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119.占城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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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儉一行在許家客舍休整了兩日,便又啟程南下,對于這土水泥的燒制方法,唐儉本人并沒有向羅用索要,羅用也絲毫沒有要主動奉上的意思。
臨行前,羅用給唐儉送來一套羊絨毛衣褲,言是這兩日讓村中少女合力趕工所制,然后又送給他和他的那些隨從一些羊絨襪子、牡丹坐墊、油紙傘等物。
“荒野小村,實在沒有甚拿得出手的物什,望唐公與諸位郎君莫要嫌棄。”羅三郎拱手對唐儉等人說道。
“不嫌棄不嫌棄。”唐儉手里把玩著一把折疊傘,打開又合起,那叫一個愛不釋手。
這把傘做得甚是精巧,青色油布傘面,布是上好的絹布,與那些油紙傘相比,明顯就上了一個檔次。另外,這把傘打開來能有尋常油紙傘那么大,合上以后,卻只有小臂長短,再將傘葉整理好,用細繩系上,看起來也就只有小兒手臂粗細,著實精巧。
見對方滿意,羅用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氣,他雖沒有想要與這唐儉結交的心思,但也不想給對方留下什么惡感。
待送走了唐儉一行,那許二郎便問羅用:“師父,我們近日是不是要多做一些折疊傘?”
“先不忙這個,還是以農務為主吧,若有余力,便多燒一些土水泥。”羅用搖頭道。
“若按往常那般,不肖多少時日,這折疊傘便要在長安城中時興起來。”那唐儉是個什么樣的人物,這把傘被他帶回長安城,他那邊一用起來,肯定很快就會有人跟著學樣。
許二郎不想白白放過這個賺錢的好機會,這時候時間已經是九月份,秋收后很快就是冬季,他們許家客舍馬上就要迎來長達數月的淡季,眼下既然有這商機,他自然就想多賺一點。
“那把傘,唐公未必就會自己留著用。”羅用笑了笑,搖頭道。
“師父是說,他可能會把那把傘獻給圣人?”羅用若是不說,許二郎倒是沒想到這一茬。
“誰知道呢?”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再說羅用對唐儉此人也是知之甚少。
若是單說社會現狀,這時候雖然也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說法,但時下許多名門望族還是很清高的,甚至還有很多人看不上李氏父子的出身,認為他們并不是真正的貴族。
通常印象中的封建王朝,一個臣子在外頭執行公務,途中得了一樣新鮮物什,不用說,肯定是要拿去獻給皇帝陛下,夠不著皇帝陛下的,就退而求其次選擇皇子啊皇妃啊甚至是外戚啊或者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啊之類,但在唐朝這時候,情況就有點不一樣。
唐初這時候,社會上還有著比較濃重的魏晉之風,大家都比較要臉面,溜須拍馬還沒有成為社會風氣。
這時候的很多人都看重名聲多過實實在在的物質利益,別個不提,就說魏征此人,聽聞他每次給皇帝寫諫言的時候,都要單獨另抄一份拿去史館,讓他們把這些話寫在史書上,聽說李世民在得知這件事的時候也是氣得不行。
但不管怎么說,要臉面重名聲,總歸還是比不要臉好得多。
時下的社會風氣就是如此,無論是平民還是貴族,大家都很看重自己的名譽,幾乎人人身上都有一股子驕傲,其中讓羅用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名叫柳范的侍御史。
