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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

撈尸人_影書  :yingsx←→:

  “砰!”

  琴弦,斷了。

  琴音,戛然而止。

  如果說先前宴席上是一片如水安靜,那么現在,就似頭頂烏云沉壓、腳下漩渦醞釀,儼然暴風雨來臨前的最后掐噤。

  在小遠哥背對眾人時,譚文彬站在那里,面朝下方整個宴席。

  一根無形的紅線,將他與小遠哥連接,確保小遠哥能通過他,同步宴席上所有人的表情、動作、聲音,乃至于是…情緒。

  首要問題是弄清楚: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誰又能從敵人發展成我們的朋友。

  具有觀察價值的時間,就這短短一瞬,畢竟等小遠哥轉身回來時,下方必然都是笑臉相迎。

  琴女眼眶泛紅,隱隱有淚光浮現。

  能被阿璃特意移目去看的琴,絕非凡品。

  這張古琴,就算無法與陳曦鳶手里的翠笛相比,但亦是與琴女本人心意相通,甚至是魂息呼應。

  在浪上特意弄壞自己最重要的武器,可能性極低;大概率,是她心神的激蕩突破了臨界,不是琴聲無法表達,而是只能靠斷弦破律之音來呈現。

  琴女雙手交織,嘴唇無聲翻動,似乎是在告慰轉達已逝的親人長輩。

  朱一文離臺面最近,他手里握著兩把菜刀,菜刀上掛著些許神鹿血,原本的他是絕不會允許這么高檔的食材浪費,必然要好好給它舔舐個干凈。

  可這會兒,即使菜刀上的鹿血向下攢聚,化作血滴滴入地面,他也毫無憐惜。

  神鹿,是他殺的,他刀上有血;鹿家莊,是臺上這位少年滅的,哪怕少年沒拿兇器,雙手也干干凈凈。

  因此,在場壓根沒有人會天真到認為少年真的會對鹿家莊的事感到愧疚。

  那句“對不起,搞錯了”,就是最直白的不屑與嘲諷。

  當少年說要給鹿家莊賠禮道歉時,大家也默認這是拿鹿家莊起個頭,引出立旗,順便帶上自報家門。

  可等聽完后,大家才意識到,事情的性質不對。

  朱一文身側,大鍋里水“咕嘟咕嘟”的劇烈沸騰。

他還曾打算,席后偷偷去把那鹿九的腦袋要過來,自己做個鹵鹿頭,約上潤生一起,靈魂料汁澆給  現在,他沒丁點這種念頭了。

  當譚文彬宣布“取其首級者得鹿頭”的規矩時,就意味著鹿九的頭顱,早就是少年提前預定好的祭品。

  這哪里是在對鹿家人進行自我檢討問責,分明是名正言順地告訴死去的鹿家人,殺他們的人,到底是誰。

  同時,代表龍王秦與龍王柳,為過去這么多年所受的屈辱與壓迫,向整座江湖問罪。

  朱一文吸了吸鼻子,舌頭不自覺探出,舔了舔嘴唇。

  誠然,干式熟成的墓尸肉是他最愛。

  但若是有機會,他也想嘗嘗新鮮的高等貨。

  人生這一遭,龍王當不上就當不上吧,可別虧待了自己的嘴。

  徐默凡看著杯中酒水。

  鹿家莊的群英逐鹿,他未參與。

  此刻看來,也真的是沒有參與的必要。

  余光掃視四周,徐默凡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笑容,心道:

  諸位在莊里忙于爭鹿時,可曾想到早已淪為那位的搭臺苦力,辛辛苦苦搭好一座光鮮亮麗的臺子,好讓那位站在上方,借他們的耳與嘴,向世人宣告:

  自今日起,龍王秦與龍王柳歸來,再次逐鹿江湖!

  伸手,在前面盤子里抓起一把油炸花生米。

  他現在懂了,怪不得叔公在洛陽的最后幾日里,這花生米吃得是那么有滋有味。

  這可是那位親自為他端來的花生米,呵呵,叔公走的時候,是真的沒遺憾了啊。

  羅曉宇嘴巴張大到,大到可以包下一大碗棋子。

  隨即,伴隨著他嘴巴的緩緩閉合,自鎮上那日試探完敗后的頹唐與不甘,逐步消解。

  自己隱藏天賦、深藏名利,可臺上那位才是真正壓得厲、壓得狠。

  換位思考,同等身份地位,他羅曉宇絕不可能忍到現在。

  自己這青春,被悶得不冤。

  馮雄林摸了摸自己的光頭。

  老叔啊老叔,活該你被人剝皮抽筋。

  在虞家里想以大欺小,結果碰到一個輩分比你更高的,哈哈。

  王霖伸手,撥了撥面前鹿頭嘴巴里探出來的舌頭。

  小胖子身上的市儈與精明消散不見,但很快,又復歸回那個小胖子。

  朱清扭頭,看向坐在自己身側的駱陽:

  “哥,你聽到了么。”

  駱陽:“妹,哥是瞎,不是聾。”

  白袍僧人嘴角抽搐,單手合十變成單手握拳,情不自禁地發力念了聲:

  “我佛!”

