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113.麻紙與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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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用他們這邊正在大賣杜構同款油紙傘的時候,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城,那里的士族子弟們還在玩肥皂。
眼下正是貞觀九年八月,距離當初羅三郎獻皂方已有兩個多月。
想必再過一兩個月,那些被派遣到草原上傳播制皂之法的文官武吏也該回來了,若是未能在降雪前歸來,行路就會變得十分艱難。
這兩個多月以來,長安城中但凡有些門路的家族,這時候也都已經弄到了那制皂的方子。
那豬脂皂和羊脂皂的制法都十分簡單,長安城的有錢人們自然不會滿足于這么簡單粗糙的制皂之法,就好比烹茶調香,此制皂一事,也有許多供才子佳人們diy的空間。
在最近的長安城中,常常可以聽說誰誰家又制出了一種什么樣什么樣的皂,哪位小郎君又別出心裁,哪位小娘子制皂手藝最佳,云云。
不少人以名貴藥材或者香料入皂,什么人參皂沉香皂,都不算稀奇,以花入皂者更是數不勝數。而市面上普遍流行的,除了羅三郎推出以及各家仿制的艾草皂和桑葚皂,還有一種竹葉皂,那種竹葉皂的制法并不很難,主要就看誰家制出來的肥皂顏色最青,最是清香。
阿枝也是個做活仔細又肯琢磨的,她制出來的竹葉皂就很不錯,每日制些竹葉皂拿出去賣了,也能掙些錢糧。
這竹葉皂很得讀書人們的喜愛,價錢又不算太貴,絕大多數小康之家都還消費得起,于是也就頗有市場,阿枝要價不高,每日里做出來多少,左鄰右舍分一分,基本上也就沒剩下多少了。
他們現在已經搬到羅用這個小院住著,羅用這個院子比起他們先前那個院子,屋子更新一些,地方也寬敞一些,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地理位置和周邊環境。
侯藺和喬俊林都有各自的交際應酬,在這種情況下,住在高檔小區,自然要比住城中村來得體面。侯藺也不是那么想不開的人,羅用既然都已經那么說了,又把鑰匙留在了阿枝那里,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搬過來住。
搬過來這邊以后,阿枝原先那個活計也就辭掉了,因為離得太遠。不久之后,長安城中流行起各種各樣的肥皂,阿枝便也開始做肥皂賣。
那制皂之法,羅用上回來長安的時候就已經跟她說了,但他也提醒阿枝,以他們三人目前在長安城的處境,還是不要做什么太打眼的事情為好,尤其是這種小買賣,若是傳出話去,喬俊林和侯藺還會被他們的那些同窗同僚恥笑。
阿枝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這時候的上流社會最是講究清貴,出身微薄在很多人眼里就好比先天不足,小買賣人在他們眼中更是卑微低賤的。
正是因為如此,阿枝現在每日里做出的肥皂,寧愿以較低的價錢賣與左鄰右舍,也不肯自己拿到街上去零賣。他們的那些左鄰右舍得了這價廉物美的肥皂,除了自家用的以及拿去送人的,多數都轉賣給了親朋好友,就算不掙錢財,掙些人情也是好的。
侯藺和喬俊林舅甥二人得空的時候也會幫忙制皂,阿枝知道他二人壓力很大,也不怎么肯讓他們幫忙。
侯藺就不說了,喬俊林今年才十六歲,每日里除了讀書練武應酬,偶爾給她幫忙,然后就是吃飯睡覺,日復一日,未曾見他有過松懈的時候。
近來與喬俊林走得挺近的杜惜也這樣說他:“你每日這般,何曾有過閑適的時候?”
