友,不過…現在已經疏遠了。”
“薛兄見過鎮子西邊的界碑嗎?”
“看過,上面寫著‘長生鎮’和‘輪回凈土’七個字。”
“薛兄知道‘輪回凈土’那四個字是誰寫上去的嗎?”
“這幾個字…一直都有吧,我來的時候就有了。”
“這三年來,薛兄有沒有聽說什么高僧大德的消息?”
“也…沒聽說過。”
江嫣問一句,薛大頭答一句。
得到的結果很失望。
這薛大頭白長了一副機靈模樣,但消息卻并不靈通,跟一問三不知也沒什么區別。
白白浪費了她的口水。
押送醉漢的阿桶,也一直沒有回來。
江嫣朝門口張望了一眼,自言自語地道:“那小子怎么去了那么久?丟到門外就行了呀!”
一個靠近門邊的客人壯著膽子說道:“我看到那位少俠扶著劉阿狗往南邊去了,可能是去吳神醫的醫館了。”
江嫣哼哼冷笑:“他還挺會做好人。”
她起身離座,打了個響指:“小二哥,結賬!”
小二挪步過來,點頭哈腰,賠著笑臉道:“姑娘,我們掌柜的說了,今天驚擾了姑娘,十分過意不去,這頓飯就當是給姑娘賠罪了。”
“賠罪?”江嫣朝柜臺望去,只見掌柜的那張大圓臉也在拼命擠出笑容,一邊點頭一邊作揖。
她冷冷一笑:“得罪我的人又不是他,他賠什么罪?算賬!”
她冷肅的神情讓小二打了個寒噤,苦著臉,嗓音里帶著哭腔算道:“杏仁豆腐五十文,荷包里脊一百五十文,紅燒獅子頭兩百文…承蒙惠顧,一共五百五十文。”
江嫣摸了摸懷里,忽然想到,阿秀和枯滅法師常年隱居在西海邊,好像沒有用錢的習慣?就跟馬老板一樣,從來都沒碰過錢?
這就有點難辦了啊。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所有人都看著她的動作,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她沒帶錢。
“咕咚。”小二咽下一口唾沫。
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半個死人了。
掌柜的也面如土色,客人們更是鴉雀無聲。
好不容易才舒緩些的氣氛,隨著大家都看出來江嫣沒摸到錢,一下降到了冰點。
混江湖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面子!
這位一言不合就剁人手掌的兇悍姑娘,如果丟了面子,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人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江嫣的腰間,雁翎刀的刀柄。
小二低聲下氣地道:“要不…還是算了?”
“不行,我江…我東方紫衣是名門弟子,沒有吃白食的習慣!”江嫣玉手一揮,嚇得小二一個哆嗦。
薛大頭小心翼翼地道:“這頓飯錢,我替姑娘付了吧?”
江嫣想了想,微微頷首:“算我欠薛兄的。”
大堂里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小二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接過薛大頭遞過來的錢,數也沒數,就急急忙忙地送到了柜臺。
江嫣往外走了幾步,回眸微笑:“幫人幫到底,薛兄陪我去一趟醫館吧。”
薛大頭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僵硬起來。
本以為今天是個花錢消災的日子,沒想到錢花出去了,霉運還是沒消掉。
兩人出了門,往南走。
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行人紛紛避讓兩旁。
江嫣舉目望去,見是一隊白衣女子迎面走來。
她不由眼睛一亮,贊道:“這群姐姐個個都如花似玉,真是難得。”
那群女子個個披著輕紗般的白衣,風姿綽約,容顏秀麗,聚在一起,猶如行走在煙中霧里,美不勝收。
但行人們卻紛紛讓路低頭,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招惹麻煩。
薛大頭臉色也是一變,低聲道:“那是花大俠的百花劍侍,千萬不要招惹她們。”
說完這話,他又想起身邊這位姑娘也不是好惹的主,一時進退兩難。
好在江嫣并未讓他為難,而是乖乖站在了路旁,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薛大頭松了口氣。這位姑娘倒也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不識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