  陶竹明:“他姓李,那位柳老夫人,將兩家龍王門庭的傳承,交給了一位外姓人。”

  令五行:“說明老夫人局氣,說明他天賦出眾。”

  陶竹明:“給的不僅是傳承,還有兩家家主之位。”

  令五行:“說明老夫人更局氣,說明他天賦更出眾。”

  陶竹明:“也說明秦柳兩家,真的不剩多少人了。”

  令五行:“是啊。”

  陶竹明:“外姓人,掌龍王秦、龍王柳,于情于理,這秋后算賬,更不會講情面,也無情面可講,能搞…只會往死里搞。

  我現在恨不得立刻離席,發信詢問家里,是否也曾做過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真羨慕你啊,令兄,至少心里的靴子早早落了地。”

  令五行扭頭看向陶竹明,飽含深情地問候了一句:

  “你媽。”

  之前少年能立規矩、站臺上,是他靠實力展現所應得的地位。

  現在,得到門庭身份加持的少年,給在場所有人,帶來了更為龐大的壓力。

  點燈走江,是年輕一代的事。

  天道雖未對點燈者年齡做具體約束,但數千年來,大家伙也都摸清楚了一些規律。

  越年輕的點燈者,在江上潛力被激發得越大,收獲也越豐富,甚至為走江結束后,一代龍王秉持天道意志鎮壓江湖考慮,天道也更鐘情于青年才俊。

  可再怎么年輕,也不至于年輕到匪夷所思的程度,非侏儒,未成年,身體未發育完全、沒正式練武,就點燈站到了江面上。

  而且,一站,就站到眾人面前的高聳臺子上。

  頂尖江湖勢力,尤其是龍王門庭之間,不會出現“我看著你長大”“按輩分你得叫我叔”這種情況,家主默認同輩。

  大家伙家里的家主、宗主、掌門,基本都是爺爺奶奶輩,乃至更高輩也毫不稀奇。

  這下好了,他們這群年輕人在走江,結果對方家主也在江上!

  在場所有人,面對這位未成年少年時,瞬間矮了至少兩輩。

  李追遠轉身,面朝眾人。

  令五行站起身。

  陶竹明緊隨其后。

  其余人,也都慢慢跟著站起。

  家里有正統宗門傳承的,有清晰輩分論據,避無可避;哪怕是小門小派甚至是草莽出身,以前攀不上這種交情的,也是聽著龍王秦、龍王柳的故事長大的。

  無論內心多掙扎,甭管你再不服再不甘,這會兒,你都得站起來。

  誰屁股粘著凳不站,那都不用少年的目光主動投向你,周圍站著的人,就會先一步集體記住你。

  你清高你了不起,那大家伙就集體對你試試看,你是否真能坐得起。

  總之,有前有后,有快有慢,但都站起來了。

  李追遠開口道:

  “我已經向鹿家莊完成了自省,承諾相同的過錯以后盡可能不去再犯,希望大家共勉。”

  少年的聲音沒做任何加持,很平靜的語氣。

  但被場內過于壓抑的氛圍,反襯得如雷聲轟鳴。

  下一刻,

  場內所有人朝著臺上少年行禮,齊聲道:

  “謹遵前輩教誨!”

  宴席結束。

  大部分人都快速離席,先脫離鹿家莊結界范圍,哪怕仍舊處于山里沒有信號,但大家伙也有各自的方法將這一訊息傳遞出去。

  漩渦,自這里出現,很快就會席卷向整座江湖。

  朱一文將兩把菜刀包裹好,丟進竹簍,這兩把割鹿刀他會收藏。

  老仆欲言又止,想催促自家少爺趕緊去對家里傳遞消息。

  朱一文無視。

  老仆終于忍不住:“少爺…”

  朱一文抬斷老仆的話:“莫廢話,我只能管得了我自己,在場所有人,也都只能給自己爭取到機會。”