事情的起因是吳王李恪,李世民的一個兒子,這家伙喜歡騎馬打獵,踩壞了百姓地里的莊稼,于是柳范就在朝堂之上把他給彈劾了。
李世民護崽,他說,權萬紀輔佐我兒,卻不能使他行為端正,他有罪,他該死。
柳范一聽,當即就把他給懟了回去:“房玄齡輔佐你,也不見你停止狩獵。”
皇帝很生氣,但他也沒有當場就把柳范給怎么樣了。
所以說,雖然眼下確實是封建社會,但跟后面的那些封建社會,多少還是有點不一樣。
那些氏族子弟,對于某些想要出人頭地的平民階層來說,確實是一種極不公平的存在,但是不得不承認,這里面的很多人,確實也是有骨氣有風度的。
在這種大環境下,唐儉究竟會不會把那把傘獻給皇帝陛下,那還真不太好說。
很多在后世的許多王朝,乃至于直到二十一世紀,都被人們視作理所當然的事情,在眼下這時候,卻未必如此。
許二郎摳了摳自己的胡茬,心里琢磨著,萬一那唐儉果真將那把傘獻給了皇帝陛下,結果沒幾天,他們這邊又弄了好些折疊傘在長安城銷售,搞得那些富貴人家的老少爺們人手一把,這個……好像確實有點不太妥當。
算了,還是多燒些土水泥吧。
目前他家師父雖然還沒有說什么,但西坡村中有不少村民都已經開始討論修路的事情了,若能在今年冬天里修出一條通往縣城的水泥路,那么往后他們村的嫩豆腐想要賣出去可就比現在容易得多了,運輸成本將會大大降低。
這件事如果決定下來,那么今冬他們將會用到大量的土水泥,就算許家客舍的生意進入淡季,他們兄弟幾人一起在水泥作坊干活,也能有些收入。
至于地里的活計,他們最近按一日兩文錢再加兩頓飯的工價,從城里尋了不少幫工,這樣一來他們自己就能輕省許多。
原本還擔心師父會責怪他們懶怠,沒想到羅用得知這件事以后還很支持,還說了一些錢財就是拿來花的云云。
他們這些弟子卻是從小節儉慣了的,這一次若不是因為活計實在太多自己做不過來,也不肯花錢雇人。
對于師父的教導,他們雖然一時還理解不了,但也都好好聽著,很多時候,師父所說的話,往往都需要過很長時間以后,他們才能真正體會那其中的道理,所以師父的話總是對的,即便他們現在一時還有些接受不了。
這些弟子們對于羅用的信任是有些盲目的,羅用本人也知道這一點。
從前的羅用并不喜歡被人以這樣的方式信任著,總感覺一旦接受了這樣全心全意的信任,就要為對方的信任負責,他并不認為自己可以負得起這樣的責任,也全然沒有這方面的意愿。
現在終究是有些不同了,現在的羅用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這樣的信任,從這些信任之中汲取力量,相應的,也承擔起他們對于自己的期許和依賴。
無論是付出還是索取,都需要勇氣,羅用現在還在學習階段。
被唐儉等人這么一耽擱,時間又過去兩天,羊圈那邊,羅用的幾個弟子這一日就要收稻子了,村子里的秋收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羅用算了算,這時候開始造打谷機,應該是趕不上趟了,干脆還是明年再說。
長安城那邊的玉米差不多也該成熟了,在這個節骨眼上,稍微低調一點總沒壞處。
那些占城稻的收獲還不錯,但是與羅用在后世見過的密密麻麻掛滿了沉甸甸的稻穗的金黃色稻田,還是有著很大的差距。
這時候一般情況下,一畝地產糧也就二百斤上下,跟后世那種動輒上千斤的稻田,根本沒有什么可比性。那稻穗長得稀稀拉拉的,稻谷顆粒也不飽滿,看著就帶著一股子荒蕪的氣息。
“沒想到這稻子竟然真的能種成。”羅用的那幾個弟子卻很高興。
稻谷這個東西在離石縣當地是很金貴的,本地并無出產,一向都要從南方那邊運來,這時候他們自己竟把稻子給種出來了,如何能不高興。
“產量倒是不及谷子。”杜構惋惜道。當地人所說的谷子,指的是未脫殼的粟米。
