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玉令 第117章 花令酒(一)
二人對視一眼。
趙不動聲色地打了簾子,露出一張冷漠的側臉。
“不知你家使君哪位?”
那人約摸只有十七八歲,黝黑的面孔帶著年輕的澀意,似乎有些懼怕,朝馬車抱拳拱手,再三作揖,“鄙下名叫雅各,是兀良汗使臣烏日蘇的近侍。”
趙冷臉道:“抱歉,今日怕是不行,余昨日回鄉倉促,還沒來得及祭拜亡父亡母,原已定下今日上山祭拜。”
那人微微怔住,抬起眼來,“鄙下可否上前幾步與將軍說話?”
趙眼皮微垂:“可。”
那人拘著腰走近馬車,從袖子里掏出一封火漆封緘的信件,雙手呈上。
趙接過,拆開,里面只有一行字。
“與將軍京師一別,甚為想念,誠邀一聚,烏日蘇。”
趙讓車夫調轉個方向,往盧龍城縣方向駛去。時雍咳嗽一聲,看向他面無表情的臉,沒有說話。趙接收到他的眼神,從車廂的暗格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刀刃試了試鋒利,再收回鞘中,遞給時雍。
“拿著。”
能讓趙這么警惕,必不是小事。
“將軍為何拒絕?又為何突然同意?”
趙平靜地說:“拒絕是因我與兀良汗使臣打過照面。同意是因為——烏日蘇不曾見過裴賦。”
“啊?”時雍了然。
既不成見過,又何來“京師一別,甚為想念”的說法?
有妖必有異呀。
送親的將校來自京中,是趙親點,倒也無妨。最緊要的是兀良汗使臣,雖說趙現在的樣子與在京中極大不同,但凡事小心些總是好的。
說罷,趙又從暗格里掏出一張面紗,遞給時雍。
“烏日蘇見過你,少說話。”
時雍對他的平靜有點意外。
“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何不問我?”
趙將暗格合上,車廂又恢復了尋常的樣子。
他的聲音冷漠如初。
“為何要問?”
“信任我?”
趙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你還翻不出天。”
行吧。不是信任,是小瞧。
時雍想,哪天非得翻出個天給他看看。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去看那個暗格。
坐了幾次馬車,尚不知他馬車里還有這么多機關。
時雍好奇,問他:“車上還有什么?有沒有藏有好吃的?”
趙看她一眼,默默再打開另一個暗格,從里面拿出封好的一袋蜜棗和糕點,面無表情地遞給她。
時雍唔了聲,翹起唇角,“百寶箱啊!”
剛剛醒來的趙云圳躺在馬車里面,更是睜大了眼。
為什么他要吃的時候,什么都沒有?
輪到阿拾要吃了,阿叔就變戲法似的拿了出來?
太子爺的尊嚴受到了挑戰,癟了癟小嘴,“我是不是多余的?你們看不見我,是嗎?”
時雍忍俊不禁。
這種甜點她不是非吃不可,卻能安撫小太子那一顆“受傷的心”。
她遞過去,全都給了他,“剛你睡著的時候,你阿叔特地去給你買的。”
趙云圳委委屈屈地瞄了趙一眼,哼聲,傲嬌臉:“騙人。這是京里的東西。”
“是嗎?嗐,京中的東西,這里也有得賣。”
趙云圳似信非信,剛好有點餓,便拿了東西縮回角落,像只小老鼠似的啃了起來。那小小的個子,又著書童打扮,這兩日還受了辛苦,看著怪可憐。
時雍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
趙云圳身子一僵,不悅地瞪她一眼,那句“死女人,誰準你摸本宮的頭”又生生壓了下去,繼續低頭啃糕點。
時雍笑了起來。
趙不說話,示意她把匕首收起。
“到驛館,小心應變。”
時雍嗯一聲把玩著匕首,眼皮飛快抬起瞄他一眼,莞爾。
“不是還有你嗎?在將軍在,恐輪不到妾身出手。”
這半真半假的恭維,男人一般會比較受用,可趙冷著臉沒有半分表情,時雍看他這樣,又覺得沒勁,別開臉,視線從微微蕩開的車簾望出去,看著外面的景色。
“這便是盧龍了。”
“嗯。”