  羅曉宇在花姐的陪同下,走向鹿家莊祠堂,那位少年在席后,就帶著自己的人又落腳在了那里。

  這是特意選了一個地方,做單對單地見面。

  祠堂門檻上,坐著潤生。

  祠堂對面的花圃里,琴女蹲在那兒,正在燒紙。

  等手里最后一點黃紙燒完,香燭也燃盡,琴女站起身,走到祠堂門口,與潤生對視。

  潤生沒動靜。

  這時,陶竹明從里面走了出來,他面帶微笑。

  他沒什么心理壓力。

  他已經問了家里,是否和秦柳兩家有怨,家里回信:沒有。

  陶竹明沒去計較家族是否會欺騙自己,反正,他只想顧著他自己。

  同為龍王門庭,好交流得多,先互相行門禮,再以祖輩故事為開端,提點幾句近況,再對未來做一下暢想。

  沒什么營養,可至少無毒。

  陶竹明離開后,潤生看了一眼琴女,示意她可以進去了。

  “穆秋穎,拜見柳家家主。”

  琴女見到李追遠后,直接行了大禮。

  李追遠沒阻攔她,開口問道:“祖上有舊?”

  穆秋穎笑道:“我家無宗無派,只是一個村,但我家先祖,當年曾拜柳家龍王走江,龍王壽元枯盡后,先祖歸鄉建村隱居。

  自先祖之后,我家還有兩位先人,曾追隨過柳家龍王。”

  穆家村,出過三位柳家龍王的扈從。

  放在過去,這是相當親密的關系。

  不過,秦柳兩家衰落后,柳奶奶連兩家外門都遣散了,這昔日的盟友當然也不會再有聯系。

  當你強盛時,賓朋遍布江湖,當你沒落時,自覺不做過多念想。

  肯定是有念舊情,遵老禮,關鍵時候也會給你站出來的,但怎么說呢,別去試,也別去求。

  哪怕是現在的李追遠,“目睹”了琴女在宴席上的反應,少年也無法確定,對方流露出的,是否是真情實意。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當見證龍王柳將復起時,昔日的盟友身份能為她帶來更大增益,也就能更堅固彼此的利益同盟關系。

  穆秋穎:“等這一浪結束后,我會回村,帶著我家奶奶,去拜見柳老夫人。”

  李追遠:“可以。”

  穆秋穎:“多謝家主成全。”

  說完這些話后,穆秋穎起身,準備離開,她知道李追遠現在很忙,作為“自己人”,她沒必要在這時耽擱過多時間。

  李追遠開口道:“你的琴壞了。”

  穆秋穎歉然道:“心思亂了,扯到琴弦,請您放心,我會努力修補,不耽擱您接下來的吩咐。”

  李追遠:“把琴先放下來吧。”

  穆秋穎將琴自背上摘下,捧起。

  李追遠看向阿璃:“她是柳老夫人的孫女,姓秦,叫秦璃。”

  穆秋穎:“見過小姐。”

  阿璃攤開手,穆秋穎會意,將自己的古琴遞上去。

  “辛苦小姐了。”

  阿璃對她點了點頭,抱著琴坐下,拿出自己的工具,開始幫她修補琴弦。

  穆秋穎看了看阿璃,又看了看李追遠,面露笑意,但不敢多問,俯身離開。

  林書友用胳膊輕輕撞了撞譚文彬:“彬哥,她姿態轉變得好快。”

  譚文彬:“當初你師父和你爺爺,反應不比她更快?”

  林書友:“我師父和我爺爺,又沒奢望我能點燈爭龍王,她和我不一樣的。”

  譚文彬:“沒什么區別,自家祖上有三代追隨過柳家龍王,柳家沒落時,她穆家人能點燈行走江湖,一旦柳家復起,心理上就天然處于被壓制地位。

  這是沒辦法的事,家族榮光歷史敘述就寄托在龍王柳。

  她要么狠心咬牙,選擇弒殺證心,要么就干脆徹底放下,重回家族敘事。

  前者,太難了,要是早期碰到,她說不定真會這么做,成為咱們前期最兇狠的仇人。

  現在嘛,她應該選擇認命了。”

  林書友:“那就是自己人了?”

