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讓朕來 1239:國公世女
吳賢恨鐵不成鋼。
“說不讓提,你就真不提了?”
他怎么不知道這些人會這么聽話?
吳賢咬緊后槽牙,腮幫子肌肉緊緊繃著,一個字一個字從喉間擠出來:“西南擺出架勢要跟沈幼梨拼命了,早知如此,老子出游會跑來這里?還不如北境極地看天眼!”
聽說漠州以北,千里冰封之地,常有形狀各異的彩光出沒,自寅至辰,氣焰方息。
有些彩光形似天眼。
吳賢只在民間游記看過,甚是好奇。
前任斥候被訓斥得縮了縮脖子,其他部曲面面相覷,跟著全部看向吳賢,希望家長能拿個主意。少女鼓起勇氣,上前輕撫吳賢臂膀:“事已至此,阿父斥責也無用啊。”
見她出面,前任斥候咧嘴笑嘻嘻。
他道:“家長放心,屬下敢肯定這支斥候不算多厲害,估計摸過來的兵力也不多。咱們發現得早,小心避著點,準保不會被發現。”
女兒的寬慰讓本就不大的火氣迅速熄滅。
吳賢眉頭動了動:“這般自信?”
前任斥候不太好意思道:“咳咳咳,屬下最近幾月有些小小懈怠,不及以前敏銳。這般都能先一步發現他們,就……可想而知。”
現役的斥候還沒他一個退役的警惕。
什么水平,自行體會。
吳賢用掌心仔細摩挲著錘頭,原地踱步遲疑。前任斥候給同行其他人使眼色,其他人又給吳賢女兒使眼色——吳賢其他方面還行,就是搖擺不定的溫吞作風實在是急人。
收到叔伯示意,少女怯怯抓吳賢衣袖。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盈滿孺慕之情,似乎天地間最純粹的光都落在她眼中。被這樣的眼睛盯著,百煉鋼都要化成繞指柔,更何況少女還生了張與生母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孔。
特別是這雙眼,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吳賢對這個女兒的疼愛,是其他幾十個兒女捆起來都不及的。她什么都不用說、不用做,就站在那里,便能輕易讓吳賢收斂脾氣。他道:“為父在想要不要折返回去。”
少女動作僵硬一瞬。
斥候出現,說明敵人就在不遠地方了。
這種情況還需要猶豫要不要回去?
吳賢沒錯過女兒的反應,以為她是被情勢嚇到了,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寬慰:“沈幼梨給為父封了從一品國公,又答應給你請封的世女,未來能傳到你手中,只是她……”
提到這里,吳賢臉色有些扭曲。
若只是陰陽怪氣的“沈、吳、棠、棣”四州,頂多給吳賢添堵,此事對他而言甚至是利大于弊——也就當事人知道“棠棣情深”是假的,外界都以為是真的不能再真,連史官都不吝嗇贊美這段情誼,可想而知,后世之人會如何歌頌。仔細一算,吳賢還賺。
他不爽的主因還是這個從一品國公——沈幼梨給谷仁追封從一品國公,給吳賢也同樣爵位,想到她摳摳搜搜也不是一天兩天,吳賢也沒想過她給多好待遇——但為什么給谷仁后人是三代乃降,自己就沒這個附加優待了?
別說什么混亂世道未必能傳到第三代,有無“三代乃降”都一個樣,有跟沒有能一樣嗎?他吳昭德還比不過一個死人對她更有政治意義?吳賢一想到這事兒就氣得胸疼。
偏偏吳賢還不能直白提出來。
他給女兒請封世女,姓沈的也沒表示,只是痛快答應了吳賢請求。吳賢收到內廷送來的圣旨,再三旁敲側擊,確定沒有多余表示才死心。他脾氣上來,跟沈棠告假,帶著兒子女兒以及部曲心腹,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吳賢就不信沈棠這樣還坐得住。
結果,這廝還真坐住了!
屁股都不帶挪的!
吳賢作為曾經跟她爭鋒的軍閥首領,戰敗之后頂著康國從一品國公的爵位,帶著部曲在康國境內到處游玩,她居然一點兒反應都不給!吳賢還以為她會緊張,過問兩句,自己就能順著臺階下,賣賣慘,哭一哭可憐天下父母心,沈棠再被他“感動”,將“三代乃降”的待遇給他補上,這事兒不就能完美翻篇了?
