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69.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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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用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聽說了此時,等他去到殷家院子外面的時候,那邊已經鬧將起來,矮矮的籬笆墻外面圍了許多村人。
殷家翁婆向來心疼這個年紀最長的孫女,今早起來聽大郎兩口子說了這個事,當面就把唾沫吐到他二人面上:“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我竟能有你們這樣的兒媳!”
殷家阿翁直接叫他們滾蛋,這會兒院子里鬧著的,就是老兩口要趕這一對見利忘義的小人出家門的戲碼。
院子外頭圍著的那些村人,雖同情他家遭遇,卻也不齒這夫妻二人的作為。
“言是有一貫錢,他們怎的就不會想想?天底下還能有那樣好掙的銀錢?”
“輕松錢掙了沒幾日,便當這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呢。”
“我看他們應也知曉人家要的是手藝,不止那一套毛衣褲。”
“不知那些歹人如今已學得了手藝沒有。”
“定是學得了,與那些惡人當面,那殷大娘不過十來歲,如何扛得住?”
言及此,眾人俱是一陣沉默。
當初羅二娘把這織毛衣的技術教給村里這些女娃的時候,也并未說一定不能外傳那樣的話,村人猜測他們許是想著女娃早晚都要出嫁,那話說了也是白說。
只村人卻都十分自覺,各家女娃守著這樣一門手藝,別個不說,與那婚配一事,便有無數好處,真真是比父母拿出金銀給她們當嫁妝還要好。
如今這殷家兩口子竟想把這一門技術外泄!
一想到這個,有些人就恨不得當場撲上去撕咬!
“究竟是怎的回事?”羅用見這殷家人鬧來鬧去,竟沒有一個人說要出去找孩子的,看著看著不禁就來氣了。
“……”那兩口子這時候正跪在院子里,見是羅三郎來了,一時更是羞愧難當,只管把頭埋得更低。
“事已至此,現如今就算是把雙腿跪斷了,又有何用?人是幾時丟了的,仔細說來聽聽,興許還能找回來。”羅用實在看不上這二人,事到臨頭,竟是這般不堪用,親親的閨女,就這么不見了,他們竟然也不說再找一找,這么容易就放棄了。
“這、這如何還能尋得回?”聽羅用這樣說,殷大嫂仿佛又看到了一點希望,只心中依舊十分踟躕,只覺此事千難萬難,不是常人可以辦到。
“究竟是怎的回事,你二人細細與我道來。”羅用接過殷蘭給他遞過來的一個矮木凳,就在原地坐了下來,復又對殷蘭言道:“與你伯父伯母也搬兩個過來。”
那殷大郎夫婦這時候還待推辭,見那羅三郎眉頭深皺,面上隱有怒,一事竟也不敢再說其他,各自接過凳子,也在院子里坐了下來。
羅用見他二人坐好,面這才緩和些,他最煩那些動不動就跪的。
生活本就是要用雙肩來挑,不是用膝蓋跪出來。
那殷大郎夫婦見羅用的意思,好像是認為他家長女還是有機會可以找回來,當即也不敢再有一分隱瞞,前前后后把事情給說了個仔細。
幾人也不進屋,也不避人,就直接坐在院子里說話,也不管那大冷的天。
前些天,那殷大嫂的娘家嫂子過來找她談這個事情的時候,便與她說,那家人不放心那些羊絨,不肯讓她帶過來,不過他家里有個媳婦子也與自己相熟,那幾日便在自家做客,不若叫大娘過去舅家做活幾日,做完了便送她回來。
殷大嫂原本也不大想在自家接私活,這人來人往的,擔心被人給瞧著,又要生出許多閑話,一想,叫大娘去她舅家待上幾日也是剛好,做完了再回來,清清爽爽的,村里人哪個也不會知曉。
至于那殷大娘和那戶人家的媳婦子同在她兄嫂家中,這門手藝會不會被她學了去。
殷大嫂心中隱隱也是起過這樣的念頭的,只這念頭一起便被她給閃了過去,完全不去深想,料她當家應也是如此。
待到初六那一日,殷大娘并未如期歸來,殷大郎兩口子也不知道著急,只想著應是做活慢,耽擱了,或者是那個人家要織的毛衣太寬太大,做起來費勁。
畢竟是在她舅父舅母家中,殷大郎兩口子還是很放心的。
哪曾想前日羅用過來一催,昨日殷大郎擔著一擔豆腐去那邊一看,哪里還有殷大娘。
殷大嫂的兄嫂卻還埋怨他這般心急作甚,既是一貫錢的活計,自是要做得仔細些。
問他們殷大娘現在何處,那二人便說在城中一個朋友家中,殷大郎要去找人,他們沒得辦法,只好領他去了。
只是去了城中,卻也找不到殷大郎,那夫妻倆這才知道怕了,殷大郎拎著那二人的衣領,言是要告他們略賣自家女兒,他二人這才將事情的始末給說了出來。
那殷大嫂娘家姓秦,上面三個女娃,直生到第四個,才得一子。
秦四郎兩口子常常進城賣菜,今年他們村的人又與人學來炕上種菜的手藝,那種出來的菜蔬長得雖不壯實,卻也水靈。
臘月里的某一日,他夫婦二人與往常一樣進城賣菜,偶然間就聽到路邊一輛馬車上,有人在說那羊絨毛衣褲的事情:“……那羅棺材板兒竟是不肯賣羊絨衣褲與我,不若便收些羊絨回來自己做。”
過不兩日,秦氏夫婦二人果然就看到那輛馬車的趕車人在街上收羊絨,他二人經過,那漢子還問他們家中有無羊絨,聽口音,像是方山那邊的人。