  譚文彬:“順風時,是。”

  林書友:“好復雜。”

  譚文彬:“唉,咱小遠哥丟失的琴,暫時沒辦法物歸原主了。”

  穆秋穎走后,羅曉宇走了進來,花姐留在門檻外。

  羅曉宇沒拜見,也沒多余的開場白,先在李追遠面前席地而坐,擺開棋盤,放上棋子,問道:

  “我已經摸索到了陣法之道與風水氣象的融合,就是不知這條路是否能走得深遠,也不知這條路是否是正途。”

  李追遠拿起一枚白子,落入棋盤。

  棋盤上的陣勢當即發出劇烈變化,棋盤向外不斷擴張。

  羅曉宇:“竟然能走到這一步。”

  對后進者而言,最大的成本不是具體往前走,而是對一條條道路的分辨與試錯。

  如若有前人立在那里,明確告訴你這條路可以往下走,那接下來的事,反而就變簡單了。

  李追遠:“至于是否是正途,你所面朝的方向,就是正向,你邁步所行的道路,即為正途。”

  羅曉宇收起棋盤與棋子,將它們夾在肩下,對李追遠鄭重行師生禮。

  “傳道授業之恩,我記下了。”

  “陣道不孤。”

  羅曉宇神情一松,往李追遠面前湊了湊。

  林書友豎瞳將啟。

  羅曉宇察覺到了,很委屈道:“我是陣法師哎!”

  林書友目光落在羅曉宇咯吱窩夾著的棋盤上。

  “額…你是怕我拿棋盤當兇器?不是,有拿棋盤行兇殺人的么?”

  林書友:“漢景帝。”

  羅曉宇無法反駁,往后退了幾步,把棋盤放下后,再次朝李追遠湊近。

  “哥,你跟我說說,你是怎么做到隱忍到現在的?”

  李追遠:“也沒怎么隱忍。”

  羅曉宇:“那怎么會,在此之前,江湖上我都沒聽到關于你的風聲。”

  李追遠:“知道的人都沒呼吸了,也就沒風聲了。”

  羅曉宇聞言,雙目一瞪,如遭電擊,恍然大悟:“我怎么沒想到!”

  花姐看著羅曉宇失魂落魄地走出來,趕忙上前攙扶。

  羅曉宇彎下腰,摟著矮個花姐哭訴道:“花姐,我悔啊,我的青春本可以很精彩的啊,嗚嗚嗚。”

  馮雄林來了,拿出一條長長的皮筋。

  “這條比我老叔的質量好。”

  林書友仿佛看見了另一位三只眼。

  李追遠:“當時虞家那種環境下…”

  馮雄林點頭:“江湖嘛,就是如此,殺人者人恒殺之。”

  只要人足夠開明,就沒有解不開的疙瘩。

  李追遠將皮筋遞給阿璃,正好可以拿來修補琴弦。

  朱一文走到門口。

  潤生示意他可以進去。

  朱一文湊到潤生耳邊,小聲道:“我把鹿家莊的祖墳刨了,找到一塊極品墓肉,晚上咱倆一起享用。”

  潤生點頭。

  朱一文走了,他沒進去。

  還有一個徐默凡,先前守護祠堂的他,這次壓根就沒往這邊靠。

  他選了一個風景不錯的高聳處,躺在那兒,一粒一粒地吃著花生。

  王霖進來了,他剛剛一個人消化完了一整顆鹿頭,這會兒腦袋上還在冒著白煙。

  “我是進來道謝的。”

  李追遠:“按規矩,就該是你的,不用謝。”

  王霖:“我謝的就是規矩。”

  說完,王霖看向李追遠身邊正在修理古琴的阿璃,感慨道:

  “不容易,受苦了。”

  李追遠:“已經走出來了。”

  王霖笑道:“是啊,否極泰來。”

  小胖子走了。

  他是全場最神秘的一個,能一個人走江,靠的肯定不僅僅是一個睡覺功夫。

  駱陽背著妹妹走了進來。

  “我妹子說想近距離見見您,他說您長得好看,等成年后,會更好看。”

  李追遠拿出一本剛寫好的筆記,遞了過去。

  朱清接了過來,翻開掃了幾頁,伸手拍了拍自己哥哥胳膊:“哥,功法,適合我們倆的功法!”

  李追遠曾給趙毅的梁家姐妹設計過共生之術。

  這對兄妹,雙生程度比梁家姐妹高出不知多少,但在技術層面稍顯弱勢,這本筆記雖然不厚,卻能幫他們指引未來方向。

  給這個,難免傷害到趙毅那邊的利益,所以李追遠也準備了一套更好的,等下次有機會會送給趙毅。

  駱陽:“我們還沒認輸呢,收這個,有點不好意思。”

  李追遠:“我不在乎你們認不認輸。”

  駱陽:“謝謝。”

  李追遠:“不客氣。”

  一批批的人進,一批批的人出。

  有人很干脆地低了頭,也有人還處于倔強中。

  但愿意進來的這一舉動,本身就是預備低頭的鋪墊。

  譚文彬知道,小遠哥是不喜這種應酬的。

  可這種事的開頭,他譚文彬沒辦法去代勞。

  譚文彬也愈發明白了柳奶奶曾對自己講的那句話:

  龍王,是要壓服一個時代。

  天色漸暗時,令五行從外面走回鹿家莊。

  陶竹明靠在碑文上,嘴里叼著一根草,吐出:“再不進去,就來不及了。”

  令五行:“我沒打算進去。”

  陶竹明:“看來,你家里沒騙你。”

  令五行:“你家騙你了?”