在這個以填飽肚子為主要目標的年代,產量自然是最重要的,這占城稻在南方山區有較高的推廣價值,可以在旱地種植,生長周期較短,一年可以種兩季。
但是換了北方,在西坡村這樣的地方,肯定就種不了兩季了,不知道是因為溫度不夠還是什么原因,產量也不太高,這樣一來,自然也就沒有多少推廣價值了。
“自己種的米,再如何也比外頭買來的實惠。”能種出稻米,羅用已經很滿足了,這個年代的北方根本不產稻米,后世盛產稻米的大東北,那里的人這會兒還在過著漁獵生活呢。
沒有打谷機,這些稻子割下來以后,大伙兒就用打谷桶脫粒。
這打谷桶就是一個斗狀的四方木桶,上面的開口大,下面的桶底小,約莫半人高。打谷的時候,便將這個打谷桶扛去田頭,幾個人圍在四周,手里握著蹈稈,一下一下拍打在打谷桶四沿,將稻粒拍落,若是還有沒拍干凈的,就要上手去捋。
羅用平日里雖然也有干活,但與他的這些弟子終究還是沒得比,收了沒一會兒稻子,雙手就被稻粒上的芒刺給扎得生疼。
好在這稻子也沒多少,當初杜構帶來的種子本來就不多,被羅用分給他的幾個弟子去種,雖是精心照料,最終卻也只得了不足十六斗稻谷。
這幾個弟子當初租賃羅用的田地的時候,合同上約定的租金是收成的三成,這也是眼下的普遍市場行情。
但是在這個三成租金的基礎上,很多主人家還會另外增加一些雜七雜八的收費,有些人甚至還會把租戶強行納為私奴,相比起來,羅用這里就好很多。
今年這些水稻的情況稍微有些特殊,因為這些水稻的種子相當珍貴,是由羅用提供,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就不能再按三七來分。
羅用的那些弟子只各自留下少少的一些稻谷作為來年的糧種,剩下的大部分都給了羅用。
原本按他們的意思,若能留下半斗種子就已經很好了,羅用卻叫他們各自留了一斗,其中一戶種得最好的,羅用另外還多給了一些,總共五戶人家,去了五斗有余,如此一來,最后到羅用手里頭的,也就剩下一擔稻谷了。
這金燦燦的一擔稻谷,可讓家里頭那幾個小孩高興壞了,從前阿兄托人從縣城買稻米,每次都只買少少的一兩升,也就夠熬上一兩頓米粥的,這回竟得了這滿滿當當的一擔稻谷,怎能不高興。
這些稻谷曬干以后,用兩口大甕裝在屋中,頭一天,羅用便取了半斗出來,放在石臼之中,細細舂了,當晚便煮出一鍋香噴噴的白米飯來。
白米飯的甜香飄了滿院子,饞得家里頭那幾個小孩圍著灶頭直打轉,看得羅用也是有些好笑。
半斗稻谷說少不少,可也抵不住他們家人口太多,最后分了分,每個人也只是分到了一大碗,再想要添第二碗,卻是沒有了,若是還沒吃飽,就只好再啃一兩個雜面餅子。
這一邊,兄妹幾人埋頭吃飯,另一邊,在羅家院子外頭,挨著側面院墻那里,前些時候新起了兩間屋子,鄭氏帶著她的小女兒就住在靠前的那一間。
母女二人這時候也在吃飯,炕桌上擺著兩碗白米飯,一碟油渣炒咸菜,還有一大海碗帶湯的蘆菔。
那小丫頭從剛剛羅家院子飄出飯香的時候就開始咽口水,這時候早就按捺不住了,擺好了飯菜,抱起飯碗就往嘴里扒。
鄭氏笑了笑,也沒說她什么,只她自己卻不吃那碗米飯,而是從炕頭一個籃子里取了一塊雜面餅出來吃。
“阿娘,你怎的不吃米飯?這么大一碗,我吃一碗就盡夠了。”小丫頭咕嚕一聲咽下嘴里的米飯,對她阿娘說道,面上還帶著一些興奮的表情。
羅三郎他們可真好,她原本還有些擔心今天的米飯她們母女二人有可能吃不著呢,沒想到竟然給她們打了這么大兩碗,挺大的兩個敞口粗陶碗,裝得都冒尖了。
“你吃吧。”鄭氏笑著對她說道,她一手拿著雜面餅,另一手拿著筷子夾了些蘆菔來吃。
“可是要給阿姊她們留著?”小丫頭也不傻,她有注意到阿娘最近已經慢慢開始攢口糧了。
前些日子有個定胡人跟她們說,她那個小弟還跑城門口去跟西坡村的人打聽她們母女倆的事情,那小子也是閑的,明明上回余阿婆過來的時候,阿娘已經讓人捎話回去,告訴他們自己在這邊已經安頓下來,讓他們姐弟幾個好好待在家中,莫要在外頭亂跑。