可偏偏姓沈的沒看到暗示。
不知道是瞎,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作為康國唯二國公,吳賢主動請立世女,政治意義重大,怎么就不值得一個“三代乃降”了?日后爵位傳到女兒手中,作為康國乃至大陸歷史第一個世女,降一級襲爵,沈幼梨作為國主臉上能好看?吳賢實在是想不明白。
少女聞言,面色黯然。
吳賢提的事情,也是她心痛之處。
她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很多,其中也不乏修煉資質能拿得出手的。所有人都以為吳賢會為了家族延續,定他們中的一個當爵位繼承人,孰料吳賢會力排眾議,選擇了她。
一個沒有修煉資質的女兒。
這個決定讓一眾兄弟姐妹眼紅的同時,又憤懣不平,他們知道吳賢偏心卻沒想到他會偏心到這個程度。其中有幾個干脆投靠了外家。
剩下的子女只能接受現實,不肯接受也沒轍。吳賢正值壯年,雖在沈棠手中落敗,但仍保留相當一部分家產。若能從手指縫流出一些,也夠他們吃香喝辣富貴一輩子了。
少女卻沒有他們想得開。
她沒修煉資質,未來襲爵也守不住。
讓她當個稀里糊涂的富貴閑人,她又不甘心。總不能將希望寄托于下一代,期盼他們中間出一個能扭轉局面的?父親作為男子可以生幾十個子女,總能賭到有資質的,她作為女子辦不到啊,人海戰術這條路子走不通……
由此,心中苦悶更甚。
這些心思還不能為外人道,特別是吳賢。
她知道父親為何格外偏寵她,不過是透過她懷念亡母羋葵,盡己所能彌補。想要將這種偏愛最大化,她自然要將天然優勢發揮到最大。相貌相似還不夠,性情也要極盡可能靠攏。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得利最重要!
少女雙眸隱約浮現水光。
失落自責道:“是女兒不爭氣……”
若是她有修煉資質,即便沒有“三代乃降”也能保住從一品的國公爵位,根本不需要額外優待。吳賢一聽就心疼:“天資之事,哪里是爭氣就能解決的?怪只怪父母。”
吳賢又補充一句:“怪為父。”
羋葵聰慧伶俐,確實勝過他太多。
少女不敢繼續搭腔,只是感動咬著唇瓣,欲哭不哭。吳賢看她這副模樣,心都軟成一灘水了:“哎,爭氣的事情,交給為父就行。”
短短幾個字信息量巨大。
少女內心瞠目結舌:“阿父?”
吳賢沖著敵方斥候活動方向微微瞇眼,手指靈巧耍玩那根骨朵錘:“你也聽到了,底下這伙人不是什么精銳,危險性不高。我們在明,他們在暗,出手還能占占便宜。”
敵人都摸到國境附近了,不管吳賢是派人去報信,還是一邊報信一邊出手拿幾個人頭玩一玩,也不論功勞是大是小,沈幼梨都要認賬!吳賢剛才遲疑是在衡量二者收益!
少女抓住吳賢胳膊。
打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吳賢清閑了兩年,此前又是養尊處優的國主,真正率兵打仗都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這會兒貿然上戰場,她也怕他兇多吉少。這份擔心既是擔心靠山沒了,也有幾分父女情誼。當年高國王都大火,母親提前一步將他們兄妹送出來,雖保全了性命,但一路擔驚受怕和顛沛流離,給她留下此生難以磨滅的陰影。
“阿父!”
少女聲音多了幾分顫抖。
吳賢卻沒有動搖,只是轉頭看向兒子。嚴肅道:“男子漢頂天立地,要保護好血脈至親。為父以前做了不好的表率,你不要學。”
青年脊背僵了一瞬,爾后放松下來。
他鄭重點頭:“兒子會的。”
母親生育二子二女,如今只剩他們倆了。
吳賢撥了十人跟隨兒女,剩下跟他。
他目送十二人消失在棧道拐角,從山后縱身躍下,消失在茫茫樹海,吳賢心中沒了牽掛。只見他舞動手中骨朵錘,錘頭抵著山壁。丹府涌出武氣,他重新披上全副武鎧!