  陶竹明:“多少都帶點臟,哪可能徹底干凈?”

  令五行:“有一個新消息,我從家里那邊剛知道的,龍王明家,出事了。酆都大帝對龍王門庭出手,龍王明家的龍王之靈,全熄了。”

  陶竹明聞言,看了看山門外的方向,顯然是聯想到了什么。

  “不對啊,酆都大帝的干兒子,不該是九江趙毅么?”

  這時,有人從外面急匆匆地進來,多半是點燈者派出莊外與家里進行消息互通的扈從。

  陶竹明:“明家是干什么吃的,這次消息泄露得這么快,完全沒壓住?”

  令五行:“大帝頒下了法旨,萬鬼聽宣,昭告江湖,根本就瞞不住。”

  陶竹明:“哦豁。”

  令五行:“但凡這座江湖,將對待秦柳兩家的方式,同樣用在明家…”

  陶竹明:“明家要完了。”

  令五行:“我懷疑,他已經在對龍王門庭出手報復了,哪怕他還沒成為龍王。”

  陶竹明:“他的身份,還沒報全?”

  這時,譚文彬的聲音,自鹿家祠堂處,向外擴散:

  “諸位可歇息好了?時候不早了,我等該上路了。”

  席散人未散,大家伙其實都在這兒等著下一步的指令。

  當下,所有人都開始規整團隊,收拾行囊,出發離開。

  沒有令行禁止,也沒有列隊行進,但自有一股秩序規矩在。

  等幾乎所有人都離開鹿家莊后,白袍僧人,獨自出現在了鹿家莊山門口。

  白袍僧人雙手合十,念誦經文,剛起個頭,他就停住了。

  微微側頭,看見少年自身后走出。

  白袍僧人:“施主,小僧下午見施主繁忙,就未去叨擾。”

  李追遠:“多謝體貼。”

  白袍僧人:“小僧法號——彌生,青龍寺鎮魔塔掃地僧。”

  李追遠:“聽起來,是個好差事。”

  彌生和尚:“是不錯,小僧自幼愚鈍,遲遲不得開悟,就被分配入鎮魔塔,由塔內群魔教導佛經奧義。”

  李追遠:“都是好老師。”

  彌生和尚:“它們是佛的另一面。”

  李追遠:“青龍寺這一代,派的你點燈走江?”

  青龍寺,是一座堪比龍王門庭的傳承,寺內有圣僧舍利庇護,亦是龍王之靈。

  但像這種傳承勢力,在挑選每一代點燈走江者時,都會很慎重,不僅需要考量天賦,更是需要評判品行。

  求達龍王之位很難,可只要能從江上下來,回歸寺里,必然實力與地位突飛猛進,要是品性不堅者點燈再回,很容易給自家傳承埋下大患。

  李追遠之所以會有此問,是因為他能察覺到,彌生和尚身上并不存在那種大德高僧的質感。

  彌生和尚:“自是不會選貧僧了,貧僧是偷偷自己點燈,果然,按照江水規矩,貧僧很快就遇到了本寺的正統點燈者,貧僧就送他先一步去了西天極樂。”

  李追遠點了點頭,跳過這個話題,問道:“大家都走了,你留在這里做什么?”

  彌生和尚:“這里雖然被打掃干凈了,但殘魂怨念仍在,鹿家莊滅得冤、覆得慘,您都說了,這是一場錯誤,那貧僧準備為這場錯誤,做一場超度,我佛慈悲。”

  李追遠:“既是我犯的錯誤,那哪里能勞駕別人?”

  彌生和尚:“施主,您也會超度?”

  李追遠:“會一點。”

  彌生和尚:“施主考慮周全,如此,倒顯得是貧僧多慮了。”

  白袍僧人后退一步,將山門讓給少年。

  李追遠面朝鹿家莊,掐印。

  彌生和尚只覺得自己慧眼處生疼,隨即,一座鬼門虛影轟然而落,震蕩其識海,迫使和尚又后退了兩步。

  李追遠掌心向前一推。

  “吱呀…”

  沉悶的摩擦聲響起,鬼門緩緩打開。

  鹿家莊內,剛剛橫死的鹿家人殘魂,從四面八方被拘出,強行吸納進了鬼門。

  最后進來的,是鹿九,他的靈魂也只剩下一顆腦袋,正用驚恐的目光盯著李追遠:

  “你好狠毒,你已殺光我鹿家人,仇也報了,可現在連死人都不愿放過,你簡直在褻瀆龍王門庭!”