打那以后,阿娘就開始攢吃的了,小丫頭覺得以羅家現在給的飯食分量,她每頓至少能省下一半給阿姊她們,結果卻被她阿娘給阻止了,還說叫她好好吃,若是餓的面黃肌瘦的,人家見了還以為是主人家苛待了她們。
所以這些天過去,母女二人也就攢了一些最經得住放的雜面餅子下來,也沒有著急給家里頭捎回去。
今日見了這兩碗雪白噴香的大米飯,鄭氏終還是按捺不住了。
在得知自家阿娘的打算以后,小丫頭便有些戀戀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飯碗,將它推到一旁,然后也去取了一個雜面餅來啃。
鄭氏倒也沒攔著,她笑著摸了摸自家閨女的面頰,小丫頭也沖她笑得一臉乖巧。
母女二人就著一碗蘆菔吃了些雜面餅,然后鄭氏便從炕尾一個做工略顯粗糙的木柜里,取了一張油紙出來,用手比劃了幾下,最終裁剪了三塊同樣大小的油紙下來,剩下的依舊收在柜中。
她二人將炕桌上同樣沒怎么動過的油渣炒咸菜包在米飯中,用油紙裹起來,稍稍捏緊一些,與這幾日省下來的幾個雜面餅子同放在一個小籃里……
第二日,中午時分。
“阿姊!阿兄!你們看阿娘給我們捎了甚!”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手里拎著一個小小的蓋藍,飛快地穿過巷子,竄進自家院中。
“阿娘給我們捎了甚?”堂屋里走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你猜?”那小子嘻嘻笑著,拎著籃子一溜煙進了屋子。
“我怎猜得著?”聽聞阿娘給她們捎了東西回來,小姑娘也挺高興的,伸手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轉身也跟著回了屋子。
“阿兄你猜?”那小子顯然是高興壞了。
“不猜不著。”堂屋炕上,還有一個少年坐在桌邊削著一塊小小的竹片,自打嬸娘去了西坡村以后,他們姐弟三人就在家里做竹鏈子掙錢。
“就知道你們猜不出來。”那小子這時候自己也忍不住了,沒再磨蹭,掀開蓋藍,從里頭拿出三個用油紙包好的飯團,他們三個一人分了一個。
待到打開了外頭包著的那一層油紙,露出里面的白色飯粒,屋里那兩個大一點的孩子也都很是吃了一驚。
他們雖然也聽說過羅三郎的名聲,但鄭氏母女畢竟是去給人養豬,想著她們在那邊吃些苦頭也是難免,沒想到竟然還能有這樣好的吃食。
“……這米飯可真好吃。”
“我聽人說,羅三郎那羊圈邊上,今年就種了些稻子,這些米飯肯定是從那里來的。”
“阿娘她們自己肯定沒舍得吃……”
“阿姊,這米飯可好吃?”
“嗯!好吃。”
“待我將來掙了錢,也給你買。”
“你倒是安生些,在家里多做幾個竹鏈子。”
“下午便不出去了……”
“嬸娘可有帶話回來?”
“就說她們在那邊好著呢……”
姐弟三人吃著飯團說著話,最小那孩子滔滔不絕說個沒完,她阿姊耐心聽著,還有一個大一點的男孩,捧著飯團靠在窗邊靜靜吃著,只偶爾說上一兩句。
窗外是他家后院,院里有小一片菜畦,今春還新種了一叢石竹子。眼下已經是農歷九月中旬,氣溫一日低過一日,菜畦里已經沒有什么菜了,小小的竹叢依舊帶著綠意。
屋子里,小小的少年穿著一身破舊衣裳,手里握著一個飯團,一邊吃著,一邊還眉飛色舞地說著自己將來要掙多少多少錢,買多少多少美味的吃食。
只他到底還是太小,所以才不明白,將來在他的人生中也許會有許多美食,但卻不一定會有一樣食物一餐飯,能真正比得過眼前這一刻,在他手里握著的這一個飯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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