“要閑適何用?”喬俊林這時候正用調羹挑了一些磨碎的茶葉末往陶壺里放。
唐初這時候的茶,還不是后世的清茶,而是一種加了許多食材煮出來的飲品,又名酪漿。
這烹茶之道,也是幾乎所有讀書人的必修課,不過杜惜本人也是不精此道,這一日說是讓喬俊林過來跟他學烹茶,實際上也不過是為了向外人做出來他與喬俊林走得很近的樣子罷了,既然已經答應羅用要帶帶這個喬俊林,他自然也不會食言。
“整日只知埋頭趕路,大好的風景都被你錯過了,豈不無趣。”杜惜斜倚在塌上,懶洋洋道。
“整日只知道看景,直到日薄西山,才發現自己攏共才走了沒有半里地,豈不蠢極。”喬俊林勾了勾嘴角,微微笑道。
少年人過分端正的容貌,過分筆挺的背脊,還有那因為過分的堅定而顯得太過鋒利的目光,無一不透露出他骨子里的那份倔強,甚至偏執。
“走得太快會沒朋友。”杜惜依舊笑瞇瞇的,好像并不會因為喬俊林過分的認真和犀利便失去了趣味。
“……”喬俊林這一次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垂下眼眸輕輕笑了一下。
不能與他同行的朋友,要來何用。
杜惜也只是撇撇嘴,好像對于喬俊林的論調很是不以為然,他也根本不把這個毛頭小子當盤菜。
然而等到喬俊林走了以后,這家伙卻拎著一把劍到院子里練起武來。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這時候的杜七郎并沒有聽說過這句話,但他確實已經感覺到了這樣的危機。
另一邊,喬俊林從杜府出來,穿街過巷,走在長安城的沙土路上。
唐初這時候的長安城中的幾條大街,都是用河沙鋪的路面,這樣的路面比泥土路好些,不會稍微見點水就是滿地污泥,但還是經不住那些牛車馬車的踩踏傾軋,路面處難免還是會有些坑洼,若是遇著下雨天,再加上那些被行人牲畜車輛從別處帶來的稀泥,路況也是堪憂。
好在這一天是個大晴天,進了他們那個小院所在的坊間,街頭巷尾,挑擔的閑逛的,處處都顯得十分熱鬧。
喬俊林看到有一個挑擔賣紙的莊戶人,便湊過去看了看,見他家這麻紙做得不錯,便從身上掏出幾枚銅錢,買了一摞。
若是去那文房店中,就這幾文錢,人家怕是連看都不愛看,從前侯藺帶喬俊林去買紙,一次若買一刀,動輒便是數百文錢,乃至于他們舅甥二人用紙的時候都是一省再省。
但是這街面上的麻紙,只要花一文錢就能買到兩大張,喬俊林花了五文錢,對方還送給他一張邊角略略有些殘缺的,總共得了十一張,這些紙裁開來,夠他練字用挺久的。
最近這段時間,在長安城中經常可以看到這種賣紙的擔子,相傳是那離石縣的羅三郎造紙不成,倒是造出了一種如廁用的草紙。
后來他的造紙方子流傳出來,很多人都學他那樣造草紙賣,還有一些人則是參照那個方子,用其他材料代替秸稈造紙,然后沒過多長時間,市面上就出現了這種麻紙。
這麻紙雖然比不上店里賣的那些高檔紙,但同樣也可以用來書寫,它的出現,對于許多家境不夠富裕的學子來說簡直就是福音。
單單在四門學中,就有許多學生都是跟喬俊林差不多的經濟條件,也有比他更苦難的,他們家里的父親或者爺爺當個小官,每月所得那點俸祿,既要養活家人又要應付各種交際應酬人情往來,若是根底深厚的世族大家,便還要從家中拿錢來花,若是沒有多少家底,那便只好拮據度日了。
除了四門學,另外還有書學和算學,那兩所學校學生更多,超員更嚴重,而且絕大多數學生的家境都比較一般。現在既然能在紙張上剩下一大筆花銷,也沒幾個人會選擇打腫臉充胖子,所以這種麻紙很快就在長安城中打開了市場。
然而,對于那些依靠造紙獲利的家族來說,這簡直就跟從他們身上割肉沒兩樣。
喬俊林近來跟杜惜一起出去活動的時候,聽到了一些對羅用不好的話,他感受到了那些人對羅用的惡意,也擔心有些人會按捺不住對他不利。但他也很清楚,羅用自己對于這一點不可能毫無所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家伙的膽子也不是一般的大。
只是,萬一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又能為他做些什么呢?
少年人目光沉沉地回到院中,扯開笑容與阿枝打過一個招呼,然后再一次將自己關在了屋子里。
這夏末時節的陽光與清風,統統都被他關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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