  李追遠指尖微晃,鹿九的亡魂被少年從鬼門前吸扯進掌心。

  “背后偷偷做壞事落井下石、吃人絕戶的,明明是你們,為什么還有臉要求我繼續光明正直?

  我只是按照你們的方式來對待你們,怎么,你們這就接受不了了?

  玩兒法,變了。

  在我這里,只是復仇的開始。”

  少年隨手一丟,鹿九的亡魂被卷入鬼門。

  輕輕拍了拍手,鬼門消散。

  鹿家莊內的陰氣怨念,盡數被化解,呈現出了山林傍晚的寧靜清澈。

  李追遠轉身,看向彌生和尚。

  “小師傅,我這超度,如何?”

  彌生和尚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微笑道:

  “青龍寺鎮魔塔頂層,該有施主您一席之地。”

  潤生出現在彌生和尚身后。

  李追遠走到彌生和尚身側,伸手拍了拍和尚的胳膊:

  “小師傅若是哪天厭倦這江上廝殺爭奪,想上岸回歸清凈時,切勿忘記通知于我。”

  無論是在江上針對秦叔,還是在岸上對秦柳兩家的施壓逼迫里,都沒少得了青龍寺的身影。

  劉姨在賬冊里,用盡各種修辭手法,把那里的禿驢給咒了個遍。

  彌生和尚坦誠道:“貧僧還未想好,貧僧仍抱有一顆向佛之心,望有朝一日可成圣,亦或者,歸寺時,寺門正開,以迎貧僧紅塵歷練歸來。”

  和尚雖然殺了青龍寺當代走江者,但他仍然想獲得青龍寺正統承認。

  在李追遠如此壓力下,他依舊拒絕了少年讓自己充當內應顛覆青龍寺的提議。

  李追遠:“果然,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彌生和尚雙手合什:

  “我佛慈悲。”

  和尚眉心,佛印生輝,周身金光流轉。

  其氣息,變得更為精純,佛道層次提升明顯。

  李追遠:“小師傅這是拿我當磨刀石,磨礪心境?”

  彌生和尚:“萬物皆有緣法,眾生皆可參悟。”

  李追遠:“那我幫小師傅你,再好好磨一磨?”

  彌生和尚:“阿彌陀佛,貧僧由魔入佛,施主由人入鬼,念不一,道不同,得一息之悟,已是我佛垂憐。”

  似一語成讖,本已變得很干凈的四周,憑空出現了一縷縷鬼氣,向李追遠凝聚靠攏。

  雙方沒有真的動手,潤生就站在和尚身后,和尚也沒動手的機會。

  但道路信念之爭,卻已展開。

  而且,是和尚先動的手。

  他在判定,李追遠由人入鬼,以此方式,為李追遠的未來發展設限。

  李追遠對著和尚,單手合十,運轉《地藏王菩薩經》,沉聲道:

  “我佛何在?”

  下一刻,

  少年左臉孫柏深慈悲為懷,右臉地藏王菩薩悲天憫人。

  孫柏深沒得選,唯一可押注的,就是李追遠。

  菩薩已得數層地獄,窺見曙光,正是最積極迫切時,又受酆都大帝此舉刺激,受少年佛號召喚時,比過去更加舍得下力氣。

  李追遠眉心印記閃爍,其光耀,數倍于彌生和尚,少年背后佛光更盛,隱然已成金輪流轉。

  彌生和尚神色驚愕,嘴巴微張。

  他自覺由魔入佛,持大毅力、受大苦難,方獲佛門認可。

  可眼前這少年,卻是在得佛門爭寵!

  金燦燦的佛光,近乎將少年淹沒。

  少年的聲音自里面發出:

  “小師傅,你的佛,似乎更青睞的,是我啊?”

  “咔嚓!”

  彌生和尚眼眸里有東西碎裂,逐漸泛紅,其眉心更是演化出一道道魔紋,周身更是流淌出魔氣。

  “嗡!”

