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90、杏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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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與白鯉帶人去召集力棒。
只余下陳跡與陳問宗并肩站在窯廠門口,一人灰頭土臉的,隨便抖抖腦袋都會落下一些灰塵,像條土狗。
一人白衣如雪,宛如所有故事中的主角。
陳問宗皺眉看向樂呵呵的陳跡,也不知道自己這庶弟到底在樂什么:“陳跡,我見你安排事情井井有條,思路清晰。你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怎么甘心與這些泥濘為伍?“
陳跡一邊拍著身上的灰塵,一邊不以為意的笑著回應道:“我今天很快樂。你們看不上著破舊的窯廠,也看不上著灰頭土臉的營生,但我越看它越喜歡。”
因為這是陳跡第一次能在這個世界,擁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了。
“你是想賺些錢嗎?”
陳問宗會錯了意:“庶子雖然無法繼承家業,但分家時,為兄一定會分給你一些營生,你只要迷途知返,愿意去好好念書,參加科舉,為兄怎么可能坐視你忍饑挨餓?”
陳跡樂呵呵的拍了拍陳問宗肩膀,在對方白色長衫上留下一個黑手印子,調侃道:“兄長,你其實是個好人,但是我真不是讀經義的那塊料,我更適合踏踏實實干活種地燒窯。”
陳問宗向左側退了一步,結果還是沒避開黑乎乎的手印。
他皺著眉頭,說道:“子曰:夫如是則四方之民強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陳跡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陳問宗解釋道:“至圣仙師說,如果上位者秉持禮儀,誠信,老百姓自然會抱著孩子來投靠,哪里用得著自己種地?自己去種地干活,乃是下策,吾輩為學自當成為天下榜樣,自然從者如云。”
陳跡默默的看著陳問宗,他對儒家文化知之不深,所以不知道該怎么用經義來反駁這位兄長的思想。
此時,遠處傳來白鯉的聲音:“陳跡,我找到能改窯的人了,他們說整個劉家屯里的燒窯都是他們建的,他們可以給咱們幫忙。”
卻見白鯉身后跟著一個駝背老者,腰間別著一桿長長的煙斗,煙絲袋子如荷包似的在腰上晃來晃去。
在老頭身后,還跟著七個精壯的漢子。
離得近了,駝背老頭在窯廠門口站定,一邊往煙鍋里摁著煙絲,一邊看向陳跡:“你是這里主事的人?”
陳跡平靜道:“嗯,我是。”
駝背老者慢悠悠說道:“整個劉家屯的燒窯都是我們劉家人建的,想建窯沒問題,先給二百兩白銀,建窯期間每天四斤白面,一斤肉,外加兩斤好酒。”
“什么?”
世子瞪大了眼睛。
駝背老頭仰頭看他,面無表情道:“這是劉家屯做生意的規矩,除了我們劉家人,其他人不會堆半倒焰窯的手藝,也不敢給你們堆窯。”
陳跡疑惑問道:“劉閣老劉家的人?”
駝背老頭身后,一精壯漢子笑道:“有點見識。”
陳跡思索片刻:“幾位請回吧,我們身上實在沒有這么多錢,盤下這窯廠已經幾乎花光所有積蓄。”
駝背老頭二話不說轉身便走:“想通了,隨時可以再來找我。”
陳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難怪老周要急著賣掉這窯廠。難怪他這破窯廠里只有個簡陋的升焰窯。這年頭干點營生,地頭蛇扒一層皮,官府扒一層皮。”
白鯉為難道:“那咱們怎么辦?抱歉啊。我不知道他們是這里坐地起價的地頭蛇。不該帶他們過來的。”
陳跡平靜道:“自己動手吧。沒了他們,咱自己也能堆窯,他會堆半倒焰的窯,那我就堆個全倒焰的窯。”
“給他們一點小小的震撼。”
幾人往那座窯口走去,他忽然回頭看向陳問宗:“兄長,我們人手不足,來幫忙搭把手?”
陳問宗站在原地,沉默許久。
他看著面前這群灰頭土臉的人,看看看他們身后那座土窯,當即從袖子中取出一枚銀錠遞給陳跡:“抱歉,后天便是秋闈,我不能在此耽誤太久,我出門倉促沒帶什么錢,只能先給你應個急,若不夠的話,我明日再遣人送來些。”
陳跡將銀錠塞回陳問宗手里,退后一步拱手道:“那便祝兄長一舉奪魁,高中解元。”
說罷,他頭也不回的領著世子,郡主一起去拆燒窯。
陳問宗低頭看著手里的銀錠,一時間想要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沉默許久,他將銀錠揣回袖子中,轉身出了院子,翻身上馬,來時想說的道歉,卻是沒有說得出口。
在拆燒窯的破碎聲中,白馬歸去。
梁貓兒出大力了,卻見他掄著錘子不消怎么費力,便摧枯拉朽的將久窯毀去。
陳跡一邊往外清運建筑垃圾,一邊贊嘆道:“貓兒大哥沒有白長那么大的飯量。”
梁貓兒有些羞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總算能出點力氣。
陳跡看向世子與郡主:“我倒是有點好奇,世子與郡主為何愿意干這臟活累活?你們看,我那兄長就不愿沾這些事情。”
世子樂呵呵笑道:“偶爾做做還行,你要真讓我天天干這個,我也得跑。”
陳跡感慨道:“總感覺靖王與其他官貴大不一樣,他好像……”
白鯉郡主想了想說道:“母親說,父親從小吃苦,自然與其他藩王不太一樣。”
“哦?”