“當年盧龍一戰,極是有名。”
“嗯。”
時雍看了看這個無趣的男人,不再吭聲了。
縣令將兀良汗使臣和送親的大晏將校,一并安置在盧龍縣的驛館。
盧龍驛館在盧龍縣城以西十里外,是一個節制南北的交通要沖,位于驛道旁邊。因盧龍轄地內的盧龍塞為戰略咽喉之地,因而這個驛館承擔著繁重的公務,整個建筑群也比尋常的驛館更為龐大。
烏日蘇等人便住在驛館內。
“將軍。到了。”接他的男子在馬車前站立。
趙點點頭,下車前又回頭。
阿拾在戴面紗,她不是太熟練,掛了幾次沒有掛上。
趙皺了皺眉,返身蹲下,從她手上接過那面紗。
馬車里空間狹窄,兩人這般臉對臉,幾乎沒有回避的空間。
無人說話,外面的人也在安靜的等待,空氣寂靜得出奇,時雍連他的呼吸都能感受到。趙那一雙舞刀弄劍的手,并不比她靈活,可是,這般專注為她戴面紗的男子,竟讓時雍有些暈眩。
大概是與他靠得太近,缺氧,待時雍戴好面紗起身時,時雍沒有站穩,腦袋直接往他身上撞了過去,堪堪撞在他胸前,甲胄硬梆梆的,撞得她有一絲吃痛,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紛亂。
怕他覺得她是故意,又覺得這般極是丟人。
趙伸手攬住她,沒有說話,只有一個復雜的眼神。
時雍呼吸又是一緊。
她不是沒有與男子近距離接觸過,但從不會這般失魂落魄,只覺得這一刻呼吸都屏緊了,下車的時候,腳步也有點虛浮。
趙沒有松開她的手,走進驛館時,低頭替她理了理衣裳,順了順浮起的頭發,回頭見一干人都注視著他的“寵妻模樣”,輕松揚眉。
“讓諸位見笑了。前頭帶路吧。”
說罷,他又望向謝放,厲色道:“你在外面等候本將。”
謝放跟在他身邊多年,一個眼神便已領會。
馬車上有太子爺。
那是大晏皇帝唯一的兒子。
他可以死,馬車絕不能出事。
“末將明白。”
驛站在驛丞署的左側。
從大門開始,幾乎三五步便有人值守。得知裴將軍來,驛丞署官員也過來了,簡單寒喧幾句,一路陪著他們到了烏日蘇的住處,這才告辭離去,態度極是恭順,看不出異樣。
時雍不疾不徐地跟在趙身邊,目不斜視,余光卻掃見了驛館內的戒備森嚴。
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不知哪里不對勁。
等進了烏日蘇的住處,終于看出古怪在哪里了。
外面守衛森嚴尚可理解,烏日蘇在房里喝酒看書,居然也有十來個人陪侍在旁。
這些人全做兀良汗人打扮,按理說,是他的自己人才對。
既然有這般嚴密的防衛,烏日蘇為何傳信給“裴賦”,神神秘秘地約他相見?
“大皇子,裴將軍來了。”
盤腿坐在幾邊的烏日蘇抬起頭來,俊秀的面孔上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在看到趙和時雍的時候,烏日蘇眼神亮了亮,隨即又平和下來,微笑著起身按大晏的禮節拱手作揖。
“小王冒昧請將軍前來,但愿沒有打擾。”
轉頭,又吩咐左右,“雅各,還不為將軍和夫人看座?”
木桌邊加了兩張椅子。
趙和時雍坐下,“不知王子叫本將來有何吩咐?”
烏日蘇漂亮的眼里有剎那的戾氣,浮起,轉瞬便逝,只余一串爽朗的笑聲。
“小王閑在盧龍驛數日,極是無趣。前幾日無意得了幾壇好酒,得聞裴將軍好酒,特地請將軍前來,給我品鑒品鑒。”
趙揚揚眉,“哦?”
烏日蘇輕輕一笑,撩起袖子,將桌上玉質的酒壺拿過來,親自斟了兩杯到放到趙和時雍的面前,介紹道:“這酒名曰花令,據聞是用數十種鮮花與糧釀而成,巷深十里也擋不住酒香撲面,可謂風雅之極。但酒性極烈,一飲罷,那便是秀眼謾生千媚,鴛帳夢長連曉,美哉妙哉,奇趣哉!”
一個兀良汗王子滿嘴之乎者也,聽得時雍很是不適。
趙卻不多話。
執起那玉杯,看看那清澈艷麗的酒,嗅了嗅,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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