  僧袍中的金色禪杖落地。

  這是他殺青龍寺當代點燈者后,所得之法器。

  此時,本該象征佛法威嚴的法器底端,浮現出一顆顆魔頭,恣意猙獰。

  彌生和尚不停深呼吸,企圖壓制這種魔化,但他每次呼吸時,喉嚨里都會傳來魔音低吼。

  他壓得很艱難,似站在懸崖邊,向前一步佛,向后深淵魔。

  旁邊,坐在石頭上正在對古琴做最后一步修理的阿璃,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頭,看向和尚。

  女孩眼里的色澤,漸漸褪去。

  一股大恐懼,正施加在彌生和尚身上。

  似一只巨大的手,正緩緩將自己攥住,隨時都會將自己拖拽入深淵。

  彌生和尚眼睛里對李追遠露出了求饒。

  李追遠身上金光散去,少年恢復正常。

  阿璃挪開視線,低頭繼續修理古琴。

  彌生和尚身形踉蹌,臉上魔紋消失,冷汗淋漓。

  李追遠:“小師傅,我之前的提議,還請你再好好考慮。”

  彌生和尚面露痛苦:“我想成佛,我想成佛…”

  李追遠:“寺里如果沒有了佛,那就都是佛。”

  彌生和尚愣在原地許久。

  當他重新清醒過來時,少年等人早已離開,僧袍里,被放入一個厚厚的文件袋。

  先前離莊而出的狼群,并未走太遠,停在鹿家莊外頭的一處有溪水區域,等待下一步。

  彌生和尚的歸來,讓大家伙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大家伙愿意遵守規矩的一大原因是,那位本人也愿意遵守這規矩。

  彌生和尚走到令五行面前。

  和尚沒開文件袋,上面寫著令五行親啟。

  陶竹明靠過來,很好奇地道:“給你的信,這么厚?”

  令五行也是一頭霧水。

  他將文件袋拆開,里面是一大迭各種分類的表格。

  表格很正式,但里面的文字下方,都留了注釋,還標注了換算方法。

  陶竹明抽出一張表格,一只手拿著,另一只手對著四周畫了畫,道:

  “這么長,這么大,那位難道是要在這兒修建新龍王門庭祖宅?”

  令五行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石頭上,對在場所有人喊道:

  “會陣法、懂風水的,到這邊來做觀測;會占卜算卦善推演的到中間準備填數據;一竅不通的到這兒來,點火把做標記爬山涉水…

  前輩要求我們,

  今晚,必須要把這一帶區域的地理水文數據,全部采集好!”

  李追遠選擇帶著自己的人,借宿在一處民居。

  民居位于山頂,主人家是一對夫妻帶倆孩子,墻上掛著好幾桿獵槍。

  男主人是這一帶的守山人,叫楊虎,平時負責監控火情,也盯著偷獵偷伐行為。

  這家日子過得很清苦,代表這家人過得很危險。

  但凡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能抽份子得孝敬,不收這些,意味著得時刻頂在第一線。

  女主人拿出家里的臘味,熱情地招待客人,倆孩子圍在鍋旁,吸著鼻涕吮著手指。

  譚文彬想要付錢,被男主人阿虎強硬拒絕,因為剛開始接觸時,譚文彬介紹自己等人是勘測隊的。

  阿虎覺得,既然都是公家的人,那他就該負責招待。

  李追遠選擇住這里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兒有信號。

  雖然不穩,但能勉強進行通話。

  李追遠用大哥大,與翟老取得了聯系,溝通好事宜。

  翟老天亮后就會帶著團隊正式進山,李追遠說他會讓守山人阿虎去接應,當向導,并且他會將自己勘測好的初步數據讓阿虎轉交給翟老,然后自己不會留在這里等,而是先前往哀牢山的下個工程勘測點。

  對少年的這一決定,翟老是有點不滿意的,他覺得少年這一行為太過跳脫,也著實有些心急和無紀律,但出于對少年過往表現的信任,翟老還是同意了。

  帳篷外坐著的林書友有些擔憂道:“翟老的語氣,似乎聽起來像是有些生氣。”

  譚文彬:“那是因為翟老沒看見我們將要交給他的數據,是多么詳盡。”

  緊接著,譚文彬又對阿虎道:“阿虎哥,總共有兩撥人會來,你這個向導,得很辛苦了。”

  阿虎:“沒事,應該的。”

  工程有津貼,向導可以領,阿虎不會拒絕這個。

  開飯了,譚文彬摟著倆孩子,讓他們無視母親的瞪眼,敞開了吃。

  孩子吃飽喝足后,譚文彬還親自哄他們倆上床睡覺,哄睡后,把錢留在倆孩子的衣服口袋里。

  阿璃把琴修好了,躺入睡袋,看著隔壁睡袋里的少年。

  李追遠在看著無字書。

  他讓女人把劉姨關于青龍寺的賬調了出來。

  青龍寺僧人在狙擊秦叔時,在秦叔身上留下了一道佛印。

  劉姨在給秦叔治傷、將這佛印取出來時,自己無法避免地被擦碰到了,當即,一股強烈的肅殺之意直沖意識,仿佛自己是正道高僧化身,而家里所有人都是邪魔,必須要鎮殺!