“我聽母親提起過,父親剛出生沒多久,便與他生母一起被趕到京郊的月慈庵里。”
陳跡愣住:“一般內宮之中,即便母親犯錯被逐出宮門,也只會去母留子,不會把母子一起趕出宮去。”
白鯉解釋道:“先皇七十九子,奪嫡之事鬧得極兇。我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很多皇子與他們的生母被趕出內宮,先后死于宮外。父親的生母也在趕到月慈庵的第二年離奇死于月慈庵里。當時父親才一歲多,據說多虧了內廷衙門的一位大太監暗中照拂,這才勉強活了下來。”
“后來父親與京郊司禮監某個衙門長大,每日與小太監們一同勞作。砍柴,燒炭,洗衣。直到八歲時才被當今太后接回宮中,與當今陛下一同生活。父親比陛下大三歲,兩人一起在宮中生活六年,情同同袍兄弟。”
“再后來,陛下十一歲登基。父親十四歲外放就藩,少年藩王合縱連橫北方世家陳氏,胡氏,齊氏。他用了六年時間,暗中配合監察御史等清流文官肅清外戚。協助陛下親政……當然,我這些都是從母親哪里聽來的。不一定準確。”
“父親從小就要求我們許多事情要自己做。我聽說福郡王從小吃飯有人喂,穿衣有人幫。這些我們都是沒有的。偶爾父親閑暇時,我們還得他一起去鄉下田莊砍柴燒炭呢。”
陳跡默默聽了片刻,只覺得這短短的故事里,似乎藏著許多重要的信息。劉氏便是郡主口中所說的外戚。可靖王少年時肅清外戚,為何后來又娶了外戚劉氏的女子,納為靜妃?是政治上的妥協,還是另有意圖?“
夜晚,月朗星稀。
原本陳跡打算住在窯廠的。
可這窯廠連個能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只好打道回府。
牛車晃晃悠悠走在回城的路上。
車上所有人神情疲憊,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干了一天的活,眾人腰酸背痛,手也磨出了水泡。
不知是誰的肚子先響了一聲,緊接著,所有人肚子都咕嚕嚕響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繼而哈哈大笑:“也不知道城里還有面檔開門沒?”
“肯定沒有了。”
梁貓兒說道。
“回醫館,我給大家搟面條吃。蒜汁面可以嗎?”
“什么都行。”
“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我能吃下兩頭。”
梁貓兒靦腆道:“我能吃下三頭。”
“我覺得貓兒大哥不像在開玩笑。”
“哈哈哈哈……”
回到太平醫館門前。
吱呀一聲,世子悄悄推開大門,領著眾人貓腰往后院摸去:“都小聲點,千萬別驚動姚太醫,這會兒把他吵醒,我怕他那淬了毒的嘴會把咱們訓哭!”
“哦?是嗎?“
眾人一驚,抬頭往醫館正堂的黑暗中看去。
卻見姚老頭懷里抱著一只小黑貓躺在竹椅上。
他緩緩起身,慢悠悠問道:“世子,你來給我老人家講講,我這嘴是怎么淬了毒的?”
世子笑比哭還難看:“您肯定聽錯了。剛剛是劉曲星說的。”
姚老頭沒與他一般見識,只是轉身往后院走去:“廚房灶臺的案板上誘搟好的面條,想吃就自己下。”
世子咽了一口口水:“姚太醫,您老人家就是活菩薩。”
片刻后,一群土狗在后院蹲成一排,一人端著一只大海碗呼嚕嚕吃面,筷子不停往嘴里扒拉。
世子一抬頭,卻見姚太醫站在光禿禿的杏樹旁,一臉嫌棄的望著他們。
姚太醫懷里的那只貓,也一臉嫌棄的望著他們。
世子遲疑道:“姚太醫,它好像有點看不起我們?”
姚太醫冷笑道:“就你們這副吃相,我允許它看不起你們。”
世子:……
陳跡:……
姚太醫看著他們悲憫道:“上午出去了八個人,晚上回來八條土狗,知道的人知道你們是去制作新奇玩意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被照妖鏡照出了原型。”
他抱著烏云轉身回屋:“我去睡了。吃完飯,記得把廚房收拾干凈。”
世子吃完面,癱坐在地上感慨:“陳跡,咱們能不能休息一天啊?”
白鯉趕忙說道:“不行。他跟父親立了軍令狀的。萬一完不成,父親真的會將他發配嶺南。”
世子語塞。
最終小聲嘀咕道:“你倒是比他還積極。”
此時,白鯉站在院子中的杏樹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陳跡端著碗盤坐在地上,抬頭好奇問道:“怎么了?”
