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玉令 第299章 是幸是災?
長久的沉默后,寶音長公主突然輕笑一聲,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隱隱的哀傷,看向光啟帝的雙眼,無一絲光采。
“在你眼里,長姊竟是這般是非不分的人?”
光啟帝看她容色憔悴,低下眉。
“長姊久居皇陵,不問世事已久,我怕你一葉障目,錯付情義……”
寶音深深看他,微瞇的眼角有一道淺淺的皺紋,盡管她面色平靜,但顫動的眼皮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情緒。
“不錯。炔兒是個皇帝了。坐上這張龍椅,從此便是孤家寡人,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你的長姊。皇帝本該如此,你做得極對。”
趙炔登基已二十余年,可是永祿爺禪位后仍是大晏的太上皇帝,朝中大事即便由趙炔處理,仍然脫離不了永祿爺的影子。在許多人眼里,自永祿爺過世,趙炔才算真正親政。
可是,這話從寶音嘴里說出來,無異于否認趙炔二十多年為帝生涯的功勞與能力。
趙炔直盯盯看著寶音。
“長公主慎言。朝堂大事,豈能輕率為之?”
寶音看著皇帝嚴肅的面孔,有些恍惚。
“炔兒,你也有孩子。長姊問你一句,若今日犯事之人,是云圳,你會不會以國法處之?”
光啟帝微怔,沒有回答。
寶音道:“扶舟是我的兒子,他之于我,和云圳之于你,并無不同,與阿木古郎無關。”
許久,姐弟二人誰也沒有說話。
墻上懸掛的是永祿爺和懿初皇后畫像,畫上的永祿爺冷漠凝重,懿初皇后笑意盈盈,仿佛在看著他們。
良久,
寶音突然撫上眉眼,將眼睛完全捂住,手指慢慢搓向眼尾的新皺,掌心一片冰涼濕潤,頭深深垂了下去。
“炔兒,長姊心亂了,胡言亂語。”
“別提阿木古郎。別提。”
光啟帝看她取下帷帽后微亂的鬢發里,不知何時,竟混入了幾根白發,雙眼微閉,嘆息一聲。
“是我不好,長姊勿怪。”
寶音苦戀阿木古郎幾十載,可阿木古郎自從離開南晏前往大漠,自死不曾踏足南晏一步。
那時,年紀尚幼的寶音,也曾任性地期待過、祈求過、哭鬧過,賭氣過。她知道阿木古郎是在躲她,可她始終認為,他總有一日會回來,回來看她。
這一等,就等到了永祿十三年。她是個大姑娘了,年紀漸長,那顆心卻漸漸死去。她得聞他娶大妃,生兒子,將兀良汗治理得熱熱鬧鬧。她知道,這等待終是無望。
永祿十三年,寶音長公主下嫁宣平候之子李闊,大婚前特地遣使前往漠北,請阿木古郎來觀禮,私心里,也是想再見一面,斷了情緣。
然則,兀良汗只是派人送來豐厚的賀禮,阿木古郎本人沒有來,只言片語都沒有。
宣平侯是永祿爺靖難時的參將,戍邊多年,其子李闊也一直久居關塞,得封駙馬都尉,平地飛升,原以為會是一樁良緣,哪料,駙馬都尉從邊塞初入京師,竟被亂花迷了眼,在迎娶寶音的前一天晚上,在藏花閣狎妓被人發現。
為了皇室顏面,此事被壓了下來,知曉的人不多。宣平侯更是為了兒子特地回京請罪。懿初皇后大怒,當即要悔婚,是寶音以保全皇室顏面為由,堅持與李闊完婚。
婚后,寶音對李闊的風流睜只眼閉只眼,甚至把侍女賜給李闊做了妾室。世人都道長公主寬厚賢惠,可是成婚多年,李闊的妾室為他誕下了三個孩兒,寶音長公主卻未有所出。
一直到光啟二十年,光祿帝、懿初皇后和兀良汗王阿木古郎相繼離世,寶音才以“多年未有子嗣,愧對夫婿”為由,與駙馬都尉和離。
李闊沒有二話,同意和離。
自此,這一段畫上句號。
長公主婚內之事不為人知,但是在趙炔眼里,寶音這一生的情感,注定是一場悲劇。
而趙炔至今能追溯到的最為年幼的記憶,不是父皇,不是母后,而是每天睜開眼時,長姊的笑臉。在沒有母親的那幾年,是長姊陪著他,趙炔甚至記得,有一次出城狩獵,遇到仇家行刺,長姊沒有半分猶豫撲上來為他擋劍的情形。
相比年齡小他們許多的趙煥,姐弟二人的情感更為珍貴。
一路走來,趙炔深知寶音內心苦楚。
白馬扶舟不僅是她的義子,也是她對她與阿木古郎情感的最后寄托,她是把白馬扶舟當成了她與阿木古郎的孩子在養。
趙炔甚至記得寶音當年收養白馬扶舟時說過的話,她說:“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本該是我的孩兒。他是投奔我而來,我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念及此,趙炔心里突然一酸。
“長姊。”他不由自主蹲在寶音的膝下,看著她憔悴凄愴的面孔,親自端來茶水奉到她面前。
“為弟出言不遜,向長姊賠罪。”
寶音眼圈通紅,接過茶水,“皇帝威儀,班紀朝綱,最是緊要,你沒有錯。是長姊不好,一時情急。”
趙炔:“那你笑一笑?”