  這佛印,無比陰毒,它是希望秦叔即使能僥幸殺出重圍,回家后也要將家里所有人都…

  幸好,秦家人對這精神層面的術法有著較強的耐性。

  悲劇,才沒有發生。

  看著這些,連李追遠都不得不內心感慨,柳奶奶這些年,到底是怎么忍下來的。

  好在,她現在就要開始開心了。

  李追遠將無字書放在自己與阿璃的睡袋中間。

  無字書輕輕來回翻動書頁,發出溫和清脆的聲響,幫助少年少女入眠。

  天蒙蒙亮時,令五行來了。

  他沒隱藏身形,大大方方地呈現在守夜的林書友面前,將厚厚的文件袋交了過去。

  “我去喊小遠哥?”

  “不用,我先去那邊,有事,隨時吩咐。”

  譚文彬起床后,林書友把文件袋遞了過去。

  “彬哥,那位真的不和咱小遠哥單獨見面唉。”

  “不單獨見面不正式談,才算一直留有余地。”

  “太聰明了,好像也不好。”

  “你怎么確定,他們沒有一邊在咱們面前懂事一邊已經偷偷聯絡起了趙毅?”

  譚文彬走到院子外,點起一根煙。

  煙霧扭曲升騰向一個方向,譚文彬蛇眸開啟望去,看見一個沒有腦袋的白無常,正在下方林子里無頭晃蕩。

  李追遠醒來,洗漱時,譚文彬在旁邊匯報了剛拿到的消息。

  “小遠哥,那位小地獄少君傳來消息,他已經拿到了那兩尊閻羅的印章,打算今晚交給我們,順便和我們商議,接下來如何里應外合,攻打活人谷。”

  “嗯,我們去和他碰個面。”

  就連李追遠都不得不承認,比之豐都那種人間煙火氣,哀牢山地界的自然景觀,更有地獄的氣質。

  哪怕如今還只是身處外圍,可這種陰森森的氛圍感,已經很濃郁了。

  約定的碰頭地點,在一處河谷里,四周被水灘包裹,外圍是高聳的山谷,幽林茂密。

  李追遠等人來到這里時,孫喜早已在那兒等候。

  他身邊站著的是縮水的黑無常,無頭的白無常,身下坐著的是泥鰍殘軀。

  當李追遠走近時,孫喜依舊坐在那里,沒下來迎接,只是目光平靜地看著不斷走近的少年等人。

  雙方的距離近到一定程度后,

  “嗚嗚嗚嗚嗚嗚嗚!”

  剎那間,四周鬼哭狼嚎,陰風陣陣,連頭頂的星星都被遮蔽。

  水灘內,一尊尊體型巨大的閻羅,緩緩浮現,總共九尊。

  這證明之前孫喜所說,有閻羅在上一輪里應外合里隕落,是假的。

  孫喜:“很瞧不起我吧,哪怕知道了身世,可我依舊選擇認賊作父?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冷酷,沒有感情。”

  李追遠:“我也是。”

  孫喜:“對不起。”

  李追遠:“我也是。”

  孫喜舉起手,預備下達最后的攻擊命令。

  李追遠也舉起手。

  兩側山谷上的密林里,一道道強橫氣息顯露。

  陶竹明、令五行、徐默凡、朱一文、馮雄林等等所有人,帶著各自的團隊,全部自林子里走出。

  本就是以木偶為肉身載體的孫喜,見到這一幕后,臉上的表情進一步僵化。

  上一浪里,那些點燈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輕輕松松就讓他們崩掉了,死傷慘重。

  孫喜本以為,這一浪或許會有點變化,但變化并不會太大,至少,不至于到如此離譜的地步。

  他知道,第二浪里的點燈者,普遍實力更強,如若他們能被組織起來,令行禁止,那對活人谷而言,不,是對眼下已經離開小地獄主場環境、被包圍在這里的他而言,將是何等可怕的結果。

  孫喜近乎癲狂地喊道:

  “我不會輸,我不可能輸,我是地獄未來的主人,我是地府的少君!”

  李追遠用只有他和孫喜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

  “我也是。”

  休息好了,明天白天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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