白鯉忽然說道:“杏樹葉子都掉光了,不好看了,你們等我一下。”
說罷,她竟風風火火爬梯子翻墻進了王府。
沒過一會兒,又扯著一段紅布翻了回來。
白鯉郡主將紅布裁剪成一根根細細長長的布條,在上面寫著平安、喜樂、順遂、無憂。綁在樹枝上。
她又單獨寫了一條紅布,搬來梯子想要掛在杏樹最高處。
陳跡看她搬著梯子笨拙的樣子,便好心說道:“郡主,我幫你掛吧?”
白鯉急聲道:“不行,我自己掛。”
不僅如此,她還把布條在枝頭多纏繞了幾圈,站在樹下根本看不清寫的什么。
白鯉慢吞吞退下了梯子,笑著招呼所有人:“你們也來寫點啊。”
眾人面面相覷,“寫什么?”
白鯉笑的眼睛彎起來:“就寫各自的愿望啊。”
劉曲星說道:“我知道寫什么了。”
卻見他提筆沾了沾墨汁,在紅布上寫下師傅健康長壽。
佘登科怒罵馬屁精,然后寫下師傅萬壽無疆。
梁狗兒寫了天天有酒喝。
梁貓兒寫了置幾畝良田。
世子遲疑片刻,竟也學白鯉偷偷寫了一條,纏在杏樹最高處,不讓任何人看。
他從梯子上爬下來,看向一旁的光頭:“小和尚,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和尚略顯尷尬:“我不能隨意許愿的,發大宏愿要完成。此事與修行密切相關。”
“那好吧,你不用寫。“
紅布條掛滿杏樹枝頭,像是開出了一朵朵紅色的花。
一群大老爺們住的院子,突然多了一絲溫柔的秀氣。
白鯉站在杏樹前背著雙手,仰著頭,笑意盈盈的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她轉頭看向陳跡:“陳跡,你打算寫什么?你還沒寫呢。”
陳跡沉思片刻提筆。
白鯉湊過腦袋去偷看,卻見少年只寫了簡簡單單四個字:團團圓圓。
白鯉小聲嘀咕:“我還以為你會寫黃金萬兩之類的詞呢。你很期待和家人團圓嗎?可你那些家人。”
陳跡笑了笑沒有解釋。
他寫的團團圓圓,并不是指家人。
白鯉看著樹枝上的祈福紅布條,神色安寧:“有時候也會羨慕平民百姓的日子。我知道這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意思。但是我還是希望家里能更溫馨一些。團圓的日子更多一些。”
陳跡聽到這句話,忽然試探道:“我看云妃夫人每個月都會給郡主許多月銀。世子過得都沒有郡主好呢。何出此言?”
白鯉笑了笑:“女孩子嘛。在父母眼里只要好好長大,書也不需要讀的多好,只要能按照他們的想法嫁人就可以了。父母對我沒有那么嚴苛的要求,自然就會寬容放縱一些,母親一直想再生個弟弟來著。你看我父親好不容易回府,她立馬遣人打掃整條安西街,還給所有街坊鄰居發燕門棗。”
陳跡一怔,原來發燕門棗是有寓意的。
只是不能做的太明顯,所以沒有給街坊鄰居發花生桂圓蓮子……
他忽然問道:“郡主,飛云苑里的那顆柿子樹。”
白鯉笑著回答:“母親本要砍掉換成石榴樹,但我攔下來了。我覺得柿子比石榴好看一些。”
“那為何柿子掛枝了卻不摘?
“要給過冬的喜鵲留一些吃的呀。”
“原來是郡主的善意……”
陳跡只覺得一股冰冷寒意順著脊柱蔓延到脖頸。
寓意早生貴子的燕門棗,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樹。
云妃想要生個兒子的心思幾乎放在了明面上。
可生了兒子就能繼承靖王爵位嗎?
不能。
前面還有一個嫡兄世子呢。
除非世子死在內獄里。
直到這一刻,陳跡的推測都有了合理的邏輯鏈條。
云妃希望世子死在內獄之中,至于白鯉會不會被牽連,她根本不在乎……
亦或者。
云妃本意就是將白鯉也送進內獄。
這樣所有人都不會再懷疑她了。
陳跡神情復雜的看向白鯉。
有心提醒,卻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前有親手現殺爺爺的劉明顯,后有歹毒食子的云妃。
跟這兩位一比,陳跡忽然覺得自己那位陳府父親只是將自己送來太平醫館當學徒,顯得有些仁慈。
這世道。
陳跡輕聲道:“郡主。”
“嗯?”
“你的好心,會有好報的。“
“是吧?我也覺得呢。走啦,回去還得將灰塵洗干凈,明早見。”
“明早見。明天咱們從城里喊些幫手一起去改窯。”
陳跡抬頭望著白鯉翻過院墻,消失在黑夜中。
他回頭看向那棵溫柔秀氣的紅杏樹,久久不言。
某一刻,他有心想拆開最高處的紅布條,看看世子與白鯉寫下了什么心愿,卻又覺得這樣窺探他人隱私不好。
只得笑笑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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