這一瞬,脊背也更筆直。
久違的銳氣從他雙眸迸發。
周圍部曲心腹都看著他,眼底激動。
“兄弟們,你們的刀沒有生銹吧?”吳賢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抬手化出面甲遮住全臉,吐出濁氣,將這些年養出的慵懶一并舍棄!
眾人激動到眼紅,齊齊應聲。
“沒銹!”
“一天三頓磨,銹不了!”
吳賢對這些回答非常滿意,只是心里有些虛——跟這些老人相比,他這些年確實松懈得太過分了——好就好在武膽武者不易胖,他的腰身才沒有膨脹到看不出原來尺寸。
“沒有生銹就好!”
“生銹了也不打緊,用骨頭磨一磨!”
“諸君,隨我來!”
吳賢一馬當先從棧道下躍,幾個起落便穩穩下了山。在他身后,幾十人也依次跟上他步伐。別看他們人不多,但清一色都是武膽武者!要說戰斗力,碰上數百人也不虛!
與此同時,吳賢子女也在抓緊。
少女下令道:“速速將消息告知守將!”
他們吃不準敵人究竟來了多少!
是先鋒主力,還是打探的前哨?
一時間,各種念頭從她腦海飄過,她甚至能聽到胸腔躁動不聽的心臟動靜,手腳冰涼一片。整個人似乎被拉回當年出逃王都的時候,鼻尖仿佛還能嗅到揮之不去的焦臭。
青年看出她的仿徨懼怕。
“不要怕,為兄在!”
短短幾個字卻帶給她莫大勇氣。
她深呼吸,重重點頭。
隨著時間推移,她的臉色卻沒有好轉,將消息傳遞給守將的時候,整張臉慘白到毫無血色,她仍不忘道:“……事情經過便是如此,楊將軍,請您速速發兵支援阿父!”
從一品國公死在前線可不是什么小事。
哪怕吳賢是自個兒溜達到前線,又湊巧察覺了敵人蹤跡,貪功勞才率領幾十號人去干敵人前哨才導致喪命,但世人不會相信的。他們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相較于所謂的巧合,還是情節曲折的勾心斗角更吸引人眼球。
沈國主也不想名聲受損吧?
守將并不意外敵人蹤跡,只是無奈吳賢會卷進去。吳昭德要是死在自己地盤,他確實要吃不了兜著走:“世女請放心,此事本將知曉,這就點上兵馬去策應魯公等人。”
魯公就是魯國公吳賢。
原先封號是準備在“高”與“吳”之間選一個,反正都能用,還省了稱呼麻煩,不過考慮到吳賢可能羞憤之下撞柱給她看,沈棠不得不改了“魯”字,吳賢這才肯消停。
少女感激涕零:“多謝楊將軍!”
楊將軍并未受她的禮:“世女不必多禮,若是仔細計較,魯公也算是楊某恩人。”
少女一怔,并不知道這段淵源。
楊將軍感慨:“那是多年前的舊事了。”
孝城之戰的時候,這位世女可能剛剛出生,自然不知道這段往事。這位楊將軍,也是個熟人,當年的四寶郡都尉楊公。孝城守城之戰,他自焚武膽拼死與公西仇相斗……
結果毫無懸念,他慘敗。
原本是必死無疑的,卻被沈棠強行救下。
此后多年,他意志消磨,當了普通人。河尹郡時期,幫助沈棠練兵,只是他作為普通人能做的有限,之后又去看店鋪;隴舞郡時期,他轉行去看守鹽庫,又跟女兒楊英重逢,對當下日子愈發心滿意足。隨著沈棠越走越高,楊公也愈發無足輕重,不被需要。
他也安安心心當個富家翁。
只是——
這具身體終究衰敗得太厲害。
燃燒丹府本就是拼上一切的孤注一擲,他能多活許多年都是偷來的。前幾年,身體愈發不中用,杏林醫士輪番診治也是束手無策。醫者只能治療頑疾,不能與天奪壽元。
他告訴自己該知足。
楊英已經能頂立門戶,不缺他了。
但不管他如何自我寬慰,不甘心的聲音愈發響亮,在他以為彌留瀕死那幾日達到了巔峰!他還有太多不甘心!他沒能將殘軀托與沙場,沒能到女兒楊英成家立業有子女。
甘心嗎?
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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