寶音笑嘆一聲,放下茶盞,深深地注視著他。
“皇帝有皇帝的想法,我不干涉。只是此事,還得從長計議。不管幕后主使是誰,真相未浮出水面,扶舟就不能死。”
趙炔看著她的眼睛,點點頭。
不論是白馬扶舟還是趙,都是大晏重臣,一方勢力倒下,另一方必然崛起。朝堂一旦失去平衡,比有幾個貪官可怕多了。
懂得平衡,尊重平衡,自古便是帝王之術。均衡朝堂權力,就不可能讓某一個臣子有遮天之力。皇帝久居深宮,耳目最易閉塞,若任人坐大又失去掣肘能力,如何治國?
姐弟倆相視片刻,情緒慢慢冷靜。
光啟帝嘆了口氣,“不瞞長姊,說白馬楫謀反,我也不信。可是,樁樁件件的事情就擺在眼前,又容不得我不信。”
寶音認可地點點頭:“此中,必定有詐。興許真相比我們的認知更為可怕。深宮之中居然敢謀害皇帝,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
光啟帝道:“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寶音沉吟片刻:“皇帝,我想為舟兒求一個恩典。”
光啟帝似是知道他要說什么,抿著嘴唇沒有開口,寶音離座,走到他面前,深深拜下。
“皇帝,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么,如今只求你,萬萬保住舟兒一條小命……”
寶音慢慢抬頭,目光微厲。
“若是有人誠心栽贓陷害,望皇帝還他個公道。若當真是他,我說到做到,必定親手宰了他,向天下人謝罪。”
光啟帝看著長姊許久,重重一嘆。
“準。”
皇帝宣趙覲見的時候,長公主正好從內殿出來。
趙與她打了個照面,走上前,禮數周到地問安。
寶音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無乩,今日本宮失禮了,你不要怪罪我。”
趙道:“長公主殿下關心愛子,情之所致,臣明白。”
寶音看他的目光深了些,“那便好。扶舟的案子,要你費心了。”
趙:“臣職責所在。”
寶音嘆口氣,語氣輕柔:“去吧,皇帝在等你。”
趙側過身子,為長公主讓開路。
“恭送長公主殿下。”
寶音神色淡然,一步步走近,看著他清俊無波的面容,語聲帶嘆:“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們本是親人,不必如此客氣。你可以叫我一聲長姊……”
“臣不敢。”
趙聲音平淡,卻滴水不漏,又在彼此間隔出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和別人隔成了千山萬水。
這樣的人,是沒有人能走入他內心的。
寶音看著趙疏離的面孔,不由就想到他兒時的樣子。那會兒,父皇極是喜愛他,常常帶在身邊教養,母后也疼愛他,說這孩子的脾性很像父皇。可以說,趙沒有皇子之尊,卻與皇子一般無二。可奇怪的是,他從不肯與皇室親近,尤其是先帝故去之后,他掌五軍和錦衣衛事,更是小心翼翼保持距離,從不出錯。
母后曾說,從不出錯的人是最可怕的。
他是恪守臣子本分?
還是根本不想為了恩情而束縛手腳?
寶音站在奉先殿門口,看著趙消失在殿門的背影,內心波瀾起伏。
此人處變不驚,決斷千里,得父皇真傳,確實是濟世之才。若他甘心為朝廷所用,必是肱股之臣,千古名將,乃社稷之幸。
若是不幸,他恰好身懷異心,那必將成為大晏的災難。
道常法師當年預言,可是為此而存在?
可是,既然防他,父皇又何苦教導他這許多,還委以重任?
寶音重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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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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