秦四郎婆姨便是方山人,之所以嫁這么遠,還是因為兩家老人從前在服徭役的時候有過一段交情。這時候她一聽對方口音,頓覺親切,便與他多說了兩句。
之后夫妻二人再進城,便常常都能看到那三人,其中一個是馬夫兼仆從,秦四郎夫婦二人常與那人說話,另外兩人是一青年郎君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小郎君。
秦四郎夫婦在與他家仆從相熟之后,漸漸的竟也與主家搭上了話,對方說自己是聽聞最近離石縣這邊出了不少好東西,帶著家中長子出來長長見識,順便再采買一些物什回方山那邊。
秦四郎兩口子對這主仆三人完全相信,不疑有他,畢竟這事算起來,還得是秦四郎夫婦自己往上湊,非是對方主動湊過來,想要哄騙他們。
他二人卻不知這世間騙人的方法千千萬,這回這些人不過也就是多繞了幾道彎而已。
秦四郎兩口子與人約好,讓對方把染過顏的羊絨放在秦家,他夫妻二人再把那殷大娘請來做活。
對方許他們兩貫錢,一貫與殷大娘作為工錢,另一貫便與秦四郎夫婦作為中間錢。
殷大娘過去以后,得知舅母竟是要自己給人織毛衣,心中雖不滿,但她舅母卻說她耶娘早已知曉此事,還收了對方一貫錢,于是便也沒辦法,只好忍氣在舅家紡線織衣。
那主仆三人那時候也是住在秦家,言是羊絨難收,這一套毛衣褲是要拿回去孝敬老人的,一定要自己盯著才放心。
秦四郎兩口子私語,言是那主仆幾人應是想學那織毛衣的手藝,只他們中間一個婦人都沒有,如何學得會。
至于先前對殷大嫂說的,有個媳婦子住在自家那個事,完全就是子虛烏有。若直說有個青年郎君和小郎君住在自己家,殷大嫂怎么肯叫女兒過來,那殷家人如今就差把這閨女當金鳳凰給供起來了,心心念念就想給她找個好婆家呢,于名節一事,自也十分看重。
明知如此,他二人為了那一貫錢,便那般欺瞞出門的阿姊,秦四郎這兩口子著實也是沒良心,
然而事情到這里卻還沒完,主仆三人在秦家住過幾日,那小郎君便整日喊著悶得慌,還時常亂發脾氣,他每每發過一頓脾氣,那青年郎君就要拿出銀錢賠禮。
如此幾次三番過后,那青年郎君終于提出要回城了,還叫殷大娘跟他們一起進城,秦四郎兩口子拿人的手軟,這時候便也不很推辭,只在城中尋了個半生不熟的人家,與那家人些許銅錢,叫他們收拾了一間原本就用來放租的屋子出來,叫殷大娘這幾日便在那里做活,那主仆三人若是不放心,也可過去看看進度。
殷大娘到底還是小孩,心中雖覺不對,但還是想著,這活計也沒多少了,她再趕一趕,早早做完了,早早回家去,將來再不肯來她舅父舅母家了。
卻不料幾日后,當他父親去那院子尋她的時候,卻已是尋不著人了,問那主人家,主人家哪里清楚,他們就是給人租個屋子,又不幫人看孩子。
又找去那主仆三人早前住過的客舍,言對方是方山人,姓白,結果那店家卻說,他們那里近日根本沒有住過姓白的方山人。
三人在城中尋人,尋了整整一日,卻無半點收獲,那自稱是白姓人家的主仆三人,似是專只揀秦四郎夫婦面前露臉一般,在那離石縣城竟無半點蹤跡。
“怎會沒有蹤跡,他幾人是人又不是鬼神,行過處必然是會留下蹤跡,定是你昨日慌神,未曾仔細尋找。”羅用說道。
聽到這里,在場眾人只要不傻,也都聽出來這就是一場精心布置的騙局。
原這殷大郎夫婦并非直接被外人所騙,而是被自家親戚給騙了。這種事還真是防不勝防,若換了自家親戚,也不說讓家里的小孩過去干活掙錢那些話,單單只叫孩子過去玩兩天,哪個大人會往那方面想。
只這殷大郎兩口子著實貪心,聽得那一貫錢的工價,心里就該有所警覺才是。
他二人若是守得住,事情哪里又能發展到如今這般。
“都是我害了大娘啊……”殷大嫂這時候嗚嗚哭將起來。
“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又有何益,還是再進城去找找,我在城里熟人多,向他們打聽打聽,興許會有頭緒。”說完又向在場眾村人拱手道:“眾位若是無事,便與我一道進城去。”
“自是要與你一道去。”第一個說話的,便是他們西坡村的田村正。
“田村正也來了,方才我竟沒看到。”羅用抱歉道,對方畢竟是這個村子的村正,像方才那樣的事,理應由他站出來主持才是,自己這也算是越俎代庖了。
“無妨。”田村正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復又對眾位村人說道:“殷大郎夫婦二人著實可氣,只那賊人竟敢如此算計我西坡村村人,還擄了我西坡村的女兒,我等此時若無作為,將來定要叫人以為我西坡村兒郎愚昧可欺。”
田村正這番話一說出來,原本還覺著這事與自己沒多大關系的個別村人,這時候便也跟著憤慨起來。
不多時,他們這一群人便浩浩蕩蕩地出了村子,羅用也在人群之中。
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像他們這樣的升斗小民,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十分微薄的,要想活得好,讓人不敢欺負他們,那就得抱團。
在羅用看來,村人之間,原本就該如此。
今日他們若是對那殷大娘的事袖手旁觀,那么將來當他